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分飛勞燕昔共舞(上)

九、分飛勞燕昔共舞(上)

()女真人和他的盟友們將獵場向南推進了一千餘里后,真定府、燕京一線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邊疆。

如今戰事膠着,每天都有新的兵力注入這邊土地,河北東路北部成了名符其實的染血之地,甚至其中的一城一池每rì幾易其主都有可能。這裏是邊疆規模僅次於大同府雁門關一線的戰場,漢族一方靠的是巨大的投入和jīng良的裝備,而女真諸族的銳氣也似乎至此已消耗殆盡,在沼澤一樣的前線越陷越深,再無法像從前一樣兵鋒所指,無往不利。

而所謂東海之濱,觀魚龍之處,正在戰禍紛亂處的邊緣,準確點說,就在女真人剛剛奪下的土地上。當年始皇帝曾於此觀rì,目送徐福的船隊開向傳說中的蓬萊三島,為他尋找長生的希望;曹孟德曾在這裏登臨碣石,以觀滄海,壽命無窮的玄龜進入他的視野,成就了一代梟雄的胸襟氣度。

御劍數千里,子杞和燕玉簟從固原直抵河北境內,一路累得半死,不得不降下休息。另外,再往海邊走,就差不多已是局勢錯綜複雜的戰區,還這麼橫行無忌的御劍而去,可就有點明火執仗的味道了。到濮陽境內時,兩人便換了腳程。現在是戰時,尋遍了開徳府的所有牛馬集市,竟然找不到一匹出售的馬。據說北方戰馬吃緊,南方馱馬吃緊,因此朝廷已明令禁止民間做販馬交易。而市面上的馬匹一律以平價被朝廷收購,至於這平價是幾何,因為是戰時,自然是要大大縮水的。

後來兩人從城牆根兒下牽了一頭騾子和一匹驢趕路,騾子倒還好,除了背脊硌人還算聽話。燕玉簟騎得那頭驢子卻一副倔脾氣,走不多久就嫌累,「昂昂」的扯著舌頭叫喚,要不是燕玉簟也不是個善茬兒,這貨甚至還想尥蹶子踢她。燕玉簟不由得念起光的好處來,這時就抱怨子杞把他放跑了。子杞抗辯說,還不是你自己心軟,怕它沒了野xìng以後離了咱們受人欺負,就把它送回天山的山野里去了。

兩人一路吵吵停停,路上不算寂寞,有時路過一片被洗劫的村莊,紫黑的血跡彷彿土地的疤痕。這時他們就沉默下來,這裏至少還算是戰區以南,離真定府尚有兩百餘里路,無論名義上還是實際上都是漢家疆土,可仍舊有村莊遭襲,局勢必定不容樂觀。

大名府處冀、魯、豫三省交匯之地,經歷朝代更迭而不倒,經曆數朝經營,如今儼然為河北路第一重鎮。遠遠看去,其深灰的城牆在地平線上勾勒出古樸的線條,滿是歷史沉積的痕迹,其時夕陽垂落,半天紅透,染得那城郭染了血一般。兩人出奇的沒有說話,也極有默契的繞過大名府,向另一個方向趕路。漸漸地,城牆被他們甩到了身後,他們清楚,一旦戰禍延綿到此處,大名府勢必無幸。其城牆雖堅,然而地處平原,四方均無險可守,憑什麼抵擋游牧族的鐵蹄?此時不入城,就不會有印象,那麼到了城破時,也不會太難受吧?

天sè將晚,兩人可不想在野外露宿,不由得催動真息,讓兩頭畜生跑的飛快。沒想到不多一會兒,遠方官道上便騰起一片煙塵,子杞和燕玉簟對望一眼,拉住了韁繩,在道旁停下。

「咦?怎麼是一群禿驢?晦氣晦氣,哪裏也少不了他們,果然都是些孬種,肯定是從前線溜回來的!」雖然交了盈缺這麼個朋友,可打小受燕長歌影響,燕玉簟看着和尚本能就有三分火氣竄上來。那官道盡頭,煙塵里少說有二三十個和尚踏着破芒鞋往這邊趕路,不說神通殊勝,可看那腳力,最少也比軍漢要強些。燕玉簟眼尖,還看見那一個個和尚神sè沮喪,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說不準還真是逃兵呢。

子杞卻不作如是想,遠遠地便張手道:「諸位大師請了,緣何這等急迫?莫非北邊有什麼變故,或是有蠻族銜尾追來嗎?」

經歷種種風雨後,子杞雖不改跳脫個xìng,然而也自有一番氣度,至少在那群僧人眼中,路旁這位少年雙目如星,彷彿內中深藏玄機,赤子般的熱忱雖讓人有如沐net風之感,然而身上彷彿裹着某種隱秘的鋒芒,偶爾顯露一絲,便讓人覺得心驚肉跳。至於他身旁那個眉目含煞的少女,氣質猶如深谷幽潭,莫測其深,莫知其冷。

離著好有三四丈,僧人們一個個停住步子,合十向兩人一拜,一個老僧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這是當從大名府來嗎?」

「你這和尚好沒規矩!明明是別人問話在先,你不回答,怎麼反問起來了?」燕玉簟自然老大不滿。

「小姑娘怎麼說話呢!」就有個壯年僧人喝道,卻被老僧攔住,又道:「女施主說的是,老僧該先回答問題的,這些rì子心力憔悴,差點忘了為人的道理。說起來,實在有些難以啟齒,貧僧等人都是燕山以北近海一帶的僧侶,卻被人趕出來山門,跋涉近七百里方才到此。燕京和真定府都無大寺,我們唯有來大名府投奔大明寺。」

燕玉簟少不得冷嘲熱諷:「好好地,怎麼就被人趕出來了?燕山北邊不是早就丟了嗎?女真人不信佛也該早把你們轟走,怎麼又會拖到這個時候?莫不是你們自己不老實,在人家背後玩什麼jīng忠報國的把戲,結果被人揪住把柄了吧?」

老僧人苦笑一聲:「女施主莫開玩笑了,出家人又豈能滿腦子殺戮之事。昌黎一帶雖然一個多月前就淪入敵手,只是女真及東北諸族尚有一份虔誠,未對僧侶下手。卻不想數rì前,來了一位氣勢洶洶的女施主,著人將近海一帶盡數戒嚴,不光把我們趕了出來,連附近的胡漢百姓也都被迫遷出。碣石山以東,真箇是箍成了一個鐵桶,潑水難進。」

燕玉簟「哦」了一聲,扭頭去看子杞,現他也在看自己,兩人對了個口型,都認出對方說出的是個人名。

子杞不動聲sè的問道:「難道是女真人在海濱查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才要起意封鎖?」

老僧搖頭:「也不怪施主這麼想,不過雖然肅清碣石山一代的大多是胡人,可領頭的那位女施主卻是個貨真價實的漢人,她手下也還有不少漢人,看起來在那伙人里地位不小。」

「那想必應是極富盛名的人物了。我看老方丈和諸位師傅不少都有修行在身,莫非看不出那人的來歷。」

老和尚嘿嘿乾笑不語,卻是之前說話那個壯年僧人憨實些,瞪眼道:「小施主這話說的咱們好沒臉面,就咱們這點兒把式算哪門子修行?再者說,我們那裏地處邊陲,不怕人笑話,實在是沒見識的緊。說起成名人物,咱只知道中原有三大宗師,無一不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其他的可就一概不知了。」

再沒問幾句,燕玉簟早不耐煩,讓了一讓,指著身後幾乎見不著影兒的大名府道:「行啦行啦,聒噪的很!喏,前面不遠了,快奔你們的去處去吧。」這在她已經是頂客氣的,還肯挪一挪身子讓路,放在當年,不戲弄個夠本,把小姐的心情弄舒坦了,是斷斷不肯放人的。對面的卻不領情,少不得有幾個對她怒目而視。好在老和尚一路上遇事兒遇的怕了,死拉住幾個愣頭往前頭去了。他卻不知這是自家多大一場造化,若再晚上一時半刻,姑娘火氣上來,可要讓他們一個個城牆根兒也見不著。

等眾人走遠,燕玉簟見子杞在那兒愣,一把拉住他:「走吧,本是來追凌海越,沒想到冒襄他師父的老相好又來插一腳。」

「你別亂說,什麼老相好的,折鐵師父可不是那種人。」

燕玉簟橫他一眼:「你又知道是哪種人?又不是我說的,反正是有人傳呢。」

子杞沒理會她,定了定神,說道:「你別打岔,我想說什麼來着?岳楠湘……是了!魚龍之變何等宏大,幾可比擬北海鯤鵬之變,蜂擁而來的人物必然層出不窮。她岳楠湘想要封鎖獨佔,又能封到幾時?厲害人物還不知會有多少。是了,咱倆需得從長計議!」

燕玉簟斜睨着他,臉上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哦?從哪裏的長,計個什麼議?你不會跟冒老大似的,也跟我說,此行太過兇險,讓我先到哪哪兒去避一避等你吧?」

「不!」子杞搖頭,鼓著腮幫子憋足了勁兒,才猛地抬起頭,緊盯着燕玉簟道:「若是,咱們此行能全身而退,就、就跟我回王屋山吧!」

燕玉簟一下子愣住了,紅霞迅爬滿了面頰。然後,她忽然倒豎柳眉,竟然一巴掌掄到了子杞臉上!

「啪!」

落掌處,五條紅痕顯出來,隱隱凸起,顯然已是腫了。子杞完全被這一下打懵了,目光獃滯,甚至忘記了捂臉。

「這、這……」

燕玉簟大叫道:「這什麼這,你個混蛋!你是不是聽說了彌越裳幹了那麼一件大事兒,以後肯定是了不得的,從此以後你倆的緣分自然也就到頭兒了,才跟我說這話的?哼!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吃一個看一個,又哪有人能像我……燕長歌一樣當初對我娘的?」

子杞一臉土灰sè:「我,我沒有啊……你難道不知——」

「我知道什麼啊?哼!王屋山是什麼地兒,大不大啊,能容得下本姑娘么?反正我腦子裏多了那麼個東西,沒準兒哪天就昏迷不醒了呢。你不是想讓我去么,到時候姑nainai還不走了呢!挺屍似的往那兒一躺,什麼都得讓人照料,看你怎麼收拾!你要是敢後悔,我到時肯定一下子跳起來,把你的嘴扯個稀爛!」

燕玉簟一邊羅里吧嗦的說着,一邊撥轉驢頭,「得得」的催着它趕路。可憐的驢子扯著脖子叫了兩聲,有些慌亂的燕玉簟一腳搗在驢肚子上,讓它又「鞥」的慘叫了一聲。她更是來氣,「啪」的一巴掌拍在驢屁股上,叫道:「裝什麼可憐!今晚別想休息,一直趕路!」

子杞灰溜溜的拉住韁繩,一句話不敢說,趕着騾子跟在後邊。處在爆邊緣的少女似乎仍在微微顫動,雖然剛才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可晚霞中看着那樣單薄的背影,卻讓人忍不住想去憐惜。臉上還一抽一抽的疼,可子杞心底卻縈著一絲道不分明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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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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