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第3章 第三章

思過崖向北走幾百里,是青塢山,立夏剛過,梨花盛放,大片大片的竹林鋪在山路兩側,青翠欲滴。

墨硯寒走到一處荒廢的竹屋前,稍稍一抬手,鬼氣環繞屋舍,積年的灰塵和蜘蛛網打掃乾淨,爛門破床被翻修一新。

雜草叢生的院裏鋪上青磚,籬笆下種著野菊花,小泥壺灌滿了泉水,在紅木炭上咕嘟嘟地冒着熱氣,屋內乾淨明亮,床榻兩邊是綉著紅蓮業火的白紗帳,中間床上鋪了厚厚的棉褥子。

墨硯寒將懷裏的人兒擱到床上,想收回這件天下只此一件的金絲鴉羽大氅,可拽了拽衣角,沒拽動,低頭一瞧才發現發現沈懷君的手指無意中抓緊大氅邊緣,蜷縮著裹住身體,想獲得更多的暖意。

鬼域的寒鴉有上古鳳凰血脈,羽毛更是天然的暖爐,時時刻刻散溢着溫暖的火靈力。

他怔了怔,撤回手,又展開棉被又蓋了一層。

沈懷君合著鴉羽大氅沉沉睡去,他起身去外間沖了一杯熱茶,望着滿山新奇的翠景,心裏卻墜墜不安,又返回到卧室,掀開白紗帳,將美人側臉處半乾的髮絲一根根撥開,凝視着這張俊逸出塵的面容。

這面容熟悉又陌生,他差點忘了,自己已經對這張臉恨了一百年。

*

清霄門建於群山之龍首,一側是人間樂土,一側妖族荒州,清霄門主殿彷彿一把天劍插在交界處,鎮守兩方。

主殿內,金冠仙君面龐清俊,端坐於茶桌上,茶香飄渺,對面的奉茶小童小心翼翼地斟茶。

茶水滿杯,有桃粉、梨白二色呈太極狀,賞心悅目。白笙見狀挑了挑眉,矜持地將寬大的衣袖攏了攏,正襟危坐,這才端起白瓷杯輕啜一口。

「淡了。」他道。

小童當即起身叩頭:「對不起仙君,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這味道難調,實在太難學了!」

這白笙仙君不喝靈茶,偏偏喝花茶,好要用桃花汁和梨花膏一起沖泡,要茶杯里能調出桃花的艷紅、梨花的皎白,結果便是調得不倫不類,茶味酸澀難咽。

可白笙仙君卻喝得有滋有味,似是在故意品味茶中的苦澀。

白笙揮揮手讓小童起身:「無妨,你能調出這等水平,已是不易。」

小童長舒一口氣,心道大家都說白仙君性子軟、心底善,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他大著膽子問:「這花茶的口味着實難下咽,仙君為何單單傾心這道茶?」

白笙唇邊泛起一道笑:「當然是為了敬故人。」

在奉茶小童不解的目光中,白笙舉杯轉向窗口,沖着思過崖方向,將杯中殘茶祭奠般橫倒一行,茶水灑落,而被世人稱作佛相善根的面龐微微扭曲,佛相已然墮入業火地獄。

忽而一人跌跌撞撞跑入大殿,高喊著:「白仙君不好了,沈懷君的本命靈燈還亮着!」

「什麼?」白笙臉色一變,霍然起身:「你可是看錯花了眼?」

還未等同傳的人回答,一道篤定的聲音自殿外傳來:「沒看錯。」

說着一紫金道袍的男子快步踏入正殿的茶室,來者正是高靈曜,他喘著粗氣,目光灼灼看向白笙:「師尊,今早我去禁地打算取下沈懷君的本命星燈,可去時發現本命燈還燃著。」

本命燈燃著,便意味人還未身死。

「這怎麼可能,那可是天雷、天雷啊!」奉茶小童詫異。

這一句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毀仙池下是實打實的天雷,任何人跳下去必死無疑,沈懷君按理該身死,如今本命燈卻為何徹夜長明?

白笙卻笑着問高靈曜:「愛徒以為如何?」

高靈曜一怔,他揮了揮手,輕描淡寫提起:「沈懷君是罪人,若是他藉機逃跑,理應抓回來。」

白笙點頭:「好。」

他正要問派誰出去尋,只見高靈曜扭頭便離開了大殿。

高靈曜走得太急,甚至忘了和師尊道別。

他凝視着愛徒的道袍背影,不緊不慢地坐回,示意小童繼續倒茶,手持白瓷杯,側臉望着窗外的滿山青翠。

「沈懷君當年可是樹敵頗多。」白笙幽幽道:「說不定碰見一兩個,就死外頭了呢。」

*

墨硯寒抄手立在窗前。

天道循環,興衰更迭,鬼域自一方忘川河畔而後發展蔓延了數十萬里,鬼修興起,鬼域急需一位主人的降臨。

他便應運而生,他的身體在遠古的仙魔戰場上凝聚了數千年,在無數修仙者與魔族魂魄的哀嚎憤怨中,終於凝成一顆鬼心,又修鍊數百年生成了靈識。

那時他意識朦朧,身形混沌,第一次睜眼便瞧見了位驚艷絕倫的白衣美人,美人清逸出塵,身若銀劍,恍然如山巔雪、林上月,第一眼便叫他的鬼心淪陷。

按人間話本的說法,這叫一見鍾情。

初來世間的他看呆了,又瞧見美人冷臉對他,便想拿些東西討好討好,恍惚間,他瞧見了好多顆骯髒的心臟。

他不知道這些心臟屬於誰,又來自何方,他只知道這些心臟鮮活地跳動着,每一次律動都噴出骯髒漆黑的血液,散發出溫熱噁心的血腥味,尤其最前面的那顆心臟,千瘡百孔,蛇蟲啃噬,已生出白花花的蛆蟲,瞧著甚是有趣。

於是他以一隻惡鬼的審美挑中了這顆心臟,急不可耐地衝上前去,想摘下來奉給美人瞧瞧,博美人一笑。

可瞬間,身下的大地裂開深淵般的裂縫,露出熾熱的岩漿,一道銀劍開天闢地,從他的頭頂拍下,他還沒回過神時便被生生拍回了鬼域。不僅如此,他胸前還凝成了一道白玉芙蓉圈,一絲精純的血滴作為禁錮,令他不得踏出鬼域一步。

於是他被困在鬼域兩百多年。

最初他是後悔的,覺得美人不喜歡血淋淋的心臟,那黑心臟又黏又膩,又生滿了蛆蟲,肯定惹美人嫌惡,應該選送顆晶瑩剔透的骷髏人頭。但在意識成型后,尤其是看波舍遞上的諸多話本后,墨硯寒後知後覺,終於明白人鬼殊途,修仙者與鬼修是天生的敵對。

而他鬼主與沈懷君,是天生的死對頭,那白玉芙蓉圈便是見證。

可眼下,死對頭卻住着他的房子,蓋着他的被子,披着他的大氅還不肯還給他。

墨硯寒心情複雜,心緒如同無數條絲線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理也理不清,如同紅蓮業火,灼燒着他的心臟。

他乾脆從懷裏掏出白瓷罐,從罐中取出顆青翠的糖霜梅子,含在嘴裏,拄著頭,獃獃地瞧著這張面容。

這兩百年來,他被困在鬼域,日子並不好過,自脫離了幼稚的孩童期,修成少年人形后,他急切地想去人間遊玩,奈何有白玉芙蓉圈的禁制在,他只能收到侍從帶回來人間的話本、糖糕。

這些東西並沒安撫他急切的心情,反而讓他對人間的興趣愈發濃烈,他迫不及待想去觀賞桃林、品嘗各地風味,同時對沈懷君的恨意成倍疊加。

他記得自己設計了好多種殺掉沈懷君的手段。

「好比把周圍布上黑霧,放出傀儡,用幻境迷惑著殺掉你。」墨硯寒靜靜對着沉睡的美人說道:「為此我特地修行鬼霧陣法,足足用了二十餘年的時間。」

他的目光又落在美人纖長脆弱的脖頸處,無需使用法力,只需他輕輕一壓,喉嚨會立刻被折斷,他心心念念兩百多年的宿敵將會徹底消失在人世間,大仇得報。

墨硯寒遲疑着探出手,越過柔軟的青絲,大拇指放在美人的喉嚨處,肌膚細膩光滑,呼吸起伏時的觸感輕柔和緩。

忽而,指尖的觸感劇烈跳動,一直沉睡的沈懷君輕咳出聲。

墨硯寒一驚,飛速撤回手,視線緊緊盯着美人的臉,只見沈懷君面容蒼白,眉心難受地皺起,睡夢中不住地弓身輕咳著,過了一會兒,眼眸竟緩緩張開。

月光透過窗子映在雪白細紗的床幔上,沈懷君的意識漸漸恢復。

他眼前模糊一片,稍稍動下肩膀,渾身如刀割般疼痛,如有千萬把冷劍刺穿了五臟六腑,任何的移動都會牽連起別處的劇痛,腦海更是昏昏沉沉,池底時聽到的話語彷彿印在了腦子裏,不斷回放。

「運勢有高有低,此天書便是違背天道,抬高一方,故而貶低了你的道運……」

「因而你開門收徒的兩百年來,無一徒與你真心相待,亦無一人結出善果……」

「莫要灰心,天道已恢復如常,毀仙池亦不會奪走你的性命,你,回去吧。」

那蒼老的聲音彷彿來自遠古的梵音,平靜地講述這兩年來的因果,又勸解他莫要絕望,天道會給他公平惡決斷。

可沈懷君只覺得可笑,運勢恢復又怎樣,得知了因果又怎樣?

毀仙池裏盤旋著上古天雷,即便他因蒙受冤屈而被天雷放過,可池中殘存千年的雷意也毀去了所剩不多的修為,如今的他,修為盡毀,已然是廢人一個。

「咳咳……」傷情太過,他胸腔中的氣息猛然一窒,殘存的寒意得了機會,肆無忌憚地攻擊著肺腑,他剛剛清醒,卻不得不伏在床邊悶聲輕咳,調理氣息。

可體內積壓的寒意似乎不準備放過他,疼意再度襲來,沈懷君俯下身抓緊床板,手指緊繃,咬着牙根死死地忍受着痛楚,後背不住地顫抖著,手心滿是冷汗。

墨硯寒皺着小臉站在床邊,一言難盡,他此刻很想抱屈,自己明明什麼事都沒做,沈懷君就伏在床頭,一副要死了的模樣,讓他這個特地來尋仇的死對頭很尷尬。

要不喂些水好緩緩喉嚨?將來波舍問他怎麼復仇時,他總不能說這沈懷君是寒氣發作自己疼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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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仙門為我火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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