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五十五章

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五十五章

銀亮月色,透過窗格的鏤花泄進窗內。

一屋的月光中珏塵靠坐在椅上,支著頭,含笑看着肉肉忙碌的模樣。打從一進屋起,她就奮力和手中的火石抗爭着,折騰了許久,總算是把燈芯給弄亮了。

吁出一口氣后,她木吶的看着那盞燭光,發着呆。許久后,又緩緩的調轉回目光,直條條的瞪視着珏塵,語氣含着埋怨:「為什麼你可以那麼鎮定,我們那麼久沒見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興奮,也不激動,起碼應該衝動的抱着我不放啊。」

「傻瓜。」珏塵垂下頭苦笑低嗔,原以為隔了好些時日,這丫頭的性子會有些許的改變。

沒想,一切如初,幸好如初。

「凌珏塵,我很想你!你都沒有話跟我說嗎!」肉肉不爭氣地輕喃,之前明明是氣他的,氣到恨不得想殺了他。可當硝煙淡去,漸漸平靜了后,她才發現剩下的只有思之如狂。

珏塵沒有急着回答她,只是含笑起身,默默地走到肉肉身後,如她所願,緊緊的將她擁入懷中。熟悉的踏實感,讓他的眉間氳出安心的笑意。隔了許久,珏塵才閉上眼,在肉肉耳邊囈語:「辛苦了。」

在收到消息連夜趕來擎陽時,珏塵總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跟她說,真正擁抱住她的瞬間,所有的思緒全都凍結了。他能說的,想說的,也不過只此一句了。

寥寥三字,卻酸了肉肉的鼻腔,強忍着哽咽,她用力的搖了下頭。

肉肉清楚自己,她就是小雞肚腸計較回報,從不做不值得的事。她愛凌珏塵,為他去涉及血腥殺戮,就一定要他明白要他看見。她不稀罕他的溢美之言,只要這三個字的肯定就夠了。

「我去見過他了。」隔了好半晌,珏塵才出聲,很沉重。

他能感覺到懷裏的肉肉輕顫了下,隨後沙啞著聲音問道:「他……是不是想跟你聯手!」

「嗯,為了不想引起夏侯儼玄的戒備,他才說活擒了老爹,目的只是想引我們去商談。」說完后,珏塵側眸打量著肉肉的表情,靜待着她的反映。

她看起來很平靜,眨了眨眼眸后,才略微轉過頭,「你答應他了嗎!」

「沒有。」

說着,珏塵放開肉肉,拂了下衣裳靠坐在了床沿邊。目光看起來很深幽,落在了窗外的竹林上。腦中,浮現出了念修在西津時所說的話,至今仍讓他徘徊難定着。

西津城樓邊,念修負手而立,與他比肩俯瞰著薊都的方向,曾說過:「我至今還記得薊都瓮城裏,我們發誓過要做一輩子的兄弟。也至今還記着,我四歲時學會了寫的第一個名字不是自己的,而是『凌珏塵』……我們還能不能做回從前那樣榮辱與共的兄弟!」

周遭靜了,肉肉傾了傾身子,緊睨著珏塵的表情,能從他的眼眸中窺探出他的百轉思緒。嗟嘆了聲后,她大咧咧的在他身旁入座,「為什麼不答應!」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嗎!那時我答應回來後會給他們每個人帶件東西,我欠他一個女人,而他要你。」

「呵,你不捨得,所以就拒絕了和他聯手!」肉肉能感覺到心底的那絲竊喜,邊說,她還邊搖晃着身子輕撞珏塵,當瞥見他嘴角悄然浮現的笑意后,不禁心情大好。

珏塵無奈的伸出手攬過她,再次確信自己當真是愛她愛到沒藥救了。他知道一旦有了牽絆,便容易處處受制於人,但此刻即便是受制,他仍舊覺得窩心:「你放心吧,我這輩子也就睡過你這一個女人了,凌家血脈的延續就靠你一個人了,我們還沒生一窩娃娃,我怎麼能把你當東西去交換。」

「哈哈,就一個嗎!那你還真是眼光獨到,居然讓你撿到個極品。現在市面上像我這種的可槍手了,你得放心裏疼著捂著,不然說不定哪天就被別人搶了去,到時有你哭的。」肉肉猖狂地笑倒在他身邊,喜歡聽他略顯粗俗的話語,因為知道在人人面前大義凜然的凌珏塵,唯獨會對她如是。

興許,只是屬於女人的虛榮心。能被他這般的對待着,即使未曾有過風花雪月、山盟海誓,也覺得一生願為他活。

「肉糰子。」看着眼前笑燦了的她,珏塵心底一松,驀地有些恐慌,怕有天再也見不到她的笑了。緊了緊眉后,他問地很認真:「我知道這問題很幼稚,可我還是一直想問。我和他之間,你……愛的究竟是誰!」

聞言后,肉肉斂住笑意,直起身體挑眉看着珏塵。許久后,氣氛凝滯,她卻又哼笑出聲:「你知道嗎!我是個女人,心底掖着的不是壯志凌雲,而是女人的自私。我要你君臨天下,所以才甘願為你戎馬崢嶸,但並不是為了成全你的宏圖霸業;我恨不得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如何愛你的,我要的結局不是天下百姓安康,而是我們的愛能千秋萬歲。」

「傻瓜,你不用為我做任何事,我要的結局是你在身邊。」珏塵呵笑,從前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會喜歡上肉肉。現在想來,也許只是那份透徹,即便身處腥風血雨中,她眼中的天下,也依舊只是他們兩個人的天下,便是這單純宛如世間至寶,惹人呵護。

……

這一夜,很踏實,有份彷彿天下既定般的安寧。他擁着她,她枕着他,同床同衾同夢。

直至天亮,珏塵微眯著惺忪的睡眼,感覺到身邊床榻上已經空無一人後,才猛然清醒,彈坐了起來。有股不祥的預感襲來,當端潤突然闖進屋子裏獃滯地凝視着珏塵后,這股預感得到了確認。

「雲龍她……守城的侍衛通報,說半夜有看見像時將軍模樣的人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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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紅籠罩了整個庭院,紅綃般的絲雲徘徊在天邊,清冷微風擾動了院中的冬青,扇門內一室寂涼。左沅緊了緊手中的湯煲,看着躺坐在坐榻上出神的念修,忍不住從鼻間笑哼出聲,撩起礙事的裙擺拾階而上。

「喝碗湯吧,我親手煮的。」沉默了許久,見念修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左沅斟出湯,提點了句。

「嗯,辛苦了,擱著吧,我一會就喝。」念修還是怔怔地看着門外,連眉都沒抬下,回應的漫不經心。

「還在想凌珏塵的事嗎!」左沅聲音很柔,如春風般撫過,淡淡地。側了下頭,她緩步走到念修身旁,替他捶著肩:「即使你們聯手入了薊都,你當真甘心臣服於他嗎!還是……你想功成后,帶着她一起身退!」

「有什麼不行嗎!」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讓左沅僵硬住了動作,囁嚅:「那我呢!」

「你!」這問題讓念修有些措手不及,愣了會,他回道:「放下仇恨,尋一個良人,做一個尋常婦人,那才是女人的宿命。」

這話讓左沅禁不住的嗤笑,誰會要一個已經嫁過兩次的女人!誰又會值得她再次委身下嫁!她閉上了眼,掩去了眸中的絕望,冷聲說:「在狠狠傷過一個女人之後,你沒有資格再說愛她。你捫心自問過嗎,如果盈夜不死,時肉肉能入了你的心!」

「呵,你不懂,就像那時的我也同樣不懂。」想到這,念修往前傾下身子,手拖着腮,臉頰上浮出淺笑:「我第一次遇見盈夜時,只單純的覺着她漂亮,看着看着就出神,當時她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滾一邊去!』。很奇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喜歡上她了。很久之後,再次回憶起這句話,才發現,那是蝶泉邊肉糰子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那又如何!晚了。你不是她,你體會不到她的痛,曾經是,現在也是。」左沅諷笑,念修不懂,可偏偏她能懂。

只因為她正經歷著曾經肉肉經歷過的痛,冷眼看着他為另一個女人痴迷,還要強顏歡笑扮演好紅顏知己的角色。左沅始終盼望着有天她也能如肉肉般頓悟,徹底遠離了余念修這毒藥,可她卻發現這毒蔓延至心肺了。

念修蹙眉,左沅的話語讓他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還沒來得及深思,侍衛的通報聲便傳了來。

「凌申時雲龍求見,這是拜帖。」

頃刻,屋子裏靜了,念修瞪視着那張赤紅的拜帖,顫抖着手接過。他無法詮釋清此刻的心境,太過混雜,甚至連想說句完整的話都困難。

「駙馬……」

「她在哪!」侍衛的提點喚回了念修的神,他強自平復住紊亂的心跳,問道。

「回駙馬話,還在城外,末將不敢擅自領進城……」

「還愣著做什麼,趕緊領時將軍進城,先帶她去駙馬常去的酒館,準備些熱騰的好菜。」沒等念修開口,左沅已經下令。時肉肉這時候來定時日夜跋涉還餓著,她想起念修曾說過那家酒館的酒有臨陽的味道,興許那裏比公主府更適合他們敘舊吧。

侍衛領命退開口,念修才旋過身,深看了左沅一眼,慰笑:「謝謝。」

「不用謝我……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問下時肉肉,當日她成全你和盈夜時,是否在乎過你的一句『謝謝』。」

「你……」這一次,縱然念修再傻,也能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了,不免有些驚詫。

「別說了,快去吧,別讓她久等了。入冬了,天寒著呢,你不是說她最怕冷嗎!」

話末后,左沅含笑看着念修輕點了下頭后,便迅速的轉身離開了。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在了夕陽餘暉中,她的笑容也漸漸消弭了。有些人的命生來是隨波逐流的,一如她;左沅尚還記得下嫁給龐肅時是盈夜給她點的妝,當時的盈夜說往後要嫁的男人會是羨煞她的,一語成讖了。

左沅一直羨慕夏侯家的人,有殷后的庇護,能隨心所欲的活,尤為羨慕夏侯盈夜。後來的她聽說盈夜愛上了一個臨陽來的無名小卒,那個男人說要為她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還曾取笑過。

可有誰料到,有天她也會載在這個男人手中。

想着,左沅抬眸迎上刺目的夕陽,任那詭譎的橙紅灼傷了她的眼,唯有如此,淚才能順理成章的流。

余念修……這是唯一幫助她和命運抗爭的男人。終於,她也能如夏侯家的人一樣,不再逆來順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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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修到酒館時,天色已經暗了。窗間灌入的風越發刺骨了,半啟的軒窗敲擊著窗棱,啪啪作響。

弦月滿了,落在天邊,格外晃眼。銀色月光灑在窗外的海棠上,隨風飄蕩,熒紅色的光芒如同無數魍魎眨着眼眸。

這夜,太魅,讓人輕易就能悵然失神。

而正立在廂房窗邊,望着窗外的那個絳紫色身影,更讓念修神魂盡失。

「肉糰子……」須臾后,念修開口,喚得很輕,小心翼翼的怕打擾了這份靜好。

在這聲輕喚下,那道身影略微顫抖了下,隨後才緩緩地側過頭,斜睨着他。當看清那張側臉后,念修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肉肉穿女裝,在薊都時也曾有過好多回,但臉上總被晉王府的婢女們雕琢上濃厚的妝,掩了她的本色。

可眼前的肉肉不同,那張臉是不沾脂粉的純然,她的膚色不白皙而是陽光打磨過的顏色,簡潔的絳紫色襦裙修裹住她的身體,興許是跋涉趕來的緣故,高束的髮髻散亂下幾縷,垂在額間,透著散漫隨意。

這回眸挑眉側看的模樣,讓念修有時光倒流的錯覺,宛如見到了蝶泉邊那個**著身子,怒嗔他的小女孩。轉眼,已然亭亭玉立,嬌戀在別人的懷中了。而他,只能這般遠遠痴瞧著,不敢靠近。

「不認得了嗎!」肉肉聳了下肩,挑眉笑問。

「你……來這邊做什麼!」念修試探著,他幾乎可以斷定,這丫頭定是偷偷溜出來的。

「來玩咯。」說着,肉肉轉過身,垂著頭,有些彆扭的拉扯著身上的衣裳,「我找遍整個凌申,都找不到一個人能陪我暢快淋漓的醉一場,所以就來找你了。」

「呵,凌珏塵也有做不到的事嗎!」這個很「肉肉式」的回答,讓念修禁不住的笑出聲,心情豁然好了不少。

「當然沒有,珏塵在我心目中是無所不能的,只有我不想要的,沒有他給不了的。只不過……即使如此,凌珏塵和余念修仍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誰都取代不了誰。」

「可他還是取代了我……」

「哎呀,你怎麼還和從前一樣羅嗦。到底要不要陪我喝酒,咱們今晚拋下所有事,像以前一樣狠狠地醉上一場,如何!」說着,肉肉索性轉過身,大咧咧伸手搭上念修的肩,嘴角是痞味的笑。

「好。」順着入座后,念修邊為肉肉斟了杯酒,邊感慨:「還記得你最後一次在我面前醉倒是什麼時候嗎!」

「不太記得了。」肉肉嗅着酒香,回的有些心不在焉。也確實經歷了太多事,遺忘了太多事。

念修抿了口酒,辛嗆的滋味一直氤氳在心肺,他卻恍惚了:「我記得,是安旅剛死書生服刑前,那一夜……我一生都忘不掉。」

「咦!盈夜死的時候,我們也醉過啊。」

「那次醉倒的人是我。」

「也是,醉得像頭豬,還壓得我喘不過氣。」

話題就這樣被挑開了,這一夜,他們聊了很好多,前塵往事一幕幕呈現在眼前。在這之前,誰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能這樣聊起安旅、書生還有盈夜。惦念的不再是他們的死因,而是從前大家在一起時的熱鬧。

直到酒壺空了,左沅忽然端著壺新酒推門而入,所有溫馨的假象頃刻覆滅。

肉肉緊握住酒盅,死死地睇視着那壺酒。

「你做什麼!」念修驀地站起身,緊掐住左沅的手肘,阻攔了她的動作。

「還用問嗎!時將軍都猜出來了,你又怎麼會不明白。」左沅飄了眼肉肉,語氣訕涼:「她是凌申的將軍,是凌珏塵的女人,眾目睽睽下進了西津城,縱然你讓她活着離開,三軍將士肯嗎!她……必須死。」

酒盅的破碎聲衝出廂房,先前的寧靜不在了,凝重壓抑的氣氛甚至瀰漫了整個酒館。

窗外,是烏鴉的低鳴聲,凄厲地劃破夜空。

翌日清晨,日出西津,東方漸白。

掌柜突然瘋了般的衝出酒館,臉上血色全無,一路沿着街狂奔,驚擾了街邊剛出來的小販,也打破了清晨的沉靜。

隱約,能聽清他似乎在叫喊著:「余駙馬暴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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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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