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月者

食月者

那些本應敬仰並喜愛夜晚的月神的信徒們,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在躲避什麼。

循著四下躁動的詭異氣氛,虛假的神明尋到了一群人。他們看來就是信徒們所說的月光症患者,已經被疾病折磨成了不像是人類的樣子——沒什麼光澤的乾枯的銀白色毛髮,灰黑色的焦炭一般的皮膚,混合著悲傷與疲憊的瞳仁,還有向被注入了熒光劑一樣的亮藍色鞏膜。他們也靠近了篝火,用各自所剩不多的理性支撐著,嘴巴微微地張開卻並沒有說什麼。

看起來就像一棵棵早已死去了卻沒有倒下的樹。

他們不是來祈禱的,只是想從這有神明棲息的火光中汲取一點溫暖。

他們也沒有和其它的「同類」交流,只是自顧自沉默著,異樣的雙眼痴痴望著面前肆意燃燒的火。祂想,這被映入虹膜的火光,能連接到他們那被月光變得「病態」的意識嗎?

他們似乎知道有什麼東西正在鑽入自己的內心,卻也不反抗,甚至有人臉上浮現出看到了生機的微笑——祂的眼睛猛地睜開,這……哪裡是什麼在月光的浸染下才變得扭曲的患者?從來沒有什麼月光會使人變得瘋狂,月神也只是一如既往躺在那裡、未曾降下什麼神罰。讓著無形的恐慌飄蕩於藍陸之上、威脅著這裡的和善居民的,是他們自己。

是他們自己。

……早在百年前,祂以凡人之軀第一次踏上這片藍色的土地時,這樣的「患者」就已經存在。當時只有寥寥幾人出現了這樣詭異的癥狀,藍陸的各個村鎮間也沒有形成現在這麼密切的聯繫,各村鎮只是把發現的「患者」視作怪物或因褻瀆月神遭到懲罰的「背叛者」,將它們趕出村鎮,並對外隱瞞了這些會讓自己的家園蒙羞的異類——

神明將目光投向了整片土地,各個村鎮都忽然湧出了數不清的患者,他們也沒有像信徒們說的那般表現出不可控制的情緒,只是獃滯地行走著,從鎮上的角落和垃圾堆里翻找能短暫填飽自己肚子的東西。這哪裡是得了病,這分明是被拋棄了,居民們所說的並不是「月光症」的真相……而這些可憐的「患者」,其實在居民們口中也有另一個名字,「食月者」。

「盜取月光、褻瀆月神,於神前做出不敬之舉,便為食月者。」

祂看著他們無助地求生,直到太陽升起。

在熱烈的陽光下,食月者們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他們沒有表現出痛苦或慌張,只是抬頭望著亮起的天空,從容地消失了。

居民們又開始了他們平淡的日常生活,有人來到篝火前,獻上了今日的祈禱。其中不乏有祈願自己及家人平安康健、不被「月光症」所纏擾的祈願,祂帶著這些祈願回到了蘑菇鎮。

此時的普萊亞也終於從疲憊中休整了過來。經過這幾個在藍陸度過的夜晚,她好似也覺得這片土地埋藏了什麼秘密。熱情的旅店老闆送茶時看出了她的憂慮,便走上去問:

「有什麼煩擾嗎,年輕的姑娘?」

她如實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明明這裡的街道上明明安置了那麼多夜間室外燈,卻沒有在夜晚出去?」

旅店老闆把食月者的事情告訴了她,並叮囑她「最好不要晚上出門,小心被他們感染」。普萊亞卻放心不下那些可憐的瘋子,直覺告訴她「或許就連這裡的居民都不知道食月者的真相」,不顧老闆的勸阻,她打算晚上出門去看看。

假冒的「月神」坐回了那座噴泉,

普萊亞剛好也來到了這個小廣場,她找了噴泉旁的一張長椅為自己的據點。夜幕再一次降臨時,那些獃滯的食月者又出現在了城鎮中。普萊亞瞪大了眼睛,她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無生機的、形容枯槁的人類,就連剛剛沉眠的死者都還會帶著生命留下的痕迹……這些人,簡直像被抽幹了血液一樣。

神明翹著腿坐於噴泉之上,祂看著這些人和被嚇傻的普萊亞,他們似乎在嘗試著與廣場上唯一的「正常人」對話。祂想聽聽他們說了什麼,卻突然發現普萊亞的狀態有些不對勁——這就是居民們所說的傳染?但普萊亞沒有展現出任何形似食月者的變化,反倒是眼中流露出了熾烈的悲憫。

他們,不是病人。

食月者們本身就具有比常人更活躍、更飽滿的情緒和敏感的心靈,這裡的月光也只是源源不斷地將月神的聖輝播撒到大地上而已——這月光中攜帶了一切被人們認為是月神的優點的特質,例如直接催生了藍陸人強大直覺的靈感和可以為藝術文學做出重大貢獻的細膩情感,但……藍陸人之所以認為細膩的情感是優點,只是因為它來自他們所信奉的神。

堅信自己引以為傲的占卜和製藥是「於理性的光輝下誕生的瑰寶」的藍陸人排斥一切可能會影響理性判斷的情感,那些食月者們便自小都生活在充斥著「自作多情」「矯情」等言語的打壓中,這反而使他們本就活躍的情緒出現了更大的波動……儘管那些「為了他們好」的「正常人」只是希望他們能更好地融入這裡的環境、得到更好的生活,但他們似乎意識不到情緒的重要性,也根本不懂得該如何讓他們成為真正的「正常人」,只是以一直被奉為圭臬的理性引導無力地指引這些怪物回到正軌。

質樸的人們不知道,真正的理性從不會排斥感性的存在,也不會視多愁善感為天生的缺點。

在漫長的扭麴生長中,在淡藍色月光的照耀下……他們內心的情感終於不受控地爆發。在病態的情緒一股腦地泵出后,他們徹底被居民們排除在外,人們懼怕他們、排擠他們、鄙視他們,他們在月光的恩賜下苟延殘喘,身體為了保持存活變成了現在這副怪異的樣子——這樣他們就能儘可能多的吸取月光。他們成為了真的「食月者」,在清冷的月光下現形,躲開一切會套著關愛的外殼傷害自己的陽光……他們懼怕別人的目光,因為那往往伴著閑言碎語讓自己本就敏感的內心布滿傷痕;他們期望別人的理解,儘管幾乎從未得到,他們試著向所有看上去不會傷害自己的人小心翼翼地訴說自己的情感,終於在這個普通的夜晚,於神明的凝視下,他們感受到了或許是人生中第一份理解和善意。

「食月者的情緒如同那把他們變成這副樣子的月光一樣,會於無形中激發其他人的情緒。」

與原先的他們相似的普萊亞看著他們,若是自己也出生在這裡……恐怕早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了。但她沒有辦法改變藍陸人對於情感和理智的固執看法,她能做到的就是陪著這些以月光為食的病人們,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異類,

「無論是情緒波動還是對認同的渴求都是正常的心理活動。」

這對治好他們的「病」沒有任何作用,但那神明第一次看到有微笑浮現在了那焦黑且乾枯的臉上。祂抬頭看看天空,借著月神的名字,卻並不知道該如何安撫人類,便用無形的手摸了摸那些孩子的頭。

「神從未拋棄過自己的孩子。」

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這麼做,若不是有那慵懶的月神做掩護,祂覺得自己就像認同了神明的身份一樣。但當祂看那些枯槁的「孩子」們不約而同看向天空時,祂覺得這樣也不錯。

或者說讓人們在黑暗之中尋覓到一點光亮,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或者說,祂到底也有些看不得有人哭泣,就像那女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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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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