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第5章 第 5 章

腳步聲漸近。

沉重雜亂,氣勢洶洶,少說有三五個家僕。

周瑭大氣不敢出,就要往床榻底下鑽。

卻見薛成璧奪過他的食盒,猛地振臂橫掄,狠狠砸向廂房緊閉的門!

霹靂般一聲巨響,屋裏屋外的人都駭懵了。

薛成璧毫不停歇,又飛起一腳踹了過去,雙拳狂亂無章,砰砰砸門。

兩扇黃檀木門被錘得咯吱直響,如秋雨打落葉般劇烈顫抖,紅銅門栓幾欲崩斷。

他口中邊發出不成語句的大喊,又笑又叫,狀若瘋魔。

長發飛散,偶然間從髮絲間露出青白的嘴唇、血紅的眼。

好像是在地獄里才會看到的場景。

周瑭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他腦子空了,什麼都忘了,拼了命地把自己往床榻下面塞。

那些詭異的喊叫仍不停地灌進他耳中,震得他全身顫抖。

房外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倒霉,這瘋子怎麼還沒死透。」家僕啐了一口,心有餘悸,「好在咱幾個還沒進屋,否則……」

「否則怎樣?橫豎是個沒長成的小子,咱幾個還怕他不成?」

「你不知道,那小子看着瘦弱,瘋起來像厲鬼上了身一樣邪性!就算是被按住了,也非要啃下別人幾塊肉不可!」

「那……我們該如何向二夫人交差?」

「就說病得重了,用不着咱們下手。這瘋子的情況我知道,二十鞭子扔在雪地里,再餓兩天,壯漢都能生生熬死,何況一個病秧子?」

「走了走了。小心他衝出來咬斷你脖子……」

腳步聲漸遠。

床榻下,周瑭聽到自己咚咚狂響的心跳聲。

一室沉寂。

想害人的家僕走了,薛成璧也沒了動靜。

半晌,周瑭慢慢從床榻底下探出頭。

薛成璧靠坐在門邊,手腳軟垂,低着頭,看起來疲憊至極。

周瑭心一揪。

……剛才主角是在故意裝瘋,好嚇唬走那些家僕?

一定是了!

周瑭手腳並用爬出來,小步跑到薛成璧身邊。

二表兄明明已經病得坐不起身,卻為了避免他被家僕發現,大大鬧了這麼一出。

現在恐怕是心力交瘁,動也動不了一下。

自己卻誤會他、畏懼他。

怎麼可以這麼不信任他呢?他、她可是自己最喜歡的角色啊!

周瑭內疚不已,捏緊了衣角。

「扶我。」倒是薛成璧先開口。

他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周瑭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攙扶回床。

小孩子的負面情緒就像湖面上的漣漪,很快就不見蹤影。

恐懼忘了,內疚也忘了,周瑭雙肘支在薛成璧榻前,眼睛裏閃著崇拜的小星星。

「二表兄剛才演得好像真的一樣,把外頭那幾個人嚇得魂飛魄散,我也差點被騙過了。二表兄可真厲害!」

「嗯。」

薛成璧緩緩轉身,臉朝里側,背向他而卧。

這樣一來,周瑭固然也就看不到,薛成璧現在的神情。

——眼中閃著猩紅,唇角勾著笑,看上去異樣地興奮。

彷彿終於釋放了壓抑的天性,酣暢淋漓地發泄出來,享受發狂的快感。

他表現得很安靜,周瑭以為他睡了。

「好好休息。」周瑭悄聲道,「晚上我帶傷葯來看你。」

小孩軟糯的聲音拂在耳畔,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帶走了那段溫熱的氣息。

薛成璧眼睫微顫。

他極力忽略那份溫暖,忽略對方離去時,自己心裏的一絲空落。

他告訴自己,那只是瘋病發作時的病態依戀。

指尖死死嵌入手心,繃帶上又綻出朵朵血蓮。

最終響起來的,是他冰冷克制的聲音。

「別再來了。」

「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一無所有,不值得你圖謀。若被發現,於你有害無益。」

「……」

無人回話。

周瑭已經不在這間廂房裏了。

薛成璧闔上眼。

也不知道剛才那些話,孩子聽沒聽到。

*

其實不管聽沒聽到,周瑭的決定都不會變。

他看《奸臣》的時候,只知道長大后的薛成璧無比風光耀眼,卻不知薛成璧小時候生活得如此艱難,就是個小可憐。

周瑭握緊小肉拳。

除了讓自己吃飽穿暖、安身立命以外,他還想讓主角儘可能過得快活順遂。

如果有可能,再弄清楚主角的「瑕疵」到底是什麼類的病症,或許自己能幫到忙……

那麼首先,哪裏有治療外傷的葯?

鄭嬤嬤那裏倒是有些,可一來支用藥品要上報理由,不能再以自己受驚受寒為借口;二來那葯也不是最好的,說不得要受罪留疤。

最好的傷葯,誰手裏有呢?

周瑭輕巧地落在了院牆上。

現在他的輕功已經嫻熟多了,起如飛燕掠空,落如晴蜒點水,著瓦不響,落地無聲。

路過主子的院牆時要矮著點身子,免得被護院發現。

三房院牆下傳出了貓叫。

周瑭好奇地偷眼一瞄,貓叫聲的來源卻不是貓咪,而是二表姐薛萌。

薛萌上回提醒他繡花針戳眼睛,還在姚氏罰他禁足時幫他說話,周瑭對她有些好感。

此時薛萌伴着一個小婢女站在樹下,她一身藕絲短衫柳花裙,唇上點朱,撅起嘴唇學貓兒叫。

「咪咪,快下來,咪咪乖,到姐姐這兒來。」

周瑭這才發覺,靠近院牆的樹上有一隻雪白的獅子貓。

貓兒腿上被咬了兩個血洞,無助地攀在高樹枝兒上,瑟瑟發抖。

婢女春桃怕小主子着涼,道:「風涼了,奴婢取竹棍把這貓兒轟下來可好?」

「你敢!」薛萌瞪眼,「雪奴如我的嫡親弟弟一般,你打它,小心我治你的罪!」

趁她們主僕拌嘴,周瑭順着院牆悄悄上了樹,朝獅子貓的位置爬去。

春桃偶然間瞥了一眼樹梢,驚道:「小娘子您看!」

薛萌回頭,也是滿臉詫異。

周瑭已經抱着獅子貓,雙腿盤樹,滑溜了下來。

他舉起獅子貓,笑容熱情洋溢。

「二表姐,給!」

薛萌懵然抱過貓,隨即驚喜地發出一聲低泣,忙要春桃為雪奴腿上的血洞塗藥包紮。

周瑭仰頭注視那傷葯。

「你是怎麼爬上樹的?」薛萌疑惑。

「那一邊。」周瑭指牆。

「牆那邊興許有梯子吧。」春桃猜測。

周瑭不愛撒謊,也不想講實話。

於是只笑,不說話。

他矮矮小小的一團,身上的小襦裙被樹榦颳得臟破,臉頰邊蹭了一塊灰,反襯得臉蛋更白皙,笑容又傻又甜。

薛萌朱唇微彎,似是想笑,轉而又板起臉來。

「整日爬高摸低,成何體統?」她拿出當姐姐姐的嚴厲,「嬤嬤說了,三日後要做好一隻荷包,用散套針繡花卉。若交不上來,要打手板!」

「啊。」周瑭訝異。

什麼時候說的?他都沒聽見。

他的表情特別生動易懂,薛萌回答道:「阿娘罰你禁足之後,嬤嬤才佈置下來的。」

「謝謝二表姐!」周瑭笑起來。

幸好有薛萌好意提醒,否則三日之後的女紅課上,等待他的可就是一頓手板了。

小孩嗓音甜糯,薛萌抬手捋額發,擋住了微微泛紅的鵝蛋臉。

周瑭踮起腳尖,觀察她懷裏的獅子貓。

「它怎麼傷了?」

薛萌咬唇:「三堂弟在府里養了一群刁奴惡犬,見了活物便打。雪奴逛去二房的院子,不妨被那惡犬咬了一口。」

春桃也為她抱不平:「二夫人簡直縱得三公子愈發無法無天了,這回惡犬咬的是貓兒,若下回咬了小娘子,又該如何?」

「閉嘴。」薛萌橫她一眼,低聲道,「你是活膩了,還是想被發賣了?」

侯府里的小郎君里,大郎天生孱弱患有肺癆,二郎又有瘋病,三郎薛環是最有可能請封武安侯世子的小郎君。薛萌身為堂姐,也奈何不了他。

放在心尖兒上的獅子貓被咬,她也只能流露出無奈之色,任滿腔怒火鬱結於胸。

周瑭把她的憋悶看在眼裏,只佯裝不知,輕輕摸著獅子貓的額頭。

「它的腿會好嗎?」

春桃笑道:「表姑娘您說笑了,雪奴敷的可是我家小娘子自己用的玉肌膏。清涼解痛,癒合快,不留疤,全京城用玉肌膏的高門,兩隻手就能數的過來。」

周瑭眼裏的雀躍藏都藏不住。

他一雙杏眼眨呀眨,小心翼翼道:「玉肌膏和細布,可以分我些嗎?」

春桃委婉相拒:「這恐怕……」

「不過是些尋常傷葯罷了。」薛萌打斷婢女,「給你,玉肌膏我屋裏多的是。」

周瑭抱着玉肌膏和幾團細布,興高采烈地跳走了。

待他走遠,春桃才皺眉道:「那可是姑娘您最後一瓶玉肌膏了。下回宮裏賞賜,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

「雪奴的命,多少瓶玉肌膏都換得。」薛萌輕輕撫摸著獅子貓。

「對了,」她想起一事,橫眉對婢女道,「今日我把傷葯贈與表妹之事,莫要告訴阿娘。否則我掌你的嘴。」

「婢子什麼也沒看到。」春桃笑着福身。

她與薛萌從小一起長大,知道自家小娘子最是嘴硬心軟。別說薛萌親自掌她的嘴,就算旁人碰破春桃一點油皮,薛萌都要傷心氣悶。

「這麼晚了,阿娘怎麼還遲遲未歸?」薛萌問。

春桃想了想道:「三夫人怕是還留在老夫人那處呢。」

*

武安侯府有晨昏定省的規矩,晨間夫人和小娘子們都要去老夫人的聽雪堂請安。

老夫人不喜折騰,盛夏和寒冬的請安能免則免,只偶爾喚某名女眷過去服侍。

此時,三夫人姚氏正應召站在聽雪堂的正屋外,忐忑不安。

老夫人未傳她進去,她就要端著水盆在正屋外等候,規規矩矩站着。

風雪未停,寒風過廊下,姚氏只著一身單薄的花間裙,凍得渾身冰涼。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直表現得溫婉賢淑、掌家有方,究竟是哪一點得罪了老夫人?

屋內。

燭燈下,李嬤嬤正服侍老夫人吃燕窩,說些體己話。

老夫人年事已高,六十有九。皺紋顯了,頭髮還是半烏,看起來精神矍鑠。

她擱下勺,淡淡道:「老二和老三願意爭便爭,我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又不是他們的正經婆母,本不該管。可她千不該萬不該,把手伸到旁人身上。」

這「旁人」所指,顯然是周瑭。

三房的姚氏將周瑭禁足在弄玉小築,這事傳到了老夫人的耳朵里,老夫人面上不顯,心裏卻憋了火。

李嬤嬤知曉老夫人心意,淺笑着試探道:「表姑娘放在外院,終歸是天高皇帝遠。冷了、餓了、受罰了,親眼見不著,傳話的有疏忽,您總得多懸心惦念著不是。」

說到這裏,李嬤嬤頓了頓道:「依我看,既然表姑娘的童昏症大好了,不如收到老夫人您身邊養。」

老夫人放在炕桌上的手,猛地一拍。

「就是我一味疼寵芸兒,不捨得她受半分磋磨,才縱她做下那等不孝不悌、不忠不義之事!」

她斂眉搖頭。

「同樣的錯,我不會再犯第二回。此事休要再提。」

「是。」李嬤嬤低頭應下。

遙記周瑭剛送來侯府時,小娃娃瘦得皮包骨,老夫人一時心軟,曾想過要親自帶在跟前養育。

只是老夫人曾隨夫征戰沙場,有鐵血之氣,臉上又顯得凶,甫一抱周瑭起來,小娃娃就嚇得哇哇大哭,不吃不睡,這才作罷。

這三年來,老夫人一直在暗中關照周瑭,這才沒讓小娃娃被生吞了去。

偏又礙著與芸娘慪氣,礙著老侯爺的脾氣,只能遮遮掩掩,不肯叫人瞧出來。

李嬤嬤一個外人瞧著,都替祖孫倆心酸着急。

外間小婢女來報:「三夫人來給老夫人請安,已經在外頭廊上候了大半個時辰了。」

老夫人呸地漱了口,蹬了鞋襪,翻身入榻,只留下一個慍怒的背影。

「讓她候着去!也讓她嘗嘗擔驚受怕、挨凍挨餓的滋味兒!」

老夫人故意聲大,姚氏聽了,只覺渾身僵冷,心更如墜冰窟。

擔驚受怕、挨凍挨餓……

莫非,是因為周瑭?

*

夜幕四合,一更已過。

夜空中雪花越飄越厚,在弄玉小築的院角積成雪堆。

薛成璧持一柄枯樹枝,在廊下練刀法。

他用的是左手,手腕枯瘦,動作徐緩,也並不優美。但一招一式都沉穩堅毅,蘊含着力量。

湯藥入腹不過兩個時辰,他尚在熱症中。剛一能下床沾地,他就撿了粗樹枝,練習老侯爺過壽時演示過的刀法。

薛成璧一下一下喘著氣,額間溢出薄汗,在冰冷的空氣中化作白霧。

他必須抓住每一秒,為自己博取一線虛無縹緲的生機。

這長廊離院牆最近,院牆就在他面前。若有人翻牆而入,定是第一時間要入他的眼。

薛成璧也不知道,自己選在這處練刀法,是否存了其他什麼心思。

比如,等一個人。

「咚咚!——咚咚!」

遠方傳來更鼓聲。

二更打過,寒風呼嘯。冷寂的夜色里,薛成璧擰眉咳嗽數聲,拭去額汗,轉身便要回屋避風。

背後的院牆上,卻傳來了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積雪的細微聲響。

薛成璧腳步微頓。

他攥緊樹枝,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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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以為竹馬在女扮男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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