異骨篇· 初聞怪事

異骨篇· 初聞怪事

「辛勞二位,對本王府中各人,回回都如此細緻。」這一日稍早些時候,雍王仰躺在鋪有皮席的木榻上,由太醫署派來的醫師照例查看每日身體狀況,診療間隙,他對兩名醫師說到。

太醫署遵聖人旨意,日日均為雍王府特別派遣一男一女兩名年輕醫師。

在為雍王檢查近期身體所抱之恙的閑暇,同時為王府中的王妃、王子、公主做些例行的望診。

雍王府所在修文坊,距離皇城只尚善坊和一段洛水的距離。

如此距離,對雍王多有挂念的聖人,時常著人前來看望,捎帶些新奇物件到雍王府上,又或像此時,知道雍王抱恙多時,讓太醫署每日遣來御醫,還再三叮囑不許派那些沉悶不堪、只會聊病醫病的糟老頭子們上王府。

於是,活潑善言談、年紀輕輕卻醫術了得的源陽、源協姊弟二人,成了經常往來皇城與雍王府的不二人選。

「雍王每每謬讚至此,我二人只不過是遵照旨意,行分內事罷了。」作為家姊的源陽,在查驗雍王之女金城公主的眼鼻口與雙臂之上的脈絡,確認並無任何異樣后,正巧聽到雍王在誇她與家弟源協,開口回到。

雍王略微坐直了些,朝她看了看,再轉向一旁的源協,開口問,「本王現今此恙,業已持續數月之久,為何仍不見痊癒?」

「回雍王,此恙來得雖急,卻非猛症。無論脈象、神態、形色,皆似常人一般。而病因……」源協和家姊對視一眼,源陽甩來一個「噤聲」的眼神。

源協把口中「病因至今仍未探明」幾個字咽回肚裏,停頓片刻,由源陽把話接過去。

「回雍王,此恙起於熱症,故而時感身體乏累、咽喉干燎髮緊。前幾日署中所遣咒禁師,以吐蕃蕃醫所用之放血療法,為雍王診療。我與源協得見那一日雍王之血,色顯黑紅,略帶稠狀,皆是熱症之狀,論及恢復,確需多些時日。」

源陽用三兩句得體的囫圇話,把病因仍然不明的事,掩蓋過去。

可她私底下也細想過,眼下東都之中的皇親國戚,據傳與雍王有相似病狀的,並不在少數,聖人會對雍王病情格外關注,亦有一部分原因出自此。

既是多人染恙,就一定有相似的起因,但想要從人人自危的皇親國戚口中,對病因問出個所以然來,絕非易事。

普通人心中存有顧慮時,尚有不願告於人之事,更何況是這些自打大唐開國以來,就沒能過好幾天安生日子的皇室宗親們,就算真發生過何事,或覺察有何異常,權衡利弊之後,都是先藏在肚子裏,不予隨意言說。

因此,太醫署對此病,暫且只有依表治標的法子,全當所謂「熱症」來醫——喝些湯藥,放放血,讓貴胄們不會因染病感到格外難受。之外,再想法子從各處細枝末節找發病的緣由。

源氏姊弟二人婉拒雍王留他倆在府中再敘片刻的好意,想要在天黑前,快點往自家源府中去。

源氏已無人在朝中擔任要職,住所仍敢用「府」字,按理實屬逾制,而回溯這一族的過往,源府還必需為「府」——別的不提,只憑這一族站在至高之處,經歷過東都近百年的變遷,也該有此待遇。

在東都還是武后朝、高宗朝的神都時,乃至仍為前亡隋朝的東京時,源氏在此地,就已是久負盛名、德高望重的家族。

當年,源氏的其中一支宗親,隨北魏遷都,移居彼時的新都城洛陽。

自那時起,源陽、源協的先祖們就是洛陽城裏的顯貴。直持續到現今大唐神龍二年,雖與朝堂無甚瓜葛,但還算得上是貴胄之後。

與貴胄二字在眼中所呈現出的意義不同,源氏一族從不居高臨下,目空一切。

相反,他們之所以代代都在東都備受尊崇,是因為源氏每任族長即便在朝堂之中擔任要職,卻毫無那一副站在高位的架子,凡事敢為民先,在百姓有難時,更是多予援手、樂善好施,由此深受民眾愛戴。

世事變遷,諸多百姓為源氏一族的擁躉一事卻未曾改變。歷經三朝數代后,東都百姓大多仍對源府讚不絕口。這也是此時族長源乾煜——即源陽、源協之父,帶領一眾族人,長居於東都,仍為一方顯貴的底氣。

源陽、源協二人生於顯赫之家,明明可衣食無憂至終老,卻在源府的家風教養之下,毅然選擇行醫救人這條道路,在旁人看來實屬難得。

當然成為醫官,確實受了些許其它影響——族中那位在高宗朝,官至司刑太常伯的遠房二伯父源直心,一生剛直不阿,卻最終因皇族內鬥,落了個流放下場。

雖說都是些過去的事,又不傷及自身,可在源乾煜眼中,自己同一雙兒女還有族人,身處時局卻遠離宦海,才是生存之道。

話又說回來,不在官場之中,而在太醫署做醫師,認識、結交的皇親國戚、公卿大臣卻未見得少,還幾乎不會被卷進一些於己無所謂、於他人卻要緊的事裏,無甚不好。

有源府地位在前,姊弟二人人生一路至此,平淡卻順風順水。

暫別雍王,王府內官將兩人畢恭畢敬地送上府外等候他倆的駝車——這新奇物件,還是源協某日在皇城內初見,備覺有趣,源府僕役見家中郎君喜歡,大費周章,四處尋得上好的契丹駱駝買下,特製一副松木車架,才得來這一駕好不威風的駝車。

兩人坐上車,還未行至主道,就見到大批兵士從視線前經過。

「哪處生何事了?道上行的,豈不是皇城之中的兵?」駕車的僕役猛地拉住駱駝,回頭小聲朝車裏說到。

源協先一步探出頭來,「還真是,此時宵禁,如此數量的禁兵是何緣故?」

源陽閉眼揉着太陽穴,「與咱們無關,等他們經過,徑直返家便是。」

「遵娘子命。」僕役應聲之後便不再言語,倒是源協躍躍欲試,想要下車一探究竟,一把被家姊拽住衣服。

「你哪次好事,不生事端,給我坐着!」源陽想一句話喚住他,源協卻沒打算收回腳,反倒是大步跳下車,說了聲「問問又有何妨」,就往主道走去。

「已至宵禁,前方駝車何人?!」源協才往前走出兩步,車后不遠,傳來幾聲厲喝。

恰逢四名武侯行至修文、安業兩坊之間巡夜,在燈籠打出的一片光亮中走上前,將手中的粗木杖指向源協。

「軍爺不需過問,擊此人五十杖便是。在此處生出事端,這位小爺若回了府,一樣是要領鞭子的。」源陽直接在車裏回答。

武侯聽見「府」字,心中生怕在坊中誤攔哪家公卿的車駕,語氣一下弱了許多,「敢問車內娘子與眼前郎君來自哪家府上?」

源協要迎上去回答,源陽卻直接從車窗伸出手,手中握著一張拋光的橢圓金符,潤澤的邊緣綹有金絲,末端圍住的正中是一個「源」字。

在最前頭的武侯慌忙退後行禮,「不知是貴家來自源府!我等方才多有造次,還望包涵……只是已至宵禁,不知二位欲往何處?」

「正欲……」

「這可是在雍王府來往的源陽、源協二位醫官不是?!」四人之中有常在修文坊一帶活動,認出姊弟倆的一名武侯。

「正是……」

「吾等承知,莫不是二位醫官也正往惠和坊去?」武侯眼神看向主道上的大量禁兵。

連着被打斷兩次言語的源協,這次搶先一步,奪過話把兒,正要說出自己二人宵禁時分驅車的真實目的,卻被主道上新增的這許多禁兵與方才武侯無意提到的惠和坊轉移了注意。

惠和坊乃是一座花坊,任憑年輕的姊弟二人再怎麼胡鬧,如何都不會往那坊裏頭消遣,源協正因這句話氣得有些血氣上涌,細想之下,又覺未必如自己所想這樣,於是順着往下套話,「是正要往惠和坊去,你們可知坊內何事?」

「只知道出了怪事,坊門新上了武侯,連水道都封了,哪兒還有我們能聽的消息。」另一個武侯語氣里滿是對惠和坊中發生之事的輕蔑。

「水道封了?這事可算得上稀奇……」源協一步步往車邊挪,小聲叨咕,字字句句都在引源陽注意。

「你願去便去,看惠和坊中眾人,是否也認你這張臉,」源陽洞悉家弟的用意,輕哼一聲,「惠和坊中玩樂的多為朝中大員,此時定出了關係重大之事。你不以為亂,大可以區區醫師身份和大員們好好結交切磋。」

源協聽這幾句,明白家姊的態度,一時立在原處,不再言語。

「我怎覺是生了命案,方才換防,繞過道德坊一側,似得見大理寺也往惠和坊去,最末還有十數驗屍官與仵作。好端端一個女人噴香的花坊里,要這麼些仵作作甚。」最初的那名武侯把自己所見一說,沉默被打破。

言語剛落,源協二話不說,就往主道奔去,不出片刻又跑回來,「主道上禁兵數量,怕是有數百之多,確是大事,要不禁兵怎出皇城外巡夜,」又壓低聲音,只對家姊一人說,「打聽了,領在隊前的是敬叔父。」

他口中的敬叔父,即右衛大將軍敬誠,敬家與源家世代交好,敬誠更是和源乾煜以兄弟相稱。

而眼下要緊事並非禁兵出皇城——惠和坊之中,無論是出了武侯所言的怪事,又或是推斷出的命案。既已驚動右衛大將軍親自出馬巡城,發生之事必然非同小可。

源協轉而用懇求的眼神,望着源陽。

「小兒,打小挨過的鞭子,哪一鞭是少挨的?」源陽說着,走下車,給僕役囑咐了兩句,再從身上找出一把精巧的玉梳,拿出來,問武侯借馬。

兩人跨上馬,頃刻之間,就追在了大隊禁兵前頭。敬誠大將軍在宵禁之時,得到出皇城巡視周邊臨近各坊的指令,本就有些草木皆兵。

身後這時忽傳陣陣馬聲、人聲,剛準備全軍戒備,側頭竟看到源府的兩個孩子駕馬過來。

喜中帶急,大呼一聲,「胡來!宵禁時分,你兩個豎子在道上亂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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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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