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取捨（四）

()乍見那滑倒孩子的面孔，龍峻驟然心驚。眼看那孩子飛速跌出瓦面向下墜落，忙雙腿微曲猛蹬地面，飛身躍起前撲，輕舒猿臂將人一把抄住，順勢衝進樓下檐廊。群雄見他間不容髮救得孩子，齊高聲讚歎，姜華忙上前把人接過，退至左側耳房前，一面提刀戒備，一面安撫呵護。

適才屋頂人影甫一出現，老四已縱身而上，判官雙筆一展，與其中一名玉女斗在一處。他內功雖不如「樓觀台」護法玄門正宗渾厚，招式也比不上對方的劍法jīng妙，可勝在實戰經驗豐富，兩人各有所長，倒是打了個旗鼓相當。

老四一動，趙懷義和蔣十朋緊跟其後，雙雙躍上樓頂，一左一右隔在兩名女護法中間，持刀與那挾持孩童的玉女對峙。潘浩然抬手一揮，十數名銳刀門弟子上前圍住小堂樓，各自舉弩開弓，瞄準樓頂。

雨水連綿不斷，兩個孩子的脈門被那女子緊緊扣在手中，掙扎不得，衣裳已淋濕大半，正齒牙交戰，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趙蔣二人有心上前相救，可看那蒙面女子渾身殺氣，眼sè不善，只怕隨時都可能運功震斷兩個孩子的心脈，一時心生顧慮，不敢上前。

小堂樓頂局勢僵持，龍峻卻恍如未見。他皺眉轉頭，深深看那獲救的孩子一眼，即刻打了個呼哨，持刀衝出檐廊，直奔內宅進口處的磚雕門樓。口令一下，那幫緹騎青年聞聲而動，齊步往院門處飛奔，行進中各自所站方位卻一絲不亂。

臨近院門，龍峻舉起左手，袖內望天shè出鋼索。飛爪凌空，牢牢勾住門樓飛檐，機關扯動機括運轉，鋼索猛然收緊，帶著他拔地而起。將到未到門楣，他抬腳在門框上一蹬，接著伸手在檐頭一搭一按，身形再次騰空拔高。雖不用內功輔助，他的身手卻依舊敏捷輕盈，彈跳如飛，如同手腳裝了機簧一般，顯是平rì就練慣了的。

就在此刻，牆頭人影閃現，另兩名六丁玉女居然同時登上門樓封火牆。龍峻似已預料有此情形，左手解下腰間所掛連環弩，人在半空斷然揮刀，帶著墜落之勢，迅如雷霆，朝領先那名玉女當頭直劈下來！

那玉女剛剛踏足瓦面，想不到這高處會有人算準了時機在等著自己，倉促間舉劍格擋，左手急急平推，直拍對方胸口，勁風到處，雨絲都被帶得傾斜。然而掌到半途，耳聽嗡地弓弦輕響，手心一陣銳痛，有物穿透手掌，余勢不停，噗地一聲，釘入自己肩頭，竟是一支弩箭。而頭頂刀刃一歪，突然失了把持望空墜落，刀把磕在瓦面上一彈，刀光將雨幕割開一道弧線，噹啷掉落地面。適才那揮刀人卻早已遁去行藏，不見了蹤影。

六丁玉女自出道以來，縱橫武林數載，從未吃過這種暗算，頓時又驚又怒。顧不得拔出肩頭箭枝，仗劍縱身躍下，要找方才偷襲之人算賬。剛墜至門樓瓦緣，背後呼地風響，有人從門額處飛撲過來。她再料不到如此狹窄的門樓屋檐下居然也能藏人，尚在半空猝不及防，想要轉身已經太晚，那人早貼上後背。緊接著又是弓弦振動，驟覺背心沁涼，心口處忽有一銳物突出，卻是一個箭頭。

那玉女似不能置信，張口yù呼，發出半聲戛然而止，砰的一響，臉朝下摔到地面，手腳輕輕抖震幾下，就此一動不動。這幾招兔起鶻落，迅捷異常，院內群雄還未看清，六丁玉女便死了一人！

龍峻開弩棄刀之後，立即弩交右手，拉緊鋼索翻落瓦面，攀扶檐頭腳踏門額，藏身至門樓檐下，伺機飛撲偷襲。甫一得手便輕叱下令：「開！」扯動鋼索收回飛爪，隨同那玉女一道向地面急墜。途中足蹬對方後背縱身再躍，借力緩了墜勢，斜斜落到一旁。

下方眾小校聽令迅速散開，緊接著封火牆頭傳來一聲驚呼：「阿巳！」驀地裡屋檐震動，嘩啦一響，青瓦片片粉碎掉落，一道勁風自上而下，直拍得地面泥水四濺。卻是後到一步的那名玉女護法，眼見同伴吃虧，怒氣勃發，朝著門樓瓦沿處，運勁一掌拍落，誓要將施暗算的小人擊斃。

眼看下方眾人早早避讓，全力施為的一掌打空，又見同伴背插箭枝伏在地面不知死活，這玉女怒火更盛，大喝一聲拔劍躍下，劍光閃閃直取龍峻。

她一離開瓦面，龍峻隨即舉弩連shè，沉聲再喝：「合！」

三箭連環破開雨簾，直奔對方雙目面門，攻其必救。那玉女急回劍格擋，一阻之下已然落地。她剛剛將箭矢擊飛，剎那間銳器破風，鎖鏈振動，四周幾個持槍校尉扭轉梨花槍槍尾圓環，槍頭帶著鋼鏈從槍桿里彈出，對著她閃電般shè去。十多名緹騎舉槍持刀，將包圍圈縮小，頓時將人困在當中。

龍峻看也不看結果如何，只淡然吩咐一句：「格殺。」便任由手下圍著那名玉女纏鬥，不再理會，抬腳勾起落在地上的雁翎刀伸手接住，轉身奔向小堂樓。

小堂樓屋頂，那玉女護法*正扣著兩名孩子與趙蔣二人對峙，大聲喝道：「方才被擒的那位公子在哪裡？趕快放人！不然……」話未說完，忽瞥見對面有人從高處墜地，又聽到同伴驚呼，掌風呼嘯，心裡莫名一跳。她生xìng較為謹慎，剛腳步一動要去查探，眼看雨中龍峻持弩奔來，頓生jǐng覺。忙身子微蹲，雙手一擰，將兩個孩子手臂反扭到背後，推至面前抵擋。兩名孩子痛呼一聲，不由自主面朝前方，雨水從頭淋漓而下，流入目中一陣酸澀，一時睜不開眼。兩人雖瞧不清地面上龍峻手裡的弩弓，但也知事態嚴重，越發抖得厲害。

先前得救的孩子似仍心有餘悸，獃獃望著前方雨幕有些發愣，聽到呼痛聲才醒過神來，抬頭著急叫道：「小遙！小曼！你們怎樣？！」

屋頂上個子稍高的還算鎮定，高聲應道：「小遠別急！我們沒事！」話剛說完，只覺腕上猛地收緊，骨節格格直響，幾疑自己整條手臂都被扭斷了，頓時痛叫出聲，眼淚奪眶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了滿臉。正肚子里咒罵，忽聽得身後那蒙面女子嬌叱道：「回去！」

那孩子淚水模糊的眼角瞥見，二樓窗戶已被悄然推開，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手持長刀站在窗前，滿臉怒容瞪著自己這邊，不敢輕舉妄動。耳房屋檐下的姜華聞聲抬眼望去，卻見潘浩然不知何時上了二樓，不慎被挾持孩子的蒙面女發現，以至施救不成。

「小遙！」那叫小遠的臉sè發白，惶惶然要跑出檐廊去看，姜華怕這孩子又出意外，便將黑傘塞給他，拉著他的手一起到了天井處。其餘銳刀門弟子手持藤盾擋在二人身前，依舊在屋檐下嚴陣以待。

小遠往屋頂上一看，頓時咬牙切齒罵道：「賤人！你敢傷了小遙，我將你抄家滅族！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瞧不出他小小年紀，話語間竟帶著一絲威嚴，只是現在聽起來卻是說不出的怨毒。

龍峻似全然不顧那兩個孩子的死活，手持弩弓對準與老四交戰的那名六丁玉女，默記觀察她身法，盤算估計對方破綻。

「阿未小心！」孩子身後的六丁玉女忙出聲提醒同伴，即刻翻手扣上身材稍矮的那名孩子咽喉，將他提起擋在面前，對著龍峻嬌喝道，「放下弩弓！不然我殺了他！」

趙懷義和蔣十朋見狀齊聲驚呼：「殺不得！」「手下留情！」豈料那玉女毫不理會，只緊盯著樓下龍峻的弩弓，兩人不由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名玉女護法此次與眾同門前來滅口救人，以為事情簡單易辦，本不屑挾持婦孺為人質。出發前那位主事雖再三告誡，銳刀門裡有高手潛伏，但自己心裡卻不以為然。蓋因「樓觀台」為武林泰斗之一，六丁六甲又素來少逢敵手，暗笑那主事太過謹慎。卻不料剛到內宅，己方就有一人頃刻喪命，她盯著不遠處地上同伴的屍首，心底忽升起從未有過的恐懼。驚慌忙亂中，也顧不上計算觀察對手實際情形，或是馬上放人與同伴聯手結成「兩儀陣」，又或者拖延時間等落後的同門前來，而是直接將那兩個孩子當做了擋箭牌。

可龍峻對她的威脅置若罔聞，仍平舉弩弓對準那名叫阿未的玉女護法，雙手穩定一絲不顫，眼露寒光殺氣。挾持人質的六丁玉女見他不為所動，不由心焦，那手扣著孩子的咽喉猛然一緊，高叫道：「你不放弩弓，我現下就殺了他！」那孩子頓時臉皮紫漲，雙腳亂蹬，呼吸不得，雙手在這玉女手臂上亂抓亂掰，卻哪裡能動得了分毫？一旁正激戰的老四略一分神，被那阿未搶到先機，一連幾招失利，頓時落了下風。

就在此刻，龍峻瞬間扣動弩機，朝那阿未接連shè出兩箭。箭矢厲電般穿過雨簾，極詭異地避開老四身體，愣是從他迅如疾風的招式間隙穿過，赫然就到了玉女阿未近前，且俱是攻其必防的破綻。那阿未動作也算快捷，倉促揮劍回防，堪堪磕飛箭枝，只來得及叫了一聲：「阿酉，等……」，便被老四狂風般的搶攻壓得暫時說不出話。

名叫阿酉的六丁玉女又驚又急，將手扣得更緊，大喝道：「還不停手！快放下兵器！」那孩子臉sè漸漸發青，雙手反抗也開始無力軟弱。身形稍高的孩子眼中閃過一絲懼意，臉上勉強笑了笑，柔聲求道：「好姐姐，松一鬆手罷，真要把小曼掐死，你手裡就少一個籌碼了。」他聲音此時放得極其柔和，話語裡帶著奇怪的韻律，可惜畢竟還是個孩子，心裡害怕，語氣便不太自然。那阿酉聽到隻眼中一亂，瞬間便恢復清明，急抬手也扣住這叫小遙的孩子咽喉提將起來：「你敢用攝魂邪術？！看來不是個好東西！我今天便替天行道！」

樓下小遠急道：「別傷了小遙小曼！」他邊掙扎邊沖著樓上大叫，卻並未向龍峻發脾氣，要他放下弩弓。這孩子雖小小年紀，居然也懂得其中利害關係。趙蔣二人忙揮刀上前解救，玉女阿酉看也不看，只將那小曼身體往刃下一送，兩人不得不硬生生收住鋼刀，縱身後退。

龍峻瞥了小遠一眼，慢慢收起弩弓，也不看小堂樓屋頂，低頭屈膝半蹲，將肩上革筒取下放在地面，開了弩槽把箭枝一一倒出丟進去，又似心有不甘，手裡捏了幾支弩箭轉著掂著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那玉女阿酉見他屈從，心頭一松，手上力道也輕了，小遙小曼兩人皆大口吸氣，臉sè稍緩，那叫小曼的孩子終於忍不住輕輕抽泣嗚咽起來。

龍峻手拿箭枝輕輕敲著弩槽，眼也不抬，沉聲問道：「趙門主，這三個孩子是府上的嗎？」

趙懷義一愣：「不是，可……」

「好！」他話未說完，龍峻已暴喝一聲打斷，阿酉只覺心血沒來由地一滯，真氣瞬間流轉不暢，眼前短暫一黑。耳聽咔地輕響，心道不好，忙抓著兩個孩子擋到身前，不留一絲空隙。果然破風之聲當面而至，龍峻竟已乘著那短短的一瞬，飛快將箭枝裝好，舉弩連shè，目標卻不是六丁玉女阿酉，反而是那兩個孩子。

在園內諸人驚叫聲中，兩箭分別shè在他們後背，小遙小曼尖聲痛呼，臉sè煞白，屋檐下天井處的小遠見狀一愣，頓時大哭：「你殺了他們！你殺了他們！」

玉女阿酉再想不到這兩個孩子竟與銳刀門無關，心裡先已懊惱，而龍峻居然不顧他們的死活，不由更是失望。遂在那小遠哭叫聲中將孩子一丟，從腰帶里抽出軟劍舞動戒備，打算與玉女阿未匯合結陣。甫一鬆手，就聽到機括輕響，忽然醒覺，想再次挾持，卻已晚了一步。

眼前兩個孩子剛剛跌落，腳下便似有東西猛地拉扯，被拽著在瓦面上一路極快滑將下去。趙懷義蔣十朋二人忙藉機揮舞長刀將對手截住，潘浩然也跳將出來加入戰團，三人合圍，竭力阻止兩名玉女匯合。玉女阿酉舉劍應戰，騰挪間方才看到，那兩名孩子各自腳踝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根鋼索纏繞，正拉著他們飛速墜落屋頂。

樓下龍峻早拋開弩弓，一面飛速收回鋼索，一面儘力縱身躍起，接住兩個孩子。他用不了內功輔助，落下來時著地一滾，緩了墜勢，雖泥濘滿身，卻沒人覺得他狼狽。shè中孩子的弩箭隨之掉落地面，那兩支箭矢形狀奇特，尾部有一個小圓環，箭頭上都包裹著軟皮，裝箭之時未曾取下，被shè到也只一陣疼痛，決不會受傷致命。

群雄見孩子得救，俱都歡聲雷動，姜華忙撿起弩弓和革筒迎上前去，一張俏臉也是喜動顏sè。小遠見同伴安然無恙，頓時破涕為笑，撲上去一把抱住：「小遙小曼！你們沒事！真真嚇死我了！」

兩個孩子死裡逃生，全都嚇得不輕，小曼眼淚汪汪，嘴巴扁了扁，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小遙呆了一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抽抽嗒嗒道：「小遠……好痛！……好痛！……」

龍峻抱著他倆坐在地上，聞言冷哼道：「怎麼，有膽子瞧熱鬧，卻連這點痛都受不起嗎？」

那小遠眉毛倒豎，剛想反唇相譏，龍峻已目光一冷，起身將兩人推開。他接過姜華遞來的連環弩，迅速重裝箭矢，側頭想了想，快步進屋扯開李玉整理好的包裹，拿眼一掃，選了兩顆龍眼大的蠟丸收起，復又來到院中。他再次抬手shè出飛爪勾住檐頭，收索縱身，像只大貓一般，輕輕巧巧上了耳房屋頂，向小堂樓走近幾步，屈膝半蹲，伏在瓦面不動。面容平靜，雙目幽深，專註且從容，如同等待捕食的獵豹。姜華抬頭仰望，心裡升起一股莫名寒意，只覺得這位龍大哥忽然變得份外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