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

儘管借來月神的名義讓那些一見到陽光便匆忙消失的食月者感受到了一點久違的安慰，祂也還是無法改變人們固執的想法，甚至祂分不清那些人們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認為的「理性」說到底只是冷血，還是他們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也有問題去不願意承認。

那晚過後普萊亞就不願意再呆在屋子裡，她開始尋找能讓那些病人們過得好一些的辦法——既然是「病人」，那總有辦法可以治癒他們吧？既然藍陸人擅長製藥，怎麼就沒有人嘗試過製作可以治療「月光症」的葯？

——有是有，都沒什麼效果便是了。藥商抬眼看著她，一個外來人怎麼突然想著救那些瘋子？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在聽說了食月者的傳聞后就嚇得連門都不敢出了。

也是，情緒上的疾病怎麼能只靠葯就治得了呢。

幾天走下來，她一無所獲。有關的藥物沒得到，相關的傳言倒是聽了不少，什麼年輕的女孩子因為「擺爛」被男朋友拋棄之後就原地變成食月者了啊，什麼學渣兒子被媽媽教育之後也原地變成食月者了啊……聽起來有點好笑，但這又確確實實就是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這些本該是整個家庭的傷痛的故事，就這樣被這些蔑視情緒的人們當作八卦說了出來。

食月者，就算沒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也還是被各種傳言和夾雜在言語里嬉笑傷害著。

神明看著她，看著人們。祂真想找回原來作為人類的軀體去幫食月者們解除這些痛苦，儘管曾經的祂也不過是迷茫地斬殺禍害人間的妖魔，從來沒有插手過人與人之間的事，但……人類之間的矛盾比起那些一聲怒吼便能致人於死地的野怪魔物，真的算得上渺小嗎？

身為神明的祂還是不想多管閑事，或者說是不敢。

普萊亞也還是沒能找到治療月光症的葯。她每天晚上都抽出一些時間，坐在噴泉旁的長椅上等著那些無助的「怪物」。她憑著溫柔和坦誠換來了他們的信任，他們交談著，就像普通的居民一樣。她從他們那裡聽得，即便在白晝期間他們只能以類似幽靈的方式存在，卻也是有意識和知覺的——躲進森林裡，附在花草上，會讓他們激動的情緒變得平緩一些……如果不靠著這樣的方法來安撫情緒，他們真的不知道還要怎樣活下去。

當然，在普通的居民們看來，他們早就死了。

植物……？源自自然的生靈會讓他們覺得治癒嗎？普萊亞踏進了城鎮周邊的森林裡，這裡比起城鎮會危險不少，但她相信那些食月者朋友們會保護她。事實也是如此，雖然由於食月者的情緒普遍有很大問題，袖手旁觀者和反社會人格者的比例都比普通人群要高出不少，但大多數心思細膩的食月者並不是壞人，他們十分普萊亞給予他們的來之不易的理解，無論是誰……正常人還是瘋子，都一定會儘力把握住這一點小小的光。

在藍色月光的映照下，靜謐的叢林也像是獲得了靈性，即便沒有月光的加持，一草一木也是不會傷害人的，它們是來自大自然最本真的饋贈。

此時的神明也潛入了這一片深藍的叢林。這裡的草木立刻感知到了祂的存在，食月者們也看向祂的方向。普萊亞循著他們的目光望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怎麼了嗎？」

「有哪位神明大人跟過來了……」

普萊亞仔細地觀察，卻還是沒發現一點有什麼神明在這裡的跡象，但在這片本身就由神明之軀化成的大陸，

以及基於身為人類的她對神明的認知，她覺得哪裡有神明都很正常。

「我們就算變成這副樣子……也還是藍陸人。」一個高高瘦瘦的食月者少年說，「從我們出生起，這裡的月光就給我們帶來了強大的直覺和感知力……在月光下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們，對雙眼不可見之物的感知力或許比那些正常的人們還要強得多……」

祂聽著，這話沒有半點錯，他們大體也發現了這位神明並非藍陸人崇敬的月神。

「並不是月神大人……月神大人的氣質比這要冷清得多。」

祂笑了起來，儘管這只是一群被當作怪物的病人，祂卻覺得他們有點可愛。但祂忽然想起，若是原來那個只顧著為所到之處的居民除害的自己於這時來到這片土地，會不會只是聽著居民們的描述，就同夥伴們一起潛伏在黑夜中又突然暴起、把這些感染了情緒惡疾的可憐人趕盡殺絕？

「雖然這話說出來有些不敬……雖然我們一如既往地崇敬神明、相信並感謝神明給予我們、給予這片大地的饋贈……但我們知道，我們現在的樣子……已經不是神明所能拯救的了。」

祂想伸出手去摸摸那孩子的腦袋，卻突然發覺他說得沒錯……即便祂承認自己神明的身份，神明能改變世間可見的一切，能使時間停職、重力倒行，能使山川一瞬變作海洋，卻不能改變人們心中的想法、觀念和偏見。若是可以，恐怕早有大半神明讓信徒們閉嘴、還自己一個清凈了。

倒是普萊亞替祂伸出手去揉了揉那孩子的頭髮。

那孩子的情緒卻突然爆發，眼中噙著淚：

「如果可以……我們也想治好自己的病啊！我們都知道……我們得的是無葯可醫的絕症，我們從沒想過要傷害任何人……卻所有人都害怕我們，也沒有藥師願意治療我們……」

祂看著他們，普萊亞也哽住，或許這時候比起安慰，他們更需要傾聽。

「自從我變成這副樣子，他們就把我趕了出來……」

「我變成了以前我最害怕的樣子！可那些愛我的人全都走了，倒是這群我害怕這的人們願意幫我……」

「我們不是怪物！我們……我們最後的『葯』就是這些花草了……」

祂閉上了眼睛，耳朵卻繼續聽著他帶著沙啞的嘶吼：

「普萊亞小姐……還有這位不知名的神明大人，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治不好了……」

「我知道我們到死都能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糟樣子……可是……」

「可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想活著！我們還想繼續看看這個我們曾經愛過、現在也仍舊熱愛著的世界！」

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抽噎，他的話音有些難以分辨，但他還是儘力表達著自己的訴求，沒有人忍心打斷他，

「求求你們……不要把我們說出來的話告訴其他人……不要把這些包容了我們的森林破壞掉……」

「我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