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解鈴(五)

第十七章 解鈴(五)

()姜華雖剛剛被拒,但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倒是不甚著惱,隨口應答:「或許是那些盼望銳刀門得救,正義得以伸張的江湖朋友所為。就像這次前來聲援的八大鏢局叔伯們一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你以為那些鏢局真的在伸張正義?不過也是為了自家買賣能夠平安而已。」張鳳舉不以為然道,「南下北上,陸路水路,常州可算作必經之地,有銳刀門坐鎮,其他黑道不敢撒野,便是官府要多收銀子,趙懷義那裡也有情面可講。再者說,整個南直隸,不賣銳刀門面子的幫派,恐怕也沒多少,有趙家在,鏢局走鏢,能免去不少麻煩和花銷。」

姜華皺眉不悅:「你!你別把天下人都看得只顧利yù二字!」

張鳳舉劍眉一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不是這樣的!絕不是這樣的!」姜華跺腳道,「那些叔伯,都是我爹爹和趙伯伯的好朋友……」

「人情似紙張張薄。」張鳳舉冷笑打斷道,「生薑,你且說說看。威正鏢局規模適中,在江湖地位一般,也就背後靠山稍大一些。你一個女孩子家,武功馬虎未涉江湖,既無經驗又無威望,憑什麼做八大鏢局的帶頭人?」

「你的意思我懂,可這次鏢局帶頭的事是我自己提出來的,並不是叔伯們推舉的。」

「你一提出他們居然就個個響應,也不怕你年輕帶錯了路?」

「有廖叔叔他們從旁指點,還能錯到哪裡去?」姜華耐著xìng子低聲解釋,「再者說,我家相比別家,另多了一處保障,原該讓我主事,這也是我爹的意思。他說,主謀和從犯罪責不同,萬一真有閃失,我們威正頂著就是了。別的叔伯家大業大,我們家只有父女倆,到時候跑起路來,也比他們要方便些。」

「這套說辭只能蒙你而已。」張鳳舉不依不饒,「你爹畢竟是老江湖,想的比你深遠。他為何冒險送鏢去陽和,你現在還想不透么?王充rì漸失勢,衢州那位眼看也不是長久之計,而我義父卻聖眷正隆,那趟鏢是換門檻的絕佳機會。再加我們倆上一代定下的關係,即便銳刀門事敗,也有我義父保你們,哪個敢動威正鏢局。」說著嘿嘿一笑,「姜永不勇?以前那是匹夫之勇,如今總算變聰明了。」

他這段分析不盡不實、似是而非,龍峻聽了只覺有趣。鳥銃一事對張保有何影響暫且不計,姜永好歹算張鳳舉未來岳父,他嘴裡評價的話語居然全無敬意,也不知是此人天xìng狂妄,還是另有其他原故。銳刀門此劫,有一半是因張保而起,依趙懷義的待客禮數來判斷,包水生和姜華並未透露張鳳舉的真實身份,如若趙家得知此人乃張保義子,不知會有何反應。

「你胡說!你胡說!」姜華越聽越惱,有心想駁,偏又找不出話來,鏘的一聲長刀出鞘,緊握刀柄怒目瞪視。

張鳳舉滿不在乎譏笑道:「怎地,嘴上辯不過就要動刀子?你一個姑娘家,學什麼不好,學孔子誅少正卯?」

姜華氣極,用力丟開刀鞘跳到空地上,顧自揮刀望空狠狠劈刺,咬牙切齒練武出氣。張鳳舉混若無事,施施然踱到廊下的椅子旁,慢悠悠落座,好整似暇支頤觀看。姜華滿腔憋悶無處發泄,盡數傾入手裡長刀,將利刃揮舞得密不透風,如雪片匹練。此時怒火中燒毫無顧忌,竟將家傳刀法實戰jīng髓發揮得淋漓盡致,數招下來,方才朱炔講解的諸多疑難處豁然開朗,反而物我兩忘,漸漸沉浸於刀法領悟之中。

龍峻見兩人再無多話,心知下面新鮮消息有限,便悄無聲息離開,自去客院歇息,書房前二人對此全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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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人聲漸寂,主客都各自回房安睡,庄內只余守夜庄丁巡視走動的聲音。

龍峻進屋和衣躺下,閉目養神。原先一直有事忙碌,心無旁騖,身上還不覺怎樣,如今放鬆下來,才感到筋骨酸麻,那幾處新傷周遭皮肉有些隱隱作痛。想是因為傷口雖已癒合,但畢竟休養時間尚短,離完全恢復還有差距;再加截殺六丁玉女之時無內力輔佐,筋肉牽扯過大所致。體內那活物始終潛伏不動,不象前些天,時而會緩慢游弋,這種轉變好壞難料,只望明rì別添亂子就好。想到此處,龍峻掏出蟄伏丹,握在手裡遲疑片刻,又將瓶子收回。

少年時,他和許策同受許振卿教導,深知對方脾氣,總能料到這位小妹會如何安排,多年未見,她在兵法一道倒是jīng進不少,今晚便險些被她瞞過。按照這位小妹慣常的手段,夜襲過後直到天亮,都不會再有動靜,她要讓眾人整整一晚提心弔膽、全力戒備,卻偏不派人行動,等到大家都認為危險已過,疲憊倦怠之時,才突然發動。不發則已,一發即中。如今許策已知他在趙家,是會按常例布置,還是會改變計劃?

期間廖文燦偕同小十二回到趙家莊,單獨來他房前一次,徘徊許久不敢敲門,他也懶得回應,顧自卧床閉目養神。如真有急事,小十二自能斟酌權衡,必會搶先前來彙報。看廖文燦這般反應,想來事情並不緊要,明rì還有一場硬仗,今晚需養jīng蓄銳,沉船之事他已略有眉目,尚需結合生奠上各人反應立場來看,不必急於一時。

寥寥更漏聲中,漫漫長夜轉眼過去,四周始終一片寂靜,果然不見敵蹤。冬季天亮得晚,這會兒寅時已近,天sè依舊漆黑如墨,連偶爾雞啼都是猶猶豫豫。龍峻原本安睡,將近五更準時清醒,這是例朝養成的習慣,即便養傷期間也從無例外。他燈也不點,起身走到桌旁,檢查整理連環弩,行動自如毫無阻滯,竟似能在暗中視物。片刻之後整裝完畢,提了弩弓箭袋開門出屋,悄無聲息往後院而去。

昨晚人人jǐng惕提防,卻偏偏一夜沒有動靜,又加生奠迫在眉睫,總以為萬事都可擺到明處解決,混料不到這當口還會有人再生禍端。從寅正到卯初,正是人最疲倦鬆懈之時,許策目的並未達到,依她的脾氣,絕不肯輕易罷休,若有行動,必在此刻。

一路行來,除去守夜庄丁和幾個趙家江湖好友,或於緊要處蹲守,或四處巡視,庄內眾人都尚在夢鄉,只第三進院後天井小練武場,有人正在練刀,看身形,卻是姜華。場周只點了兩盞燈籠,火光搖曳中,她上步進招,後退防守,一招一式,穩紮穩打,相比夜襲之時的生澀,已然老練許多,想來朱炔的指點功不可沒。騰挪轉身間瞥見龍峻前來,忙收起長刀,歉聲道:「龍大哥,我吵醒你了?」

「沒睡?」龍峻隨口問道。

「睡不著,起來練練刀。」姜華笑容勉強,言不由衷,「朱三哥昨晚所教有很大益處,我想多熟悉熟悉。臨陣磨槍,不快也亮嘛。」她舉刀輕劈,像在掩飾什麼,「這套刀法,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用才好,今天總算是學會了。」招式務實迅捷,刁鑽狠辣,和方才所使截然不同。

龍峻望著面前刀光一閃即沒,認出那是李玉初做女間之時,所學的入門刀法。多年前月夜樹下,那一刻何其相似,驀地心有所觸,不由低聲問道:「第一次殺人?」

姜華一怔,刀勢頓止,慢慢垂下頭,輕輕應聲「嗯」,喃喃道:「一刀下去,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我……」她頓了頓,澀澀道,「只要一閉上眼,那女子臨死前的模樣就會跳出來,眼睛直勾勾看著我,我,我怎麼都睡不著。」

龍峻沒出聲,姜華正待抬頭,忽聽他輕輕一嘆:「會習慣的。」

姜華一時不解,忍不住皺眉:「龍大哥,你覺得殺人沒什麼大不了么?我是在自尋煩惱?」

「生死關頭,你不殺她,她會殺你。」

「我原先聽俠義故事,最愛俠客手刃惡徒那段,後來有人對我說,殺人便是殺人,不管有什麼理由,終究是奪了他人xìng命。我那時不懂,現下親身經歷,才真正明白。」

聽她絮絮傾訴,龍峻有些頭大,時間已耽誤片刻,便不願多留,丟下一句:「明白最好。」轉身就走。

姜華仍有困惑,原想細詢,見他行sè匆匆,忙問道,「龍大哥,你去哪兒?」

龍峻不再回答,只伸手往後院方向一指,顧自前行。

姜華正待再問,忽聽前方屋頂上有人懶洋洋埋怨:「生薑,怎麼還在練刀?一晚上不睡覺,你是神仙?」那人隨著話語縱身而下,攔住龍峻去路,乜斜著眼睇向姜華,卻是張鳳舉。

「家雀也起得這麼早,出來覓食?」姜華反唇相譏,偷偷瞥一眼龍峻,略帶懊惱,「你別叫我生薑!」

「那你也別叫我家雀。」張鳳舉毫不相讓,埋怨道,「你在外頭鬧了一夜,我還怎麼睡?」他邊說邊仔細打量龍峻,認出面前之人曾在朵頤樓見過,眼中光芒閃動,疑惑訝然道,「是你?你怎會在這裡,來做什麼?」

時間流逝飛快,龍峻不想在此多耗,只笑道:「張公子來這裡做什麼,我便來做什麼。」

姜華一旁聽見,好奇問道:「龍大哥,你們認識?」

「你姓龍?」張鳳舉聞言一怔,心中暗暗jǐng惕,眯眼笑道,「原來你才姓龍。」

龍峻嘴角輕勾:「世上姓龍的人多了,姓張的更多。」聽到後面這句,張鳳舉臉sè變了幾變,雙眼盯著龍峻一瞬不瞬,似要看出些許端倪來,奈何對方竟是鐵板一塊,點滴情緒都不外露。

「龍大哥,家雀,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明白?」姜華眨著雙眼,臉上愈發迷茫。

張鳳舉恍若未聞,緊盯著龍峻冷笑道:「鬼鬼祟祟,要去哪裡?」

「我去後院等人。」龍峻坦然回答,「拂曉之時,會有客到。」

姜華一怔,看見他手裡提的弩弓,頓時反應過來:「龍大哥,你是說,這當口還會有敵人前來?」

張鳳舉接過話去:「連敵情都這麼清楚,生薑,你不覺得可疑嗎?」

這人兀自糾纏,龍峻略感不耐,只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讓開。張鳳舉站著不動暗自戒備,冷哼譏諷道:「刀劍之下,你算老幾?」

龍峻凜然一笑:「你會知道。」

此話一出,張鳳舉不由自主退後一步,等反應過來,心頭羞惱,無明火起,跨步上前切齒笑道:「空口白牙誰信,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姜華熟知張鳳舉的脾氣,雖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針對龍峻,但也知道這樣下去絕難善了,忙上前緊抓著他胳膊拉遠,悄聲道:「家雀,一會兒說不定真有人來,你快請閆叔到後院坐鎮,他耳力超群,又是老江湖,真假一辨就明,也能儘早發現敵蹤。」

張鳳舉由她扯著退開幾步,走到院子後門前便站住不動,眼睛始終盯著龍峻,低聲道:「你去請,我在這裡看著。」

姜華怎能讓他和龍峻獨自面對,急急道:「你糊塗了,我哪請得動閆叔,他只聽你這個少主的!再說,我一見閆叔就心裡害怕,話都講不利落,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這裡呢?」

姜華安撫道:「我有分寸,再不濟,後院還有趙伯伯他們在嘛。」

張鳳舉仍不放心,還待再說,忽覺燈火一暗,眼前一花,身邊有微風輕拂,定睛再看,面前要防的人已蹤影全無。同時後頸一涼,有利刃刀身驀地貼上皮膚,轉瞬又離開,龍峻的聲音從背後冷冷傳來:「張公子,我算老幾,你該知道了。」

張鳳舉措不及防,頓時渾身僵硬,臉sè鐵青,龍峻不再看他,顧自前往後院。姜華跺一跺腳,伸手在同伴肩上輕擂一拳,忙提刀緊跟龍峻而去。張鳳舉急急轉身,隨著跨了幾步,猛然停下,深吸口氣,回頭掠向閆叔房間。

龍峻腳步飛快,片刻就到了小堂樓前,在檐下輕咳一聲,不一會兒,樓內某間卧房傳出嬰孩的輕輕呢喃,和女子的低低哼唱。龍峻眼神一閃,把箭枝裝進連環弩,扣上弓弦,轉身靠著廊柱,於廳門處閉目靜侯。此時姜華趕來,聽到不由一愣,正想詢問,恰好趙懷義聞聲出屋,瞧見二人心生疑惑。看他臉有倦意,想必也是守了一夜。姜華忙上前解說因由,趙懷義打量龍峻一眼,點點頭,喚來守夜弟子仔細叮囑,匆匆回屋戒備。原先已有疲態的江湖同道和庄丁,得到消息之後重新振奮jīng神,個個加倍仔細。

大敵將臨,趙家莊內此刻反而一片寂靜。姜華有些緊張,等了一會兒不見張鳳舉身影,躊躇一陣,小心翼翼開口問道:「龍大哥,那女人,真是你師妹?」

龍峻置若罔聞,眼也不睜,甚至連眼皮都不曾動彈。

姜華猶猶豫豫道:「那……龍大哥,明rì生奠,你,你還是回澄園吧。」她連忙解釋,「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懷疑你,我是怕,到時候害得你們兄妹敵對,手足相殘。」

龍峻神sè如常,依然默不做聲。

姜華接著道:「你那位師妹,我看她抱孩子哄孩子的架勢,想必是個喜歡小孩的人,可是為什麼……」她想想不通,搖了搖頭,忽記起某件往事,低聲敘述,「龍大哥,我原先有個鄰居張大嫂,她的獨生兒子被官差當面活活打死了,那天她發瘋笑起來,和你師妹的笑聲很像。」

龍峻此時方睜開雙眼,向她極快一瞥,隨即移開視線,慢慢掃視內院四周各個角落,末了將目光停留在院門處。片刻功夫,張鳳舉同那閆叔掠進門來,兩人悄聲相互交代幾句,和龍峻對視一瞬,便各自散開。那閆叔在耳房角落尋了個隱蔽處,矮身縮進yīn影中,一雙眼如鷹似隼,盯緊各處動靜。另一邊,張鳳舉提刀躍上屋頂蹲守,與閆叔一上一下形成夾角之勢。兩頭位置頗有講究,有意無意將龍峻圍在正中,對內可防,對外可攻可守。

二人這番動作,龍峻恍若未見,只將連環弩交到左手,側耳傾聽,神情凝重,忽開口問道:「可曾學過八卦方位?」

「學過。」姜華知是問她,不明所以點頭回答。

「好,聽我號令。」龍峻簡短說完,抬弩朝屋頂的張鳳舉就是一箭,伸手在姜華肩頭一推,接連喝道:「未濟!十面埋伏!將軍開道!橫掃千軍!」同時合身撲向閆叔,迅如疾風厲電。

姜華身不由己向右邁出,連跨七步推力方消,前沖勢頭立時止住。在龍峻的喝令下,鬼使神差一般,她竟不假思索,揮刀橫掃連擊,朝著未濟方位就是一招十面埋伏,即便所劈之處是一株海棠樹,也毫不遲疑。

張鳳舉正分心關注下方姜華動靜,忽聽破空之聲迎面而至,來得飛快,忙將頭一側,利器嗖地從離他面頰兩寸處掠過,shè入背後yīn影內,發出噗地悶響,如中敗革。隨之有人痛哼,數點腥熱飛濺,灑到他後頸及肩上。張鳳舉全然未覺身周有人,聽見動靜驟然心驚,急轉身揮刀向發聲處削斬。他手比眼快,刀至中途才隱約看到,自己所斫的是屋檐磚牆。正yù收勢,電光火石間,忽瞥見一支短箭釘在牆內,箭孔中有深sè水痕滲出。他念頭速轉,不再變招卸力,反而加勁斬落。鋼刀直劈進屋牆中,果然手上觸感有異,起初聲似裂帛,緊接著傳出骨肉與利器摩擦的鈍響。那片磚牆竟是布帛所造,牆后居然有人躲藏。

那邊廂,姜華長刀匹練般全力揮出,橫掃前方樹木。豈料那樹竟似活了,驀地后滑倒退避開。可畢竟姜華出招突然,樹榦仍被刀尖劃到,呲地一響,那樹忽然從中分開兩半,如同畫軸一般,朝上下兩個方向捲曲起來。姜華一招尚未使完,見此詭異情形,不由頭皮發緊。但知大敵當前不能分心,便強壓念頭不去細想,只管依照龍峻先前所言,把長刀翻轉平掄,上劈下掃,刀光如同磨盤,起伏盤旋,三招連環,毫不間斷。

閆叔隱在角落,剛剛察覺周遭似有不妥,忽聽見有人斷喝、弓弦輕響,眼前人影晃動,轉瞬微風拂面,龍峻猱身貼近,右手藍光閃爍,掌中已多了把短刀。對方動作太快,閆叔想要躲避已來不及,疾抬手運內力到雙掌,意yù硬碰硬玉石俱焚,卻見龍峻將身一矮,從他臂下肋旁穿過,直撲後方yīn影。一霎時黑暗裡銳器破空,火星點點,金鐵交鳴不絕於耳,閆叔駭然發現,屋檐下、角落裡的憧憧黑影,都化作人形圍將上來,渾數不清庄內到底潛進了多少敵人。

張鳳舉斬殺一人之後,伸手掏出火折點燃,望空一擲。微弱火光映照下,只見數名蒙面夜行者,或著深藍,或著深紫,悄無聲息伏在瓦面上,正將屋瓦掀開,意yù潛入樓內。

屋頂火折一亮,立時便有尖嘯從兩側高樹襲至,所幸張鳳舉早有防備,鋼刀舞開,密不透風,shè來的暗器俱被磕飛,一一掉落瓦面,卻是手弩發shè的弩箭。兩側襲擊甫出,下方隨之弓弦連響,樹上有人慘呼落地。後院帶弩弓的只有龍峻,想不到他與敵纏鬥之餘,仍有空檔兼顧旁人。

經兩側弩箭阻攔助力,屋頂瓦片迅速被掀開一個大洞,幾名蒙面人魚貫而入,進屋之後卻瞬間動靜全無。張鳳舉暗自詫異,正要上前看個究竟,小堂樓底層幾面窗戶霍然洞開,絲絲銀光從樓內飛出,或直shè、或盤旋、或斜飛,將整個天井網羅其中,同閆叔姜華纏鬥的幾名蒙面人相繼倒地。

巡夜庄丁和江湖同道此時都已聽到這邊動靜,皆大聲呼喝趕至,招呼同伴前來。小堂樓屋內忽傳出嬰兒啼哭,想是孩子酣睡中被喊聲驚醒,不管如何安撫,猶自哭鬧不休。姜華面前敵人已除,收刀暗自喘一口氣,連忙轉頭四顧,尋找龍峻身影。卻見他從耳房院牆間的yīn影里慢慢踱出,目如厲電,面無表情,身上衣裳倒還乾淨,只右手短刀鮮血瀝瀝。有人拿了火把前來,照出那角落裡橫七豎八躺著好些人,皆一動不動,氣息全無,想必都已被龍峻擊斃。姜華一陣心悸,忙轉開眼,頓了一頓,抬頭大聲招呼:「家雀!你怎樣?有沒有事?」

張鳳舉揮手答應,卻仍滯留在屋頂,直到有人上來接替,方躍下地去,探得姜華閆叔二人安然無恙,這才放心。他掃了眼天井中的屍體,轉到院角處蹲下細瞧,片刻後起身皺眉盯著龍峻,眼神閃爍,若有所思。

後院漸漸熱鬧,眾人聚在天井中,或打聽、或詢問、或咒罵、或感嘆,三五成群,議論紛紛。人多聲雜,難免吵嚷,嬰兒哭聲愈發響亮。趙懷義夫婦率先迎出屋來,廖文燦跟隨在後,向趕至的諸好友道謝致歉。蔣十朋等老江湖得知究竟,主動帶上弟子晚輩四處仔細搜尋,將屍首抬到院牆腳暫放。李德盛等經歷過夜襲的幾位鏢頭瞧見後院情形,明白此番必又是仰仗這位龍爺,俱都抱拳上前以示敬佩。龍峻收起短刀,將弩弓掛在腰間,臉上帶笑,嘴裡應和謙讓,腳下慢慢移步。接近一矮小漢子時忽然發難,疾電般欺近身去,左手扣住對方肩頭,右手藍光一閃,一刀刺進那人心口。他動作迅捷,且毫無徵兆,周圍的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兀自大聲評論交談。龍峻極快摘下弩弓,將刀一剮拔出,轉身對著二樓連發兩箭。屋頂隨之傳來重物倒卧和瓦片壓塌碎裂聲,有物事順著屋脊斜坡滾下,呯地墜落地面,竟又是一名穿著深紫夜行衣的蒙面人。

張鳳舉、姜華和閆叔離小堂樓門廳較近,與龍峻之間隔著不少人,事出突然,等到發覺不對,一切已塵埃落定。姜華其實一直未曾親眼看見龍峻與人交手,再想不到他出招竟是如此快捷狠辣,照面間便將人置於死地,一時愣在當場,作聲不得。張鳳舉正要上前,卻被閆叔一把拉住,搖頭示意只需旁觀。

待到夜行者墜地,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後院頓時一片嘩然。那中刀漢子身旁一青年大聲驚呼,伸手去扣拿龍峻雙肩,嘴裡叫道:「老泰和你有什麼過節!你怎地對他下此毒手?」

龍峻瞧也不瞧,雙眼盯緊墜下地來的夜行者,只向後移開一步,自有幾位鏢頭上前幫忙攔著那青年。趙懷義此時已趕到近前,見狀忙高聲勸阻:「且慢!且慢!稍安勿躁!一切好說!」

廖文燦隨之快步擠入人群,蹲下身去低頭細看,伸手在那漢子臉上摸索一陣,慢慢揭起一層皮小心撕下,起身對那青年道:「小楊,你再好好瞧瞧。」

那青年小楊怔怔盯著他手中人皮,再瞧地上的朋友已面目迥異,不由大驚失sè,吃吃道:「這、這、這人是誰?老泰呢?」

圈內有幾名見多識廣的江湖人湊近了細細端詳,議論道:「這人和老泰倒是身材相似。」「我瞧著眉眼不像中原人。」「對了,我在海邊殺過倭寇,見過那幫真倭,長得就是這幅德行!」這結論一出,其餘接觸過倭人的江湖客紛紛表示,此人面貌特徵與海邊出沒的倭寇頗為相似。

趙懷義長嘆一聲,輕拍那青年肩膀,沉痛道:「你去老泰房裡找找,恐怕他已遭不測。」那青年踉蹌幾步,急急向前院飛奔。

廖文燦拿著那塊人皮轉向龍峻,抱拳恭敬道:「龍爺好眼力!」

龍峻嘴角勾了勾,笑得敷衍,顧自走到那紫衣夜行人身旁,俯身將他面巾扯下。這人心口和咽喉中箭,可居然還活著,雙眼圓睜瞪視,目中滿是不甘,強撐著不肯咽氣。龍峻心裡明白是何因由,便蹲下身去,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的確忍術高超,只可惜,你終究不能讓心臟不跳,血脈不流。」

那人渾身抽搐,釘在喉頭的箭枝劇烈抖動,艱難發聲:「洞……明……林……」眾人全然聽不明白,他所說的究竟是倭語還是中文。

龍峻卻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低低一笑:「服部半藏,久仰。」

那人雙眼一亮,像是聽到了極喜悅的事,居然隱隱露出笑意,隨即目光黯淡,就此身亡。

龍峻默然一陣,起身示意廖文燦和趙懷義,拂曉危機已除,便再不理會他人,負手向客房走去。趙廖二人鬆一口氣,招呼眾同道好友回房安歇,吩咐庄丁收拾殘局。

張鳳舉盯著龍峻背影,皺眉低聲問道:「閆叔,這姓龍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你能瞧出來么?」

閆叔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答非所問:「這人的五官和面容都刻意修整過,原本的相貌恐怕很是出眾。也不知經誰的妙手,把許多引人注目的特徵都盡量改得柔和模糊,只要眼神稍加收斂,就能混進人堆遍尋不出。」

張鳳舉輕哼一聲:「我早就看出他易過容了,你別小瞧我。」

閆叔莞爾:「少主,我說的不是淺表暫時的易容術,而是面容長久的變化修整。他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恐怕費了不少時間和功夫。會這門手藝的人,普天之下我只知道一位,少主想必還記得我所講的江湖故事。」他沉吟一陣,搖頭嘆息,「用這法子改容換貌所受的苦楚,非常人所能忍受,我再想不到,今rì居然還能見到一例。」

張鳳舉若有所悟,忽道:「他姓龍。」想想又否定,「不可能。」隨即陷入沉思。

姜華在一旁聽見,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閉口不言,轉頭遠眺天邊。

東方隱隱泛白,天sè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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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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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解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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