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萬年黑夜的鬼域,蒼穹上空掛着一輪血月。
忘川河畔,一道少年身形坐在木船邊,黑衣少年雙腿開心地晃來晃去,白生生的雙腳撩著瑩瑩發綠的河水。
河底無數鬼影在痛苦嘶吼,可少年卻渾然不覺,他左手持一塊上好的羊脂玉,右手持刻刀,小臉俊俏,雙目一動不動地專心刻着玉石。
若旁人靠近了才能察覺,少年纖細的脖頸上竟掛着一件白玉芙蓉圈,金鏈細細搭在肩頭,芙蓉白玉垂在胸口處,點着一滴殷紅的血,而少年手中正在模仿著胸口白玉的模樣雕刻。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終於雕刻完畢,他吹吹殘渣,持着玉石放在血色月光下,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
「不錯吧?」墨硯寒問一旁細高的白面鬼修。
白面鬼修啞著嗓子,四平八穩地答道:「鬼主雕刻的玉石,渾然天成,巧奪天工。」
墨硯寒點點頭,將玉石握在手心把玩,白面鬼修繼續問:「要不要屬下幫您收藏起來?」
話音未落,墨硯寒手心一動,新鮮出爐的芙蓉白玉應聲化作齏粉,冷風一吹落入河水,消散無蹤。
白面鬼修當即下跪:「是屬下失言,擾了鬼主興緻。」後方捧茶的、捧果子糕點的侍衛婢女嘩啦啦跪了一大片。
墨硯寒擺擺手:「沒事,本座只是想起了沈懷君。」
若沒有沈懷君,便沒有這條白玉芙蓉圈,他堂堂鬼主也不會被封在鬼域數百年,無法踏足人間一步,鬼域巴掌大點的地方,簡直能把鬼憋瘋。
墨硯寒隨手拍掉手裏的粉塵,喊:「波舍。」
「來嘍!」黑面鬼修晃着肥碩的身子,從大後方越過人群,喜滋滋地飛奔到鬼主面前,不等吩咐便展開一道暗衛遞上來的奏摺,其記錄了暗衛每日打探到關於沈懷君的消息。
「思過崖今日初小雪,後轉大雪,氣溫嚴寒如墮萬年寒冰。」
墨硯寒閉眼打了個哈欠:「略。」
「沈懷君于思過崖洞口漠然矗立片刻,然後回去了,不多時,清霄門門主秦明徹帶人來到思過崖勸沈懷君認罪。」
墨硯寒無聊地拄著小白臉:「過。」
黑面鬼修繼續道:「沈懷君拒不認罪,並跳下毀仙池自證清白,跳下......毀仙池?」
墨硯寒聞言也怔住,跳入毀仙池意味着死亡,若沈懷君身隕,那由沈懷君親自落下的禁制豈不會消失?
他低頭望着自己的脖頸,兩名侍衛也不顧得鬼域森嚴的法規,齊刷刷地望向這條看似賞心悅目、卻足足困住鬼主數百年的禁錮,忽然間,一道華光如綢帶飄過,殷紅的血滴消失不見,芙蓉白玉的顏色漸漸變淡、變薄,直至化成一道若有若無的虛影。
白玉芙蓉圈消失了!
眾人大喜過望,消息迅速傳遍了鬼域的每一處角落,無數鬼眾應聲下跪,欣喜若狂地高舉手臂,又重重撂下,以鬼域最尊貴隆重的禮節前來恭賀。
「爾等恭賀鬼主,重臨人間!」
眾鬼的恭賀聲震天,墨硯寒也難以置信,他動手戳了戳胸口的虛影,發覺這百年來的禁錮真的解除,震驚之餘,抬頭望着前方的人間入口。
白面鬼修已知曉小鬼主躍躍欲試的心思,雙手為其披上金絲的鴉羽大氅,頭頂斜插一葉金冠,跪奉十八節惡蛟鞭,鞭子赤紅,是當年生擒惡蛟,生生從其惡蛟體內拔出的化龍筋。
墨硯寒晃着鮮紅的鞭穗,高舉單臂清脆地打了個響指:「走,咱們去人間逛一圈!」
「好嘞!」黑面鬼修堆笑着擠上前頭:「鬼主您想去哪裏逛?是金溪的桃花林、扶獻州的群峰峻岭,或者找魔族敘舊?」
墨硯寒撫摸著胸口前殘存的禁制虛影,邪氣一笑。
「不,咱們先去毀仙池。」
*
天清氣朗,人間祥和,清霄門的天際劃過幾道鬼霧,留下長長的黑色拖影,眨眼又消失不見。
「主人、主人您等等我!」波舍喘著粗氣緊跟在後頭。
墨硯寒卻急不可耐,一雙寒瞳死死盯着正前方向,彷彿惡狼盯緊了自己的獵物,不允許任何人搶先一步觸碰。
一行鬼影很快降落在白雪茫茫的思過崖山頂,永不冰封的毀仙池如一灘死水,絲毫看不出它剛剛吞噬掉那位名冠天下的第一仙君。
片片雪花落入蒼白的手心中,思過崖的雪花異常冰冷,經久不融。
「人,還活着。」墨硯寒收回手心,撫摸著脖頸間的虛影,禁錮雖已解去大半,但虛影仍在,說明人尚且存活。
眾鬼修得令,四散著跑開開始尋人。
墨硯寒環顧四周,此處白雪漫山,飛鳥絕跡,凜冽的寒風似乎時時刻刻化作刀片割裂著肌膚,清霄門倒真是尋了個絕佳的思過場所,若不是來尋人,這等苦寒之地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呆。
「這樣冷的天,你沈懷君又是怎麼熬過的二十年。」他蹙眉望着手心還未融化的雪花片,寒意冰冷徹骨,凍得他骨頭直疼。
波舍巴巴地湊上前來:「主人,您說沈懷君未死,那您抓住他打算怎麼辦啊?」
這沈懷君可是困了鬼主兩百多年的罪人,是鬼域畢生都要追殺的仇敵,而墨硯寒身為鬼域的鬼主,九州四海人盡皆知的惡鬼,當然要好好「招待」這位仙君。
墨硯寒作為少年君主,整日被困在鬼域也無處實戰,算來這還是他頭一次下達重大的命令。
他捻著晶瑩的雪花片,不知想到了何事,雙眸冷然:「要慘,要駭人,震懾住那群意圖封印我的糟老頭子們。」
波舍嘿嘿一笑,提議:「大殿下方的萬里鬼地里燃著紅蓮業火,只取一丁點的燭火,神魂都能給人燒掉嘍!」
墨硯寒嗯了一聲,夠狠,但不夠慘。
波舍又暗笑着提及:「忘川河裏撈出來的千年腐屍,煉化出了濃濃的屍油,人扔進去如萬蟻啃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墨硯寒輕輕頷首:「尚可。」
波捨得意搓了搓手,要知道小鬼主不好哄,「尚可」二字已是最高的評價。
可轉眼間,墨硯寒話鋒一轉,手臂高高揚起,黑金鴉羽大氅在烈陽的照耀下灼灼發光,手中的惡鞭寒意森然。
「沈懷君既困了本座兩百年,一鞭一年,本座先抽他兩百鞭解氣!」
「鬼主英明!」
「真夠解氣的!」
……
眾鬼修的恭維聲接連響起,墨硯寒擺擺手叫他們散了,將赤鞭呈在陽光下仔細地看,打算先熱熱身,免得過會兒鞭子提不上勁。
可他回身的那一刻,鼻間忽然嗅到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此處是毀仙池與山峰交接處的松林地,松枝沉沉,墨硯寒心緒起伏,順着高低不平的石地向前走,隨着血腥味越來越濃重,一個轉角后,他瞳孔猛然一縮。
毀仙池誕生數千年,便是當個賞玩的景觀也無不可,早早有閑人在此處鋪石板、壘石柱,建下一方涼亭,名曰觀雷亭,觀雷亭白瓦綠柱,是江南特有的建築樣式,連石階都選了天青色的玉石板。
而此時,觀雷亭的石階處正蜷縮著一個身形。
這人雪白的道袍委地,如瀑的烏髮披散於後背,青絲垂落看不清容貌,身形狼狽伏在毀仙池岸邊,玉節般的手指用力撐在冰冷的石地板,天氣寒冷,風雪滿天,骨節被凍得發紅。
午時正值思過崖雪盛之時,他渾身卻被池水打濕,這無疑加劇了身上的寒意。
這是......沈懷君。
墨硯寒瞬間認出來這是曾經的死對頭,可眼前的場景讓他生生愣在了原地,他本應上前狂笑,譏諷他,抬腳狠狠將人踢倒,亦或是將這位任何反抗能力的仙君推回到冰冷的池水中,他曾設想了很多報復的場景,卻在這一刻停住了腳步。
見到這一幕,他的心臟彷彿被一隻鬼手攫住,莫名其妙亂了心識,酸澀得很。
墨硯寒意識到自己是來報仇的,抬高了聲音問:「你可是沈懷君?」
那渾身濕透的美人意識模糊,在聽到聲響后茫然地向他偏頭。
墨硯寒的心臟驀然一頓。
那張曾在夢境中回放過無數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依舊驚艷絕倫,可此時的沈懷君肌膚蒼白如雪,毫無血色,唇邊緊抿似乎在強忍劇烈的疼痛,而美人眼眸微闔,眼尾淌下一滴血淚,恍若鳳凰泣血,萬古悲鳴。
相傳世間至苦之人才會淌出血淚,古籍上的記載寥寥無幾,今日竟然在此處見到。
「你……」墨硯寒徹底驚呆。
而波舍察覺到動靜,跑過來一瞧,同樣也被美人泣血的畫面驚到,意識到此人正是沈懷君,哈哈一笑。
「恭喜鬼主,終於大仇得報!」
墨硯寒緊緊繃着小臉,冷眼望着前方的人,沒說話。
「主人,您打算怎麼懲戒他?小的先把人捆住,您抽他泄憤?」波舍仰著頭等指示。
泄憤么……
墨硯寒的視線落在那人的肩頭,恰巧一股寒風斜斜掠過,那人冷得直打顫,一位仙君卻無法抵禦凡間寒風,看樣子修為已毀。
那雙竹節般修長有力的手曾持起上古名劍景風,一劍破山河,如今卻被青石板冰得生疼,他不住地蜷縮起手指,可微小的努力根本不足以抵禦冷酷的寒風。
莫說抽他鞭子,便是把人捆起來的一番折騰,就能生生要了這條命。
「……還是您喜歡直接的,要用紅蓮烈火燒沈懷君的神魂呀?」波舍眼巴巴地問著。
墨硯寒被這一番嘮嘮叨叨喚得回過神,他頓了頓,抬步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解開鴉羽大氅。
他蹲下身,溫暖如小火爐般的鴉羽大氅輕輕覆上了這具孱弱消瘦的軀體,將寒風阻隔在外,同時將兩側衣帶收緊,裹住裸露在外的纖白脖頸和發紅的手指。
美人察覺到了異樣,強撐著轉過身卻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在美人失去意識的下一秒,墨硯寒手臂一攬,將人牢牢抱在懷裏。
波舍瞧著這一幕,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了,十分沒眼力地道:「主人莫要費心,將人一捆一拽,直接吊樹上抽便是。」
墨硯寒毫無所覺,獃獃地望着懷裏人,這人呼吸微弱,臉色蒼白幾近透明,像是下一秒就要斷氣似的,他甚至不敢用力,只能輕輕托起。
白面鬼修走上前,微微躬身提醒:「主人。」
墨硯寒恍然,他望了眼呼嘯而來得風雪,起身便向北面一片蒼翠的山間走去。
波舍傻眼,大喊:「主人您幹嘛去呀?」
墨硯寒腳步一頓,意識還有一大群下屬被扔在此處,恍然道:「阿羅察。」
白面鬼修阿羅察應聲跪下:「屬下在。」
「本座這幾天不在,鬼域的事你來處理。」墨硯寒道。
阿羅察應聲:「鬼主您?」
「本座......」墨硯寒恍惚地望着了眼懷中面色蒼白的美人兒。
「本座有私事要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