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五十四章

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五十四章

夜色籠壓,華燈初上,擎陽伴宮裏熱鬧異常,吆喝聲山歌聲此起彼伏。

擎陽伴宮是懷帝剛繼位時始建的,為了討好鞅妃,鋪張奢靡更勝薊都皇宮。對於擎陽百姓來說,這裏一直都是只可遠觀的地方,誰都沒料到,有天能真真切切的站在伴宮裏。

湊熱鬧的人群擁擠在正殿外,紛紛探著頭,才發現比起正殿,外頭的奢華壓根算不上什麼。殿內有無數根偌大的赤紅色宮柱,柱上鑲嵌著金箔貼成的祥紋,最為惹眼的是高台前藻井,雕著精緻的一龍一鳳,規格尤為莊重。

肉肉單手端著大碗酒,出神的仰著頭,目光睇視着左側的鳳紋。

忽覺唏噓,這是懷帝為娘建的宮宇,那個鳳紋象著着娘擁有過的榮耀。肉肉眨了眨眼,感覺不到絲毫的欣慰,心底反倒有着諷刺。說不上為什麼,能讓肉肉真正聯想的鳳舞九天的,唯有殷后,那個對她影響至深的女人。

曾經,她一直期許有天能像殷后那樣,合棺之日被萬民弔唁。直至經歷了那麼多事,她才幡然覺悟,這根本不是值得羨慕的人生。有時候,她甚至埋怨義父,恨著懷帝。

那樣的女人,真正該擁有的宿命,不是逼着自己用羸弱雙肩扛下天下重任,而是溺在愛人懷裏痴傻的笑……

「雲龍哥哥,母妃呢!我想見母妃。」

有雙肉嘟嘟的小手忽然竄出,拉扯著肉肉的衣角,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很輕,卻讓高台上原本鬧騰的氣氛瞬間凝滯。

肉肉滯愣了會,蹲下身一把將左津抱起,掐了下他水嫩的臉頰,突然給他灌了口酒。看着左津被辛辣的酒嗆得猛咳,眼眸水水的,她才開口:「這碗酒是用來祭你母妃的,喝下它,從今以後做個真正男兒,淚往肚裏吞,血為百姓流。看到外面那些人了嗎!」

「……嗯。」左津半知不解地吸了下鼻子,順着肉肉指的方向,看下殿外,囁嚅著點頭。

「記住他們的笑臉,那是你母妃的命換來的,所以往後你要誓死守住他們的笑聲。」

「母妃……不在了嗎!」閃神了片刻,左津並不懂得肉肉話中的意思,他只是憑着感覺猜測。

肉肉沉默了會,輕笑出聲:「有些人永遠都會在,活在百姓世代相傳的口中。就像,如果有一天雲龍哥哥不在了,津兒還是會一直記得我的,是不是!」

「嗯,我記性可好了。雲龍哥哥會抱着我飛,還有周公公會陪我丟沙袋,還有父皇會為我做好大好大的沙袋……這些我全都記着!」

「傻孩子。」肉肉低嗔,心底一軟,澀澀的。任由一旁的侍衛為她再次倒滿酒,跟着斂去了笑容,看向高台下的將士們:「祭那些死去的弟兄們。」

「一路平安!」雲龍的話音剛末,底下將士們就齊齊舉起手中的酒,高喊。

先前打了勝仗的喜悅不見了,這才發現即使贏了也本就不值得慶幸。他們所喝的這些慶功酒,是太多人的血釀成的,入喉的是苦澀。

「你今天看起來還真彆扭。」難得見雲龍這麼感性,阿盅反而覺得不怎麼適應,她的話,更讓他忽然悵然。

肉肉喝着酒,炯亮的眼睛看着阿盅眨了幾下。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有些不太正常,可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覺得心裏堵得慌。那些將士們的信任,反而讓她心驚。珏塵至今的杳無音信,更讓她笑不出來。

何況,夏侯儼玄還逃了,她所了解的夏侯儼玄是個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人。可他們卻無法猜測到,他的下一步會是什麼,這種感覺讓人很不好受。

「算了,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即使是死,我也會給大夥先去探路。」說着,肉肉大笑,用力揚了揚手中的酒碗。清澈的酒溢出碗邊,濺了一地,正殿裏士兵們的情緒也高漲了起來。

一時,正殿變得很喧鬧,不少大膽好奇的百姓也都紛紛涌了進來,只想着一窺傳說中的凌申軍。趁著酒性,士兵們開始暢所欲言,時不時的有人會崩出一兩句玩笑鬧着雲龍等人。一起拼殺了太久,一次次的在生死邊緣撿回生命,彼此間的關係早就宛如親兄弟般了。

直到有個看起來和肉肉差不多大的孩子,突然大笑着冒出一句玩笑:「時將軍,不如您就領着大夥殺進薊都,自己稱帝,兄弟們都願意為你拼了!」

話末,正摟着阿盅說話的肉肉忽地僵硬住動作,眼神瞬間變得凌厲,猛地掃向那人。高台上,許遜等人的目光全都聚向了肉肉,臉色皆變得煞白。誰都沒敢再說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肉肉稍後吐出口的回答會讓人倒抽涼氣。

肉肉眯起雙眼,灼熱的視線片刻不移的聚向說話的士兵。她認得那人,是她曾經在薊都收編的,算起來的確跟了她不少時日。一直以來她渴望被每一個凌申軍接納依賴,卻不要這樣的信任。

沉默了很久,就在阿盅快要忍不住想開口斥罵那人時,肉肉終於出聲了:「老傢伙,鼓動主帥叛變,按軍法該怎麼處置!」

「……斬。」猶豫了會,范志說的很輕,眼梢偷偷飄下那個開始冒冷汗的小士兵。

「帶出去,軍法處置。」肉肉說地很淡,連眼都未曾眨一下,甚至不再看底下人的反映,任議論聲四起,她只緊抿著唇看似鎮定地轉身離去。

這毫不留情的答案透著不容置疑,底下的士兵們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有些想求情的,也只好乖乖的噤聲。唯有向來衝動的馬盅,沖着肉肉的背影大喊:「時雲龍!至於嗎!不過是句玩笑而已!」

「她沒錯。我們只是贏了一場仗,即使天下既定,剩下的路還很長,誰不是如履薄冰的活着,有些玩笑註定開不得!」許遜伸出手,強壓住衝動的馬盅,一直深鎖著的眉頭緩緩舒開,肉肉的反映讓他鬆了口氣。

他承認自己害怕,怕漸漸學會獨當一面的雲龍,野心也隨之膨脹了。

「他只是個小士兵,什麼都不懂,就算錯了警告就好,何必要……」

「呵……」終於肉肉停下了腳步,從鼻間輕哼了聲,笑轉過頭看向氣紅了臉的阿盅:「殺一儆百而已。我要這些弟兄們記住,也要我自己牢牢記住!今天的時雲龍是因為凌珏塵而存在的,沒有他,就沒有我!」

肉肉沒有再去理會旁人的表情,只是轉過身,徑自離開。她突然想遠離開這一切的喧囂,可以有個安靜的地方,靜靜想念他。贏了,可她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單純就想暫時丟開所有,像從前那樣躲在珏塵身邊做着默默無聞的時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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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寂寞的冷。午後天邊,陽光是淡淡的鴛鴦黃,不刺眼,卻薄涼刺心。

肉肉靠立在城牆馬道上,這裏是擎陽,離薊都好近。風土人情全都被感染上了薊都的味道,讓人輕易就產生了錯覺。好像還是置身在去年冬日,她依舊懷揣著同樣的心境,靜靜等待着珏塵的出現。

一眨眼,眼帘中的畫面又回到了現實。肉肉嗟嘆了聲,默默地低下頭,百無聊賴的整理着衣衫。她開始覺得無力了,珏塵不在,笑和悲都找不到人分享,這些天除了閑逛肉肉什麼都不想做。

直到餘光掃到端潤急匆匆奔來的身影時,肉肉才斂起眉,好奇地看了過去。

「出……出事了。」

「怎麼了!」

「兵變了……」

端潤的話還沒來記得說完,遠處就傳來喧嘩聲,肉肉迅速跑上城樓。居高臨下的探頭看去,能瞧見不遠處有不少士兵大聲叫喊着什麼,許遜和馬盅費力想鎮壓住他們,但似乎有些無濟於事。

「怎麼會這樣!」肉肉覺得困惑極了,就在昨晚大夥還一塊打獵,一起鬧。

「他們知道你是個女孩了,覺著被欺騙了。」

肉肉噤聲,不再多做詢問了。默然看着軍隊慢慢逼近城門,她卻不合時宜地嗤笑出聲,能猜到這一定是夏侯儼玄的傑作。就像曾經的營嘯一樣,常年離家飽經戰爭的士兵們是經受不起挑唆的。可能只需要一兩句慷慨激昂的話,就能挑起他們潛藏的不滿。

「時雲龍!」已經有人率先策馬逼至城樓下,仰起頭大喝出聲:「你不過是介女流之輩,憑什麼領導群雄。這分明是利用將士們的信任,讓大家都跟傻瓜似的被你耍的團團轉!」

「給我弓。」愣了會,肉肉眼神凌厲地看着那個將士,瞥見其他士兵也正紛紛朝城門處趕來。她轉身,大聲地沖着守衛城樓的范志命令。

「雲龍,殺不得。」就立着一旁的范志,迅速把自己手上的弓往身後藏。就連他都看得出,城樓下那個將士一定是帶頭鼓噪的。他跟雲龍一樣恨不得一箭射死他,可現在的局勢不是可以衝動的時候。

肉肉重重吐出一口氣,牙關緊咬,下顎也跟着顫抖。氣還沒順過來,原先城樓上的其他士兵,突然動作一致的舉起弓,紛紛對準她。

「你讓我等死嗎!」這齊刷刷的動作,讓肉肉的心徹底涼了,她冷著目光緊睨著范志。

「雲龍,離開擎陽吧。他們只是一時激動,不甘心跟着個女人打仗,你先離開段時間,許遜他們會安撫好那些人的。」

「你覺得我會走嗎!如果……」肉肉一頓,目光掃過城樓上的士兵們:「如果就因為我是個女人,他們就可以下得了手殺我。那或者,死對於我來說倒反而是種不錯的歸宿。」

「可是……」端潤仍舊擔心,這件事原本就可大可小。雖說兵變的只是小一部分人,可是如果雲龍選擇繼續耗下去,整個凌申軍的士氣會被重挫。

就在城樓上的眾人相持不下時,城中甬道上也鬧開了。不少百姓突然衝出擋在暴亂的士兵前,抵死不讓他們靠近城門上的肉肉。百姓們是單純的,在戰亂的年代對於他們來說,最大的利益並非豐衣足食,而是能活到現在。他們不管時雲龍是男是女,只知道凌申軍在她的領導下,是在為百姓的命而戰。

「阿盅,去保護百姓。」被一群瘋狂的將士圍在正中,許遜有些應接不暇,只聽到他聲嘶力竭的聲音衝出人群。

沒料,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反而把讓百姓變得更加衝動。

肉肉靠在牆邊,俯瞰著底下沸騰的人群,禁不住地閉上眼,謾罵出聲:「他媽的,我們低估了夏侯儼玄。」

「嗯,那三萬昶軍一定有問題。」端潤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偷瞅了肉肉一眼,印象中肉肉已經很久不講髒話了。這一次當真是被惹怒了吧,想來那三萬昶軍待在營中的這些天,定是攛掇了不少凌申軍。

那些耳根子軟的,恐怕心裏早就對雲龍燃起了不滿,加上前些日那個士兵只是開了句玩笑,就被雲龍斬了。也就在不知不覺間,讓他們的憤慨更深了,才至於造成今日這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把弓箭放下!她是皇上委任的將軍!」范志義正嚴詞地叫喊。

這話卻反讓其他人的情緒更失控,「一個女人配做將軍嗎!她懂打仗,懂謀略嗎!根本就是在拿我們的命開玩笑!」

「那你們怎麼還不去死。」肉肉橫了眾人一眼,心裏是真覺得諷刺,她若草菅人命,他們還能站在這大吼大叫嗎!

「雲龍,閉嘴啦。」眼見士兵們被這話激得更氣憤了,端潤趕緊用力拽了下雲龍的衣袂,壓低聲音規勸著。

「不要拉我!」肉肉甩開了端潤的牽制,大咧咧的站上樓台,睥睨著那些人:「反正我就是個娘們怎麼了。對,我不懂打仗不懂謀略,生氣就他媽的只會叫囂。我沒坐地上耍賴,已經很客氣了。瞪什麼瞪,那麼小的眼睛還瞪人,有種就一箭射過來!」

肉肉原本就已經氣得不輕了,再加上站在最前頭的那人眼太小,還試圖想拚命的瞪她,更讓她覺著不順暢。

被肉肉這樣一鬧,那些舉著弓的士兵們反倒真不敢亂來了,面面相覷了許久。直至城樓下突然想起一陣哀嚎,聲音很凄厲,刺破長空,也讓所有的喧鬧在片刻似乎就消停了。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到了城下甬道,先前率先沖着肉肉嚷開的那人,已經倒在了地上。箭穩穩地刺進他的心臟,一箭便斃命,讓眾人禁不住的倒抽涼氣。隨着一聲馬鳴,一道墨黑色的身影衝進城門,肉肉定睛看着,緊懸的心放了下來,頃刻吁出久憋著的氣笑顏如花。

「誰要是想要和他一樣的下場,就繼續鬧。」

霸氣十足的吼聲響徹四周,馬上男子眼眸銳利掃過不遠處的將士,許遜嗟嘆輕笑,鬆了口氣伸手拍向身旁馬盅的肩:「他總算來了。」

阿盅始終緊繃着的臉也放鬆了下來,回以許遜一記苦笑,「我猜想,雲龍今晚估計會氣得讓他睡大街。」

原以為珏塵這個時候出現,會把士兵們鎮壓住,沒想到不怕死的還大有人在。才安靜了須臾,跟前的士兵中就又傳出一道喊聲:「我們就是不甘心跟着女人打天下!」

這一次不需要珏塵親自動手,許遜的刀已經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就在他快要下手前,卻被珏塵衝上前阻攔住了,面對許遜的質疑,珏塵倒是笑得頗為輕鬆:「我想讓他死的明白些,也想讓剩下的人活得明白些。」

隨着珏塵的出現,一路尾隨着他的士兵也迅速的衝上城樓,很快的,就把那些矛頭對準肉肉的士兵給鎮壓了。場面似乎是控制住了,可是,肉肉仍舊屏息看着城下的那道身影。她默默地吞了口口水,緊握住端潤的手。

肉肉看得正出神的時候,珏塵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聽起來比她更生氣。

「就是這個女人,奮不顧身的領着你們一路拼殺;也就是這個女人,為了你們的生死,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人。你告訴我,憑什麼去不甘心!都給我記住……」說着,珏塵略微轉過身,輕飄了眼城樓上的肉肉,才輕聲繼續說道:「如果選擇相信我,就必須相信我的女人。我不是雲龍,不會對你們手下留情,如果誰還不服,我會殺到你們心服口服為止。」

「……端潤,我怕我會忍不住衝下去殺了他,你一定要用力拉住我……」肉肉的聲音透著哽咽,唇輕微地顫動着,眼眶裏有明顯的霧氣浮上。

見端潤哭笑不得的點了下頭后,她才敢又一次看向珏塵。珏塵的那番話把肉肉的所有委屈全挑了起來。她何止是忘了自己是個女人,甚至險些迷失了自己,可是先前她怎麼也沒想過,這些她誓死想保護的將士們,有天會對她揮劍相向。

而肉肉更覺得生氣的是,這個最為了解她的男人,竟然也都快忘了她不過只是個女人,獨撐不了太多,可他卻一直放任她在風口浪尖滾爬,直至現在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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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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