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取捨（三）
()「yīn忍？」姜華想必沒聽說過這些，一時按捺不住好奇，「什麼是yīn忍？」
潘浩然已選好數名武功應變俱都拔尖的弟子，決定親自帶領進入地道。邊等他們準備兵器松明，邊解釋道：「我聽陳參軍說，東瀛扶桑的忍者有yīn陽之分，陽在明，yīn在暗。」
「我知道了。」姜華頓時恍然，撫掌道，「那些專事暗殺刺探的忍者，就是yīn忍。」
「不錯。」潘浩然點頭讚許，「yīn忍擅長隱匿潛伏，專從內部刺殺破壞，而陽忍則善於謀略策劃，大多身在明處。」
姜華側頭笑道：「這陽忍聽起來好像師爺幕僚，倒是挺適合廖叔叔。」
說話間，幾名弟子火把兵器俱已備足，因地道內空間狹小，所以帶的都是峨嵋刺匕首之類的短兵，再加上幾把手弩和小圓盾。潘浩然聽了姜華的調侃哈哈一笑，拿了把柳葉刀，第一個跳下坑洞，眾弟子隨之跟進，最後留下兩人守在地面洞口。
另一間卧房已草草收拾完畢，幾名僕婦替趙淑貞披上厚氈斗篷防風，然後攙著她離開，趙辛氏和趙梁氏皆陪同在側。許是方才險些骨肉分離，趙淑貞把兩個孩子都緊緊抱在懷裡，再不肯交給其他人。屋內駱少川身旁，早有兩名緹騎校尉嚴密看守，一些江湖漢子原本想從他口中探聽敵情，但看到那兩名青年的眼神，便不由自主打消念頭，轉去拷問那些被活捉的黑衣人了。
李玉將那把十連弩還給龍峻之後，二人都低頭忙碌，顧不上說話，地面擺著許多從屍首身上搜出來的新奇物事。姜華有些無所事事，就站在邊上旁觀，掃過一些繩索鉤爪和瓶瓶罐罐，幾個掌心大小，或如「卍」字，或有六角的鐵片躍入眼帘。她心生好奇，屈膝蹲下伸手去拿，嘴裡問道：「這是什麼暗器？好生古怪。」
手至半途，眼前一花，對面那位龍大哥的貼身侍從迅速出招，將手背攔在她指下阻擋，身後有人同時開口提醒：「小心，有毒！」轉頭一看，卻是唐穩。
姜華連忙縮手，向兩人歉然笑道：「龍大哥，這位大哥，真是對不住，打攪了。」龍峻頭也不抬，只搖了搖手，示意不妨事。
唐穩上前蹲下，指著那些多角鐵片微笑道：「這些叫手裡劍，上面都塗有劇毒，是東瀛忍者最常用的暗器。」接著拿起那把苦無，「這苦無用處多多，既可拿來攀爬挖掘，又能作為兵器防身。」隨後又拈起幾枚形狀和苦無相同，但體積更小的鐵器夾在指間，「這種叫飛苦無，可以當做暗器投擲，不過對於手法要求極高。」他不愧出身暗器世家，說起暗器來如數家珍，即便是遠在扶桑島國的東西，也講得頭頭是道。
這時，兩具屍體上的物事已都搜尋完畢。這兩名忍者，除去藥物武器和工具，再沒帶其他要緊東西，這也是密探外出辦事的規矩，倒並不出奇。龍峻停手抬頭，見唐穩盯著那些手裡劍目不轉睛，雙眼放光，不禁嘴角上揚：「想要就拿去。」
唐穩一愣，隨即大喜：「多謝龍爺！」忙忙解下腰間裝暗器的皮囊，重新戴起鹿皮手套，將那些手裡劍小心收好，邊裝邊絮絮道，「這些忍者外出，為求身法靈活，手裡劍帶的數量都不會太多，我幾次託人收集，都找不到幾個。」他手上不停，眼睛又瞄著那些瓶瓶罐罐，「龍爺，這些瓶子里裝著什麼，能讓我瞧瞧么？」
龍峻見過他痴迷的模樣，正想藉此知道忍者的藥物有何用途，索xìng盤腿往地上一坐，伸手示意他自便。李玉和唐夫人頗有交情，早清楚這位唐門二公子的脾氣，已見怪不怪，也停手微笑等候。幾人中唯有姜華最是陌生，半跪在邊上側頭旁觀，覺得這人實在有趣。
唐穩收好暗器，系回皮囊席地而坐，拿起瓶子小心打開，一一講訴藥物用途，鑒別歸類。龍峻邊聽他解說，邊低頭慢慢翻看搜出來的其他物事，臉上沒什麼表情。李玉仔細看他，心裡隱隱覺得不妥，可現在又不好多問。等唐穩停了口，這才指著駱少川道：「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叫人先看著。」龍峻拿起一副類似獸爪的鋼製手套，把玩了會兒又放下，「金川三絕雖不買賬，他那四個師傅，總還知道心疼徒弟的。」接著從腰間摸出一小節竹筒，倒出一枚藥丸，遞到唐穩面前。唐穩起初微怔，片刻之後輕嘆點頭，接過藥丸起身，慢慢向駱少川走去。
姜華聽見不免有些緊張，忙問道：「龍大哥，你是說，下面還會有敵人來襲？那我們該如何防範？」
龍峻抬眼看她，忽然一笑：「你信我？」
姜華眨了眨眼：「為什麼不能信你？」
「你不怕信錯人？」
「當然怕！」姜華看著他笑得燦爛，「可我沒信錯人。」
李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睇向龍峻。龍峻瞪她一眼，不再說話，只管埋頭整理餘下的物事，從中挑選管用的工具放到一邊，然後拿出短刀，拔取shè入兩名忍者體內的弩箭。
屍體上有幾支箭矢入肉極深，幾乎把人貫穿，需用刀割開皮肉才能取出。屋裡原本就血腥味彌散，現下更加濃厚。刀光晃動，姜華只覺得胃裡一陣翻騰，忙別開眼不敢再看。但她掛心銳刀門安危，不願離開，正要尋機再細問，門邊腳步聲響，老四手裡拿著一大把弩箭走近前來，蹲下身，將那些箭枝往龍峻面前一遞：「龍爺，你看這上面的記號！」
龍峻收好短刀，接過弩箭一支支細看，眉頭漸漸鎖緊，默然片刻，沉聲道：「叫弟兄們把所有敵方的弩箭都收好，下次敵人來襲正可派上用場，免得浪費。」
老四會意，起身正要出門，龍峻抬頭問道：「小十三怎麼樣？」
「十三沒事，除了體力有些損耗，其他都好。」老四輕鬆笑笑，眼中卻有迷茫，「說起這事實在蹊蹺，據我所知，中了苗疆蠱蟲，如無蠱母，是斷不可能……」他瞥了眼姜華，將話頭打住，伸手一指蹲在駱少川身前的唐穩，「二公子怎麼說？」
龍峻搖了搖頭：「目前形勢緊迫，小十三這事稍後再議。此番有驚無險，又探得對方有蠱苗助陣，也算一樁收穫。只是你我更要加倍小心，須儘快想出應對方略。」
老四問道：「可要再叫些弟兄來？」
「不敢再煩勞龍大哥。」姜華忙道，「常州城內還住著不少前來助陣的江湖朋友，不如……」
「不如報官。」她尚未說完，龍峻便開口打斷。
李玉剛收好兩名忍者攜帶物品，正仔細清理拔出的弩箭，聞言抬起頭來，眼中光芒閃動，想是已明白此舉有何用意。
姜華不解：「報官？」
龍峻指了指地上的男屍：「把這兩具屍首抬去常州府衙，就說在外城發現倭寇蹤跡。」
姜華遲疑道：「可是，聽廖叔叔說，現任錦衣衛指揮使一個月前在常州遇刺，常州知府自身難保，再加上那對頭的身份，恐怕未必有膽來管銳刀門的閑事。」
就在這時，那坑洞里傳出一陣極有規律的金鐵敲擊聲，守在洞口的兩名弟子忙稟報龍峻：「龍爺，這是陳家軍常用的訊號，潘師傅已到達地道盡頭，正準備把入口堵上。」
話音剛落，只聽庄外不遠處呯然一聲大響，似有房屋倒塌，幾乎同時，地道內也隱隱約約傳來沉悶震動。不消片刻，潘浩然帶人返回，最後一個出洞，指使眾弟子搬運木石泥土將洞口堵上，抱拳道：「龍爺，坑洞的另一頭，就在庄外的一家農舍房中，院里全是挖出來的泥土，人早已離開。我把房子推倒堵上洞口，在路上灑了鐵蒺藜，現下只消將這出口封閉嚴實，便可暫時無憂。」
龍峻點頭讚許，側耳聽了一陣，皺眉道：「樓上躲著的那三個娃娃，你可以叫他們下來了。」
潘浩然一愣：「娃娃？」
「就躲在二樓斗拱那裡。」龍峻站起身，接過李玉遞上的革制圓筒，再次取出一打小箭裝進十連弩箭槽，對潘浩然道，「明rì生奠，龍蛇混雜，很難預料會出什麼意外。找人看好你們家孩子，別讓他們亂跑，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姜華忍不住道：「龍大哥，趙家的孩子，剛進院時你已全部見到，動手后一直都躲在房裡，沒有一個出去過。」
龍峻心中一凜，他剛進后宅之時，便已發現小堂樓屋頂斗拱處有三人潛伏，聽呼吸心跳，卻都是十一二歲年紀，武功平常的孩子，和檐廊下的那群趙家孫輩無甚差別。當時心想：莫非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要學大人上陣殺敵？又或是太過淘氣，心生好奇，偷偷躲起來看熱鬧？
後來駱少川率眾侵襲，一時無暇顧及，那三個娃娃藏得也好，不曾被人發現，也沒有出來添亂，龍峻便由他們躲著，等局面稍緩再作打算。可現下確定不是趙家的孩子，那會是什麼人？難道又是許策設下的圈套？可這三個孩子明明武功不高，就算是埋伏，又能派什麼用場？轉念間，龍峻忽記起那rì箭雨下的葯娃娃，心裡暗生jǐng惕，將弩弓機樞撥好備用，步出暖閣來到院中，李玉手持短劍黑傘跟隨。
綿綿細雨漸急漸大，凜冽寒風夾裹著雨水撲面而來，冰冷刺骨，寒意襲人。趙懷義許是已勸服蔣十朋，協同好友返回小堂樓前，吩咐眾弟子拿出斗笠油衣分發。繳獲的黑傘倒是派上它本來的用途，被李玉舉在手中，為龍峻遮擋風雨。
龍峻系好斗笠望向二樓，正想讓老四上去看看，雙目忽然寒光一閃，轉身輕叱道：「敵襲！布陣！」
散在各處的緹騎校尉，聽令迅速彙集，持握刀槍按方位站定。雨水淋漓在斗笠和油衣上，順邊緣滑下滴落，打濕了衣衫下擺，冷風吹得手指都麻木。可這些青年雙手握緊兵器，依舊平穩毫不顫抖，視寒風凍雨如無物。
經由前次判斷敵蹤，群雄對這位龍爺的耳力再無半分懷疑，忙各自拿起兵器戒備。潘浩然迅速奔出小堂樓，指揮眾弟子防範迎敵。
暖閣內，唐穩好容易才把藥丸塞到駱少川嘴裡，學朱炔的手法逼他吞下，聽到敵襲兩字，呼地跳將起來，閃電般掠到龍峻身旁。
龍峻睨他一眼，輕笑道：「二公子，好輕功。」
唐穩有些語塞，囁嚅道：「龍爺……安危要緊，不敢輕離。」
龍峻笑哦了一聲：「有心。」唐穩不知怎的麵皮微紅，只是訕笑不語。
小十三在檐廊下剛剛調息完畢，起身正要過來，卻被老四喝止：「十三，你在屋裡看著，別讓人飛了！」
「不用看，飛不了。」龍峻反而不以為意，招手示意小十三和房中那兩名校尉只管散開，接著附在李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李玉抬頭看他片刻，咬牙將黑傘丟給唐穩，提劍奔進小堂樓。姜華原先疑惑為何龍峻如此肯定，忽記起他交給唐穩的那顆藥丸，心裡有些明白，也戴上斗笠跑到院中。
衣袂拂動聲來得飛快，不過幾句話功夫，對方已到達庄前正門牌坊下。此行一共六人，足音輕巧細微，顯然武功不弱，憑步法判斷，這六人俱是女子。
老四細聽前門動靜，明白此次敵人來頭不小，手舉煙花問道：「龍爺，要不要叫三爺來？」
「不必。」龍峻搖頭道，「來的只有六丁玉女，還能對付。」
「六丁玉女？」蔣十朋倒吸一口冷氣，「這群娘們修的是玄門正宗，武功紮實得很，實際交手，她們可不會與人單挑，都是結成『六丁陣』，併肩子一起上的！」
潘浩然愁道：「我聽陳參將提起過，樓觀台陣法極多，除去『六丁六甲』，餘下還有『五行』、『四象』、『三才』和『兩儀』這四陣，都各有威力。就算是其中最簡單的『兩儀陣』，也極難對付，只怕……」他說到這裡即刻打住，掃了眼院內群雄，面有憂sè。
「想法子把六人分散開。」龍峻淡然道，「只要別讓她們結成陣勢，便可逐個擊破。」
趙懷義望著身周的連綿雨幕，擔憂道：「龍爺，這雨越下越大，你那梨花槍是不能用了。風急雨急，場中又舉不了火把，打起來恐怕看不清人。」
龍峻混不在意，手持雁翎刀一笑：「我們看不到，對方也一樣。」
他嘴上輕鬆，心裡念頭電轉。
對手前番進攻皆鎩羽而歸，反在趙家留下人質，許策空手回去怕是難以交待。六丁玉女此時前來，是為了救人，還是另有目的？鳥銃已不在銳刀門，就目前看來，藏人的密室也尚未被發現，唯一可擔心的，就只有那名嬰孩。如今趙淑貞身邊有趙辛氏和趙梁氏護持，兩人都是武林名家後代，就算不能晉身一流高手，但自衛能力尚可。再加有李玉從旁協助，即便許策想再來一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不能得逞。倒是原先計劃已然受挫，這丫頭未必會用第二次。
如果只為救人，那倒好辦，駱少川身上，自己已動了手腳，便是白白送走，於己也無損失，反而有利。只是，對方有這幫高手在，生奠就少一份把握，尤其不知明rì六甲神將是否一同赴會。到時候對方用上「六丁六甲陣」，定然要大費周章，徒增傷亡。
想到這裡，龍峻嘴角微勾，眯著眼喃喃笑道：「既然送上門來，不留下幾個可真說不過去。」姜華在一旁聽了，忽覺寒毛豎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莊園前門處，六丁玉女在牌坊下稍作停留，忽分成三組，兩人從正門長驅直入，左右各二，順著圍牆一路尋來，象是在找什麼東西。來到第二進院，當中一組放緩腳步，另兩組繼續繞牆前行。
對方居然自行分頭行動，龍峻正中下懷之餘，不免有些好奇，轉頭問道：「前三進院有什麼東西嗎？」
「不好！」潘浩然猛然醒覺，「前院交戰時，我們擒獲一些敵手，都點了穴道放在二進院的花廳里！」
龍峻側耳傾聽，那兩名女子已進入廳堂，卻不是替自己人解開穴道，反而猛然提掌，一一拍在這些人的命門上，下的竟都是重手。那群人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頃刻間俱都斃命，下手之狠辣，全無出家人慈悲心腸。
牆外腳步聲越來越近，龍峻眼中寒光閃動，轉向唐穩道：「二公子，你和小十三速去前院截人，決不能讓她們離開花廳，記得盡量把人隔開，別讓她們聯手結陣！」
唐穩心領神會：「我定將她們拖在室內，便於用藥。」
龍峻讚許一笑，沉聲補上一句：「如有餘力，別留活口！」
唐穩眼皮一跳，但也知道事情緊要，非如此不可，便點頭和小十三領命而去。一大半江湖漢子自告奮勇，各拿兵器跟隨，趕往前院襄助。
不過片刻，小堂樓屋頂上灰煙般影子一閃，是其中兩名六丁玉女先行到了。其中一人剛躍到瓦面便身形微滯，忽地轉身抬手，向二樓斗拱角落裡一揮，緊接著那處有人尖叫：「別亂殺人啊！我們只是來瞧熱鬧的！」聽聲音尖細稚嫩，果然是個孩子。
呼救聲中，三個細小人影從頂樓飛檐斗拱的yīn影處跳了出來，只聽一樓屋頂咯啦啦一陣脆響，也不知瓦片被踩碎了幾塊。
這些rì子天寒地凍，夜裡一直細雨不停，瓦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如今下了雨，更是滑溜溜地，普通人大多站不住腳。三個孩子似乎都懂點武功，但卻有高有低。個子最矮的那人看起來武功最差，落在瓦面上立足不定，頓時一跤摔倒，向屋檐邊緣飛快滑了過去。另兩名孩子失聲驚呼，忙趕著去拉他，卻覺腕上一緊，惶惶然轉頭，只見一名蒙面女子，雙手如同鐵鉗，牢牢扣住他倆的脈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