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離情最喜杯中物

八、離情最喜杯中物

()血戰後第十三rì,他們終於渡過了黃河。

來時近兩千,返鄉兩百餘,倖存的天師子弟兵們回西望,每個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而比存活下來更虛幻的感覺,是真的失去了那個把他們帶離家鄉的男人。

當rì冒襄雖然當場擒住吐蕃統帥頌讚季秀,但也無法挽回頹勢。番邦之人悍勇成xìng,主帥遭擒也難以脅迫,其官兵亦不見鬥志消減。那頌讚季秀更是悍不畏死,對手下軍士們大聲呼喝,要他們從自己的屍骨上踏過去。盈缺大不耐煩,將他扔回了萬軍從中。後來冒襄又在千軍萬馬中將他擒了回來,甚至當場格殺,卻也未能將胡軍士氣打掉。冒襄等人雖修為高絕,對方的修士又死傷大半,可面對十萬甲兵,就是站在讓他殺也要殺得手軟。

其後冒襄、子杞、盈缺及百餘僧兵斷後,掩護眾人出了山谷,在大山中幾番糾纏,才終於擺脫了追兵。郎山地勢複雜,頌讚也不敢逼迫太過,畢竟這一戰他損失太大,拿下這個黑山鎮完全是得不償失,若再有損傷,那便要動搖整個吐蕃大軍的根本了。

而最後,能渡過黃河、離開西涼的子弟兵不過兩百零七人,跟張泯然下山的六十七個同門也只剩了二十三人。助天師道殘兵渡過黃河后,盈缺本想讓這群僧兵返回連山塢堡,眾僧卻不願離去,只願追隨盈缺。這十幾rì輾轉,他們聽說原本仍舊堅守的幾座大城已相繼失陷,胡人聯軍大抵算得上穩固住了佔領區,下一步不問可知,自是蠶食中原無疑。而黑山鎮失陷后,連山塢堡等於失去了東南方的屏障,再不存在可攻可守的局勢,最好的策略莫過於緊閉大門等待時機。他左思右想,終於同意了眾僧之請。

一路向東走的路上,他們也6續得到了中原的一些消息。其中最震驚者莫過於彌越裳獨闖京師殺乾元,提頭登城論興廢。算來她從京師離去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聽說這段rì子西北道上修士如雨,大多是慕名前往固原的。道門自從天師道倒下之後,再沒能恢復當年的盛況,雖不至於如佛門般零落至此,卻也如一盤散沙。純陽宮、上清宗和樓觀派雖弄出個正統三宗,然而其上位本身的來路就不正,又哪裏稱得上什麼正統?大多道門一脈都選擇了隱世以養元氣,當初天師道提領群倫、十大洞天交相輝映、七十二道門聞風景從的風采,已如滄海桑田。

且不說那些奔固原而去的,是觀望、是報仇、還是真的要與彌越裳論興廢之事,至少原本的一汪死潭終於被打開了一個閘口,得以流動開來了。

「原來她有這等志向,我還自以為懂她,真是可笑,可憐!」聽到這消息的子杞如是說道。

「不想去看看她嗎?」燕玉簟在旁問。

子杞搖頭:「我們都還有太多該做的事情要做。」

固原城在慶州以南,向東六百餘里便是京兆府,歷來為西路一大屏障。固原城外,在雄壯的六盤山上有一段橫亘河山四百餘里的秦長城,為當年戰國時秦昭王所建。千多年前的秦國、趙國、魏國早已不見,當初倚之為國境憑欄的長城也隨國境線之泯然,失去了曾經的意義。然則固原城仍舊是一大重鎮。本朝太祖得天下后,仍著人恢復了一段八十里長城的工事,並沿途築三座塢城,長期駐兵,與固原城成犄角之勢。

朝廷選擇任西涼一地自生自滅是出於無奈,而固原以東則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失了,因此數次增兵,這一帶的兵力分佈實已不下於燕京、大同等北方重鎮。如今又有彌越裳振臂一呼,千百修士前來,更是如虎添翼。東犯之兵雖強,卻也未必過得了這一道鐵壁銅牆。

眾人商議后,也決定前往固原,天師道子弟雖所剩無幾,畢竟也是百戰之師,太多同袍在自己身邊倒下,他們寧願戰死疆場,也不願這般返回鄉里。而柳、趙二人此時也才醒悟過來,原來那rì天師說的自北而來的貴人並非冒襄,而是另一個他們看着長大的孩子。

那rì畢方擋路,與冒襄過了一招,彼此各盡全力,卻是平分秋sè。他之所以肯退走,卻是要冒襄答應他此間事後要往雁門關外一行,與雷霄相見。雷霄曾和畢方說,若rì后與冒襄見面,他仍舊不和吾等一心,你若認為他已有擋在我們面前的資格,便讓他來和我一見。當時救人如救火,若畢方真不肯退,至少能把大夥兒再攔上一時半刻,冒襄當場便應承下來。如今想來,冒襄處處與雷霄所行相悖,縱然是一脈血親,這一行也未必會有善果。

子杞和燕玉簟仍舊向東去,追查凌海越下落。而盈缺則決定率眾僧趕赴固原,如此,三人則是要分道揚鑣了。另外,冒襄怕此行兇險,不願讓閔水荇相隨,原本還預備了一番唇舌,卻不料閔水荇被他幾句話就說動,答應留在固原城等他。

固原城北十數裏外,一個無名小鎮的酒肆里,冒襄、盈缺、子杞和閔燕兩位女子圍桌而坐。簡陋的柴扉反而提供了開闊的視野,天高地遠,院子裏的一顆老榆樹像是個陌路人看着遠方,枝子上已零星有了幾顆嫩綠的芽胞。鎮子裏唯一的那條大道,遠方被驚飛的塵土已漸漸落回地上,以幾人的目力,仍能看見隱約的背影。饒是幾人經歷良多,此刻也不由在心裏祈禱,那些開赴固原城的勇士們,能夠平安渡過劫難。然而亂世降臨,這已成了奢望。

酒過三巡,臨別之情稍減,雖然碗中是渾濁的土酒,然而熏人之意,此間人自有體會。子杞舉起糙碗,與盈缺碰了一下,兩人仰脖干盡。

子杞笑指他道:「你真的不去東海?我跟你說,我和玉簟當初在巴楚那片大林子裏遇見一位高人,他叫南伯子繫,是戰國時期的修士呢!連南華經中都有他的記載!那時候他就曾預言,說東海將要魚龍之變,還說那本來是他一直在等的契機呢。如此盛況,你都不心動?」

盈缺一笑了之:「你我心中自有佛xìng,我自取便可,何須假求於外在的契機。」

「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你這花和尚還真要成佛了。」子杞搖頭苦笑,塞了一塊牛肉在口裏,又問:「可又為何偏偏要去固原城,莫非這一路的無常之苦你還沒有看夠?你這可是要去殺人,而不是度人的。」

「西涼境內,我見了太多的苦厄,絕境之中,五蘊八苦被無限制的放大,這些我也看得夠了。固原城遲早要經歷一番劫難,我卻還想看看絕境中,人之xìng情中被放大的其他一些東西。有些人將堅守不屈,有些人將把自己的xìng命奉獻而他人,這些是被放大了的善之一面,然而這也是『執』。執念固然有其兩面xìng,或因之而苦,或倚之以生,甚或因執念而慷慨赴死,然而這也是達於彼岸的最大障礙。我yù引人渡河,見自xìng真如,便要看盡這執念在人間的萬般演化,看透方能看空,如此而已。」

冒襄已微有熏然,支著頭道:「依我看來,普度眾生原本就是無稽之談。沒有兩個人的思慮是相同的,執念之繁雜,又豈是五蘊八苦能概括得盡的?就算你找到了能度一些人的方法,可對另一些人仍舊束手無策。」

「那就該像你們道家所講,獨善其身而已?佛有宏願,度遍世人,雖不能成,亦見決心。」

冒襄爭辯道:「老莊亦有小國寡民之說,然而無為而治,當在一城一郭,放在一國一世界裏卻太不現實。大千世界本該各有其司,又何必強求趨同呢?」

盈缺搖頭道:「這非是強求的問題,信仰者,最基本的標尺就應該是一視同仁。若有人能脫苦厄,卻有人只能在苦厄中沉淪,那又讓人如何去信?生存的權力不均等,已然是絕大的不公,在這樣的不公面前蠅頭百姓甚至敢鋌而走險與貴戚相爭。而與死亡相比,沉淪苦海是生生世世的輪迴延續,能否被拯救甚至是更大的不公,我焉能見眾生被劃分到這不平等的兩端?人若信我,我必度之,反過來說,這也是信之始。」

子杞拍案笑道:「你這和尚好滑頭!本來是問你如何度人,怎地你卻換成了為何度人?」

盈缺亦哈哈大笑道:「我若有無邊神通,當照徹三千世界,使眾生皆見,見那一切有為之物是空,滿身羈絆是塵勞,王圖霸業是虛妄,江山美人是空茫!見那本真只藏在自xìng之中,破空方得圓覺之意!然而就連佛祖也做不到,我也就一痴想罷了。哈哈哈!我看那許多人沉淪苦海,心如刀絞啊,可也痛的痛快!」

和尚了一回癲,待他平靜下來,子杞才望着他認真的說道:「可是和尚啊,你自己,是不是也把這些都看空了呢?這些難道真的是空嗎?」

「所以彼之痛我才感同身受啊,因為老子也在裏頭煎熬呢!」

子杞哈哈大笑,舉杯道:「當浮一大白!」

五人舉杯,痛飲濁酒。

「可是子杞,你又為何一定要追那個凌海越呢?如今天下亂勢已成,就算你手刃了他,又於事何補?」盈缺問。

「你們佛家講因果,我們道家也說始終,因我而始,當以我為終。我不過是敢於直面自己的責任罷了。」

盈缺笑道:「若說始終,那冒襄這一趟可得多用用心吶。如今這局面,嘿嘿,可不知有多少『始』來自於你那大哥!」

冒襄醉了大半,指天大嚷道:「我冒襄也不是矯情之人,昆崙山六天混元道當年威名赫赫,也不算辱沒了我!他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心裏是認了他這個大哥。可這片土地我愛之憎之,全副心神之所系,他若要毀了,我便不依!」

酒jīng沖頭,盈缺越的口沒遮攔,點頭笑道:「你們雷家人一個比一個可怕,圓明天師當初真是做了件好事。嘿,要是你倆同心,這固原城我是不肯去的了。」

「好!此去祝君勘悟,得脫苦厄!」冒襄晃悠悠舉起酒碗。

五個大碗撞在一起,濺了一桌的酒水。飲罷此酒,幾人相繼走出酒肆,互道珍重,便頭也不回的向著各自的方向去了。唯有閔水荇還留在原地,向三個方向各自都看了一眼,然後就把視線鎖在了冒襄的背影上。她如一尊雕像,靈魂已隨冒襄而去。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離去的人都在期待着下一次相聚,可又有誰能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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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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