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回去了

二、我回去了

明深第一次直面死亡,雖然以前曾經遇到很多次危險,但每次都有驚無險,受傷也是小傷,從來沒有覺得死亡是如此的接近,看着那個年輕人在他前面毫無預兆地掉落,他的心就跟着掉下去了。本來是他在前面的,因為等後面掉隊的哥們,他就在一處平地停了下來,那個年輕人就走到他前面去了,還笑着跟他擺手,明深依稀看見了他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回以微笑,人就不見了。

明深跟着大家緊急救援,找到那個年輕人時,年輕人已經沒了呼吸,看着搜救隊將遺體帶走,聽見不知誰的手機里傳來家屬呼天搶地的聲音,明深第一次想家了,他扭頭對李林森幾個說:「我回去了!」

「回哪裏?馬上就要到山頂了!」

「回家!」

哥們驚異地看着他,不可置信,他們還沒見過半途而廢的老七,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明深不待他們作答,已經開始下山。剛到達山下,手機響了,是明家興的電話,雖然知道又會聽見明家興的斥責,還是接了,因為他想他們了,聽聽訓斥也不錯。

「你爺爺病了,不回來你可能就見不到他了。」明家興在電話里吼。

明深立刻回答:「我儘快回家!」

電話那頭,明家興愣住,扭頭對丁怡說:「小深說他儘快回家!」

這麼順利?丁怡也是一愣,往日想見一次兒子,總得打無數次電話才能讓他回家一趟。丁怡看向明世繁,「爸,小深說回家。」老爺子當即決定,讓醫生把病情說得嚴重點兒。

明深到達醫院時,已經做好了被明家興罵的準備,可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想念他們,罵就罵吧,又不是沒有被罵過。可是,當他踏進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爺爺毫無生機,看見他就非打即罵的爸爸低頭沉思,見了他就埋怨個不停的媽媽在抹眼淚,他就覺得自己是不是玩得太過分了。假如掉入懸崖的那個年輕人是他的話,面前的三個人怎麼辦?他們雖然總是一付不待見他的樣子,但是他知道,他比他們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爺爺是真的老了,明家興也不年輕了,他不能再任性了。

「小深,你爺爺這樣,我……」

「我知道,爸,我明天就去辭了工作,回家。」明深打斷明家興的話。

明家興很意外,索性自己改了劇本,「你爺爺病得很重,我想和你媽帶爺爺出國去看病……」

「好!」

「那家裏這邊……」

「我來,不過,我什麼都不懂。」

「沒事,爺爺這病遲些天去也沒事,我先教你一段時間。」

「好!」明深答應得乾脆利落。

明家興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掩抑住心中的狂喜,假裝很傷心的呼喚明世繁,「爸,爸,你醒醒,小深看你來了!」

老爺子慢悠悠睜開眼睛,他聽說明深和一幫朋友去登山,途中有人掉下懸崖,老爺子聽了,緊張得一口氣沒上來,後來知道不是明深才緩過來,但還是被嚇著了。就和明家興謀划著怎樣才能讓明深安分一些,索性就裝病,想讓明深消停一些日子。沒想到明深竟然願意留在家裏做事,這就是意外收穫了。出國就出國,給這孩子一些壓力,讓他知道生活不易,好不容易才騙得他願意回家,當能得把機會利用好。

老爺子裝作很嚴重,有氣無力地對明深說:「也不知道我這病能不能好起來了,我也這麼老了,該去見你奶奶了,不過我還有件事放不下。」

「爺爺,你說。」明深坐在病床前,看上去溫順得很。明家興和丁怡看傻了,這麼溫順的兒子他們是有多久沒看見了,那還得追憶到明深上小學之前吧!

「爺爺有個老朋友,他前幾年去世了,不過他的後人還在,我想見見他們,萬一以後見不著了。」

「爺爺,你把地址給我,我去接他們。」就是爺爺身體安康,他也不會拒絕爺爺這個要求。

「就是這個地方,你小時候我還帶你去過一次。」老爺子把地址寫好給明深。

「爸,媽,你們陪着爺爺,我先去把單位上的事情交接一下,明天就去接爺爺的朋友,這樣你們可以早些去給爺爺看病。」明深接過地址,說着話就大步離開了。

病房裏三個人看着明深離開,明家興還不放心,走出病房看着,確定明深坐電梯下去了,立刻關緊房門,三個人忍不住互相擊掌,明家興表揚老爺子:「爸,奧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老爺子沾沾自喜:「你也不差,你說,要是我當年投身演藝界現在是不是也是明星了?」

「那還用說!現在您肯定是老戲骨!」丁怡參與吹捧,「我們是不是真的要出國啊!」

「當然,不趁此時,更待何時!」明家興嚴肅起來,就把自己的計劃一一說出。

「不過,爸,你怎麼想到要見支叔家的人?」

「這一出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支叔叔去世后,敬衡這個倔脾氣,我們不聯繫他,他就不來找我們,我當然得見見他。我這次肯定趁著這個機會把支架裝了,萬一有什麼事,我就見不着他們了。」

「不會的,爸爸,這手術很安全的。」

「是個手術就有風險,割個闌尾還會死人呢,萬一回不來,我會死不瞑目的。」

「爸,你說敬衡也是,支叔去世后,我們請他到這裏來,他就是不肯來。」

「你懂什麼,人家覺得咱們是報恩,怕咱們難做。」

「我們哪裏難做了?我還希望他們來,最起碼值得信任啊!」

「你就想着你的生意!敬衡是個文化人!」

「爸,家興學歷不比支敬衡低,家興也是有文化的。」丁怡任何時候都不能讓別人貶低她老公。

「你就是會護短!」老爺子呵呵一笑,他這兒子媳婦是真好,「照計劃行動!」

暑假開始了,支淺和支敬衡商量去旅遊。七月四日這天,天氣很熱,支淺在廚房忙碌,支敬衡進來看見支淺滿頭大汗,就說:「我來弄吧!你去涼一下。」支淺身子都沒轉一下,說:「爸爸,咱們還是把廚房裝個空調吧,你來做不也是很熱嗎?再說,你做的菜又不好吃。」

「是要裝個空調,怎麼沒早點想起來呢?你少做一點,我們又吃不了多少。」支敬衡看看灶台旁的一堆葷的素的,想幫忙又無從下手。

「菜都已經買了,不做好難道放着壞掉嗎?」支淺推支敬衡出去,「爸,你去研究一下我從旅行社拿回來的資料,決定去哪兒玩。」支敬衡出去又轉身,「小月,要不,你一個人去吧,說不定還能撿個男朋友回來。」

支淺專註地看着鍋里:「爸,你是不是厭煩我了。」

「小月,你是忘不了那個姓王的?還是姓紀的?」

「爸爸!」支淺抬頭,做出生氣的樣子。她沒有不想戀愛,只是沒遇到合適的,她也真的不留戀那兩個人。

支敬衡搖搖頭,轉身去研究旅行社的資料了。

「請問這是支敬衡先生的家嗎?」院門被推開,伴隨着低沉而禮貌的聲音。

「是的。」支淺正專註地做菜,聽見聲音用圍裙擦着手出來看,誰這麼有禮貌,一口普通話,難不成又是爸爸的學生來看望他?那應該叫老師才對呀!

支淺抬眼看的那一刻,有些發愣,明深站在院子裏,穿着明黃色的t恤,淺白色的牛仔褲。目光明亮清朗,嘴角微翹,溫和地微笑着,聲音醇厚低沉,說不出的迷人。好面熟的一張臉,耀眼的陽光更增添了他的光芒。

「爸爸,有人找你。」愣神之後,支淺喊客廳里的支敬衡,並引明深去見支敬衡。

「你是……」支敬衡顯然也不認識明深。

「我是明世繁的孫子,明家興的兒子,我叫明深。」明深自我介紹。支淺聽了,更加恍然,這名字依稀也有幾分熟悉,他們的名字怎麼這麼巧合,竟然是相反的兩個字。

「哦!」支敬衡一聽就明白了,趕緊起來,吩咐支淺倒茶。

「叔叔,我爺爺身體不好,想見見您,不知道您是否有空?」明深落座,彬彬有禮地徵求支敬衡的意見。見支敬衡看向支淺,趕緊補充,「爺爺想請您一家都去。」

「小月,爺爺的朋友生病了,想讓我們去一趟,你去嗎?」支敬衡問支淺。

支淺正偷偷看着明深,聽爸爸問她趕緊點頭,爺爺在s城有位好朋友,生前曾經跟她提起過,反正也放假在家,去就去唄,旅遊可以回來后再去。

因為到了飯點,支敬衡讓明深吃了飯再走,明深沒有推辭,欣然同意,支敬衡欲去飯店,明深表示在家裏吃就好。支敬衡過意不去,就去街上買些小吃。

支淺去廚房忙碌,明深跟過去,支淺趕緊說:「您去裏屋坐着吧,廚房裏沒有空調,很熱的。」

「是很熱。」明深一進門就感受到一股熱浪撲過來,看看支淺紅撲撲的臉蛋,有些歉意,說:「給你添麻煩了,早知道應該出去吃的。」

「不麻煩,你不來我們自己也是要吃的。」支淺見明深看着自己,心跳快起來,「你去涼着吧,我一個人就行,不用幫忙的。」

「我不會做菜,幫不了忙。」明深不是謙虛,他是真的五穀不分。看着汗珠順着支淺的額頭往下流,支淺眯起眼睛,應該是害怕汗珠流進眼睛裏。

「怎麼不裝個空調?」這應該是明深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廚房。

「是要裝個空調。」支淺經常在廚房,卻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是該考慮一下,的確很熱。

「你可以戴個運動止汗頭帶,這樣汗就不會往眼睛裏流了。」明深看見支淺扭頭在肩膀的衣服上蹭去眼角的汗水,很想去幫支淺擦擦汗,看着桌旁的餐巾紙,終是沒有伸出手。

「有的,忘記戴了。」支淺覺得有點丟人,此刻的自己一定很狼狽吧。

支淺雙手在忙,額頭上是亮晶晶的汗珠,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又專註的弄菜,髮絲有些凌亂,貼着她的臉頰,明深就很想把那幾縷髮絲給撩開,卻也只能看着,他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可是,她長得真的很好看。他還從沒這樣仔細看過一個女生,更沒覺得哪個女生如此好看,哪怕是在這樣一個煙熏火燎、熱得像蒸籠一樣的地方。他看着支淺,越看越覺得熟悉,絕不僅僅是因為小時候爺爺帶他來的時候見過。

院門響了一聲,明深聽見,探頭看了一下,見支敬衡回來,就走了出去。

支淺有些緊張地把自己做的菜端上桌,她做的菜平常只有他們父女吃,口感也只有他們自己喜歡。

出於禮貌,支敬衡問明深:「要不要喝點酒?」他記得明世繁和明家興都挺能喝的。

「不喝,叔叔,等會我還要開車。」

支敬衡一聽也不再客氣,「那就喝點西瓜汁?」

「好,我自己來。」明深看見支淺從冰箱裏拿出西瓜汁,趕緊接過來,卻不小心碰到支淺的手,這觸感,很特別,是他沒經歷過的。

支淺慌慌地坐回桌子邊,從明深進這個院子起,她就覺得自己犯花痴了。

明深拿起筷子,略有一些愣神,他好像很久沒有跟家人一起吃過飯了,現在,他竟然有一種跟家人一起吃飯的感覺,而他,很喜歡這種感覺。可是,在明家,他總是盡量避開跟明家興和丁怡一起吃飯。他莫名地就喜歡這裏,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明深吃了幾口菜,真心贊道:「妹妹廚藝真好!」

「好吃就多吃點!」支敬衡聽見女兒被誇,很開心。

「好的。」明深也不客氣,他一早出發,沒吃早飯,現在胃口好得很。

支淺看着,抿嘴笑了,他喜歡就好。

吃完飯,明深表示還要開車到s城,能否早點出發。支敬衡同意,就和支淺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出門了。路上,支淺一直在想,自己什麼時候在哪裏見過明深,但就是想不起來,忍不住就盯着他看,她坐在後座,只能看見明深的右後側臉,只能看見他臉部線條堅毅明朗,他不同於支敬衡的儒雅溫潤,卻又顯得特別想讓人親近。

明深感覺到支淺在後面看他,從後視鏡里偷偷瞄了一下後座的支淺,確定支淺是在看他,有點得意,忍不住嘴角就翹了起來。支淺恰好看見,心跳就不受控制了,不好意思再看。閉上眼睛裝睡覺,卻怎麼都睡不着,只覺得耳熱心跳。只好不停地喝水,結果沒多久她就覺得自己需要方便一下,可又不好意思說,僵直著身體,很不安地坐着。

經過服務區,明深輕聲問支敬衡要不要下來休息一下。支敬衡轉身問支淺,支淺趕緊點頭,看着明深打着方向盤的胳膊,每一塊肌肉的線條似乎都很迷人,支淺慌亂地把自己的眼光扭向別處,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跟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她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今天怎麼就像花痴一樣了。

看着支淺漲紅的俏臉,看着她理了一下自己的粉色連衣裙,就匆匆離開的身影,明深忍不住又笑了,聽見她不停地喝水,他就知道她想去服務區了。他想起自己在哪裏見過支淺了。有一年聖誕夜,他途經一所大學,看見一個穿着粉紅棉衣的姑娘把手中的一捧玫瑰一朵一朵地拆下,插到路邊的自行車、電動車、汽車上,他汽車雨刮器上也被插了一朵。當時他還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賣花姑娘,可惜當時只來得及看了一眼,想再看的時候綠燈亮了,他被車流淹沒了。後來好幾次經過那裏,他下意識地看向曾經看過支淺的地方,可惜都沒有再見到,誰知道他們原本應該是可以認識的,如果每次爺爺看望朋友他願意跟着來的話。

支淺回來時,看見明深在看他,臉又紅了,慌慌地在後座坐下,拿帽子擋住自己的臉,不讓自己再去看明深,也不敢再一直喝水了。s城不是很遠,但是要繞很多路,進城后,速度慢了下來,支淺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轉眼間自己從這裏畢業兩年了。畢業后,她一直沒有再來過。

支淺只知道爺爺有個朋友在這裏,她認識明世繁,爺爺去世的時候她看見過,其他的一無所知,到了明宅,才發現爺爺的朋友竟然住着這樣的房子,豪華也許算不上,但是很大,大大的庭院,五層樓房,不洋氣,很樸素也很莊重。附近是一個公園,所以環境特別好。她有些緊張地拉住支敬衡,支敬衡拍拍她的肩。明深停好車,跑過來領他們前行,明世繁坐在輪椅上,由明家興推了出來。看見支敬衡,明世繁有些激動,抓住支敬衡的手,「敬衡,咱爺倆多少年沒見啦!你爸不在了,你就不來看我啦!」

丁怡則拉着支淺的手,一臉驚訝地讚歎:「哎呀,這就是小淺,那麼小的嬰兒,都長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啦!」

支淺不好意思地看向支敬衡,支敬衡告訴支淺,明宅落成的時候,他和爺爺曾經帶着支淺來過。支淺從沒聽爺爺和爸爸提過,忍不住小聲問:「那我怎麼不記得?」

明家興在一旁聽見,樂呵呵地笑着說:「你那時應該才幾個月吧!怎麼會記得。」

「這麼久啦!」

「是啊,這麼多年,你爺爺和你爸就來了一次。」明世繁看向支敬衡,「敬衡,你要多來走動。」

支敬衡笑笑,並不作答。支淺看見,就知道爸爸並不想來,就像她曾經無數次詢問過媽媽的事情,或者催着他給自己找個新媽媽一樣,他都是這樣令人討厭的笑笑,從來都不回答。

長輩們敘家常,支淺也在明深的介紹下認識了明家的人,跟支敬衡差不多歲數、頭髮稀少禿著肚腩的是他爸爸明家興,打扮時尚又美麗的婦人是他媽媽,輪椅上的不用介紹她也知道是爺爺的好友明世繁。

晚飯時,明深坐在支淺身旁,每每有菜端過來,他都問一下支淺:「喜歡吃嗎?」支淺害羞,出於禮貌就一直點頭。於是,他就總是夾一些放支淺的碗裏。支淺也無心注意是些什麼,明深夾什麼,她就吃什麼。一開始大家誰也沒有注意,後來支淺實在吃不下了,小聲告訴明深她已經吃飽了,不用再夾菜了。丁怡才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推推明家興的胳膊,讓他看看她們的兒子在做什麼。這麼一弄,正在說話的四個大人都看着他們,支敬衡沒覺得有什麼奇怪,因為小時候的明深就挺會照顧人的。

但是明家三個大人都張大了嘴看着明深。

明深放下勤奮夾菜的筷子,也發現自己有些反常了,故作鎮定看着自己的父母說:「妹妹第一次來,我怕她不好意思吃。」

「哦!」大人們繼續吃喝說話,支淺覺得自己整個臉都要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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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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