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桂其人

第三章 三桂其人

一連數日,順軍使團都被客客氣氣晾著,大宴小酌不斷,就是見不著『真佛』的影子。

那日清晨,羅虎又一次出城溜馬。說溜馬,其實是學騎。想要在危機四伏的戰陣中活下去,精湛的騎術必不可少的,韋爵爺還知道練好神行百變!回程時,羅虎一行『恰與』一隊風塵撲撲的騎士撞個了正著,一色的魚鱗重甲中某個白袍將軍顯得分外突兀。雖然對方面貌溫和,當得起男生女相。可直覺卻告訴羅虎,那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等看清那人頂上的紫金鷹冠,坐下的棗紅駿馬,手中的特大號斬將刀,一句褒貶參半卻絕對高級的名言,在他腦海里呼之欲出:『馬中赤免,人中呂布!』。

吳三桂對羅虎的第一印象卻也很深刻,窄看一目了然,細一思量竟是一汪不見底的潭水!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隨侍』在羅虎身側的關寧軍士認出了剛從邊哨『趕回』的自家統帥。吳三桂『驚聞』羅虎的身份,連聲告罪,邀其同往附近的角山一游。

角山之巔築有烽火台。羅虎本以為吳三桂要登高觀景懷古喻今,可隊伍走到山腰就停住了。放眼望去,但見奼紫嫣紅中,百丈錦緞作圍,圍中有騰騰水氣冒起,居然是一座溫泉!羅虎咧嘴一樂,這是要袒誠相見呢!

袒誠相見就是好!人一旦光着屁股,非但心理距離大減,連廢話都會少上許多。

「大明失鼎,關寧已為無主之軍,飄木浮萍豈敢稍存妄念,但求一安身之所。」一上來吳三桂便把姿態擺得很低,全無當日大集眾軍立誓為君父雪仇的慷慨激昂。

羅虎淡然以對:「只不知伯爺所指的安身之所,方圓幾何啊?」這幾日在南翼城裏閑逛,倒讓他對吳三桂愈發忌憚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還能保持市井間的穩定,那可不是什麼人都辦得到的。

吳三桂洒然一笑,手上比劃了一個小圈:「不大,只兩府多地爾,於浩浩乾坤當不值一提。」

「伯爺說得好輕巧,永平、河間兩個大府,外加一個長蘆鹽場,北直隸精華可就去了大半。」羅虎聞弦歌而知雅意,搶先點破了對方的如意算盤。

「羅將軍所說諸地,正是關寧軍民之所願,亦長伯之所願也!」吳三桂起身抱拳,不想卻把那活兒露出了水面,惡寒,非常惡寒!

羅虎象是聽了一個『格林童話』般笑出聲來:「伯爺好大的胃口,直東沿海對幽州隱成包圍之勢。此間事了,我朝大軍或回西京,或下江南,總要轉兵它途。就算伯爺忠心耿耿,也難保你部下不有人心懷前朝,要是那天舉兵攻下幽州,不又得兵禍連結!以己推人,伯爺若是新順王,肯取此後患無窮之道?」

順軍攻下京師,就恢復了其唐時舊稱(幽州)。此種盡量抹去前朝存在痕迹的手法,為歷朝所常用。

被駁得體無完膚,吳三桂也不著惱:「近日有朋自京師來,帶回了一遍雜記,堪稱古今奇文,長伯冒昧請將軍共賞之。」

稍傾,一個女聲就在錦帳外響起。

「……始入城時,軍尚井然,眾民皆慶得王師矣,吾做詩三首以賀新朝氣象。不料未幾便紛有小卒群起執械入民家,謂借房安身,主家許之,又謂借糧就食,紳民又許之,再后已是原形畢露,反將盍家男子趕出,只留下女眷肆意姦淫,甚有白晝當街宣淫之行,三尺利刃之下,小民唯有抱頭而泣矣。」

「……有權將軍劉宗敏者,制夾棍五千副大拷京中官員,謂之追贓助餉,國戚周奎(崇禎的正牌岳父)以下數百官員被夾致死,殘者倍之,所得財物摺合白銀千萬計兩,又設『過關銀』、『保家銀』敲詐豪紳富賈,有不從者便以心懷前朝誅滅滿門,眾商皆泣曰,早知今日,初時就當為前朝守國也。」

「……日來慘景更甚,一日之內,從安定門運出屍體即有千具有奇,皆反抗諸軍劫掠之血氣商民,城中水井半數為受辱女子以身堵之……」

「有副軍師制將軍李岩者,執身尚正,欲對諸軍稍加抑之,眾將皆相謂:『新順王已為天下主,我等隨王征戰九死一生,當取天下女子財帛,汝如眼紅可自去取也!』岩屢屢碰壁,遂以本部退至城外駐防,眾將以岩獨善其身,而銜恨愈深,視若仇雌。」

「……岩既去,諸軍行為愈發無忌,自將軍以下各有私囊,腰纏多者千餘金,少者亦不下三百、四百金,人人有富足還鄉之心,無勇往赴戰之氣矣。」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杜牧中的名句,用在此間無非是以大順比暴秦,暗喻其氣運不久,終成不了大業。

這一段段記載了對大順朝的失望、怨恨、詛咒的文字,配上朗讀者感情豐富的磁性聲音,竟是字字泣血,每一個字都如三山五嶽一般沉重,從四面八方向羅虎壓過來。

吳三桂的細眼早睞成了一條縫。對面的新朝新貴雖無想像中的咄咄逼人,可那種洞徹一切的瞭然,卻讓素來心高氣傲的吳三桂很是不爽。可他卻註定要失望了。

「死幾萬小民百姓算什麼,又沒有屠城,伯爺何必大驚小怪。改朝換代從來血流飄忤,那次不是新朝稍加憮恤,就會萬民感恩海內景從。民心如水,水過無痕,誠世間最善忘之物!」羅虎知道自己此刻的嘴臉有多無恥。更可悲的是,他所說的全是鐵錚錚的事實。同時,他卻有意迴避了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仕心!官皆從仕人而來,京官又是眾官之代表,順軍如今卻視大多數京官如寇(儘管他們本來就是最高級的賊),就是挖了仕子們的祖墳。讀書種子們雖無拳無勇,卻操縱着社會輿論,乃至大部分平民百姓的思想,得罪了他們大順朝可是寸步難行。

迷信武力的吳三桂想得更多的卻是順朝幾十萬所向披靡的大軍,當下就氣勢大衰:「京師的事先放在一邊。可這幾十萬邊民與關寧諸軍生死相隨,總要妥善安置才好,否則長伯無法向軍中袍澤交代。」

此問正中羅虎下懷:「此事的關結,在軍而不在民。以今日之勢,伯爺手上這五萬前明雄兵,立於北方任何一地,都是積薪堆火。不過,此局雖險,也並非無解。」

羅虎顯是胸有成竹:「解決之道,無非有二,一是伯爺高升兵政府,先可輔兵(侍郎),將來可做本兵(尚書),所部分散調入大軍中,別換兵來守國門,邊民可分別隨軍安置。」

吳三桂無聲的冷笑,若真按了這一條,雙方也不要談了,直接開戰交兵就是,關寧軍再落魄也還沒到任人宰割的份上。

「這第二條路就是請伯爺統全師西向,與別路王師一道攻打西南諸地,大功靠成之日,我大順自會擇一邊省以賞功臣,到時伯爺便如現今沐氏一般世鎮一方,富貴綿延,豈不美哉。伯爺治下邊民則可暫居於永平府內,待得伯爺征南告成,再分批遷往伯爺屬地。」羅虎身上平空多了一道光環,聖潔得比天使都不遑多讓:「好叫伯爺放心,如伯爺答應依此而行,我朝即日便可用明旨發出!」

吳三桂額上青筋如蚯蚓般暴起。羅虎先是許一省之地,又以邊民為質,末了還奉上超大號的定心丸一顆,手段之老辣,實在叫人嘆為觀止!

追根溯源,這招空手套白狼羅虎還是稍後的滿清那偷來的,主意是餿了點,卻正對晚明鎮將們的脾胃。他倒不是信口開河,這些都是李自成點了頭的,其中內情卻大有商榷。一路高歌猛進,順朝當道諸公早叫勝利沖昏了頭腦,休說區區山海關,連廣袤江南都被視為傳檄可下。若非如此,這個實主其事的副使也輪不著羅虎一個小輩!在這種情緒下所許下的重利,不過是一個魚餌,根本就談不上誠意。

先不說兵凶戰危,皇帝若想賴帳也只需要一個借口,老話都說死了,君臣無獄!

殷鑒不遠,朱重八給老夥計們發的免死金牌,最後還不是成了大明功臣盍家前往地獄的單程車票。吳三桂多精的一個人,豈能看不出個中蹊蹺,可羅虎卻不愁這魚兒不上鈎。只因為他是吳三桂,一個敢放異族入關的人,又哪會少了與虎謀皮的膽略!羅虎敢用項上人頭作保,此時的吳三桂已經在想怎樣才能迫使順朝不得不履行這份諾言,那一省之地到手后又當如何秣馬厲兵壯大自己,果能羽翼豐滿,那自然就要問鼎中原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順朝愈是多行不義,對吳三桂就愈有利。

心念到此,羅虎不免氣短心虛,象是提前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盒子』,卻也只能捏著拳頭髮狠:『管他了,就算驅虎吞狼真的變成了養虎為患,來來去去也總是漢家王朝,怎麼也不用着如先天不足的滿清那般,為了保住自己的少數民族統治,硬是拉着整個中華一同陪葬!」

「果若如此,吾願全師西向,為大順抵定西南!」那邊吳三桂沉吟片刻,竟連與心腹計議都免了,就有了決斷,其行事之果決,着實今人心折。

羅虎大喜過望,幾疑身在夢中,一席話說服一時梟雄,還順帶還改變了歷史,那種成就感實為打了幾針嗎啡,更讓人飄飄欲仙。白白了還豬格格,別了辨子戲,別了南京大屠殺,別了百年國恥。雖然把種種苦難都怪到滿清頭上,是有點倒垃極的嫌疑,,可有因方有果那也是千古正理。

「人來!酒來!」眼前豁然開朗的吳三桂也是心懷大暢,讓人捧來一壇陳年竹葉青,揮手劈開封蓋,自家先灌下去三大碗,才想起旁邊還有別人,便連逼帶勸的沖着羅虎來了,行止間哪還有一分世家子弟錦心繡口的,直與軍中老卒無異。

羅虎碗來即干,給足了對方面子。

醉眼朦朧中,羅虎劍擊而歌:「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山河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歌詞豪邁大氣,又不失灑脫,可皇圖霸業,那是能隨便說得的!初到貴境,城府還是不夠啊。幸好不是在李自成跟前,要不這禍可就闖大了。

吳三桂心生警覺卻又轉瞬釋然,時逢亂世,垂涎大好河山者數不勝數,到頭來,誰家天下誰家院,不過各憑法緣,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區別。羅虎有這份心思,那今後合作的餘地,只會比原先所想的大。

羅虎又換了歌詞:「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何惜百死報家國。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

起初吳三桂只是漫不經心的聽着,繼而情不自禁的擊節相合,被激起內心共鳴后了竟拔劍起身,隨歌起舞。劍舞烈烈,意氣風發,為國安邊之心,犁庭掃穴之志,行雲流水般的從劍尖飛泄而出,有如大江奔騰、滄海橫流。

看着飛揚激烈的劍舞,又驀然省起對方從五十騎闖陣救父起,一身顯赫功名,都是用千萬滿虜白骨所砌,直到此時,還是抗清名將中最年輕的鷹羅虎不禁心亂如麻,五味雜陳,心下暗啐:『吳三桂vs岳武穆?這也太扯了點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1644之逆流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1644之逆流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三桂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