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 第 2 章

慕昭確是病了,她昏沉沉地卧在榻上,意識暈眩,好像自己不是睡在蓬萊殿的綾綺羅帳里,而是在虞山家中的小木床上,人暈暈燥燥,如倒在隨波浪顛搖的小舟上,略動動就眩得天旋地轉。

不過無妨,爹爹娘親在呢。回回她生病,娘親都會溫柔地將她抱在懷裏,爹爹則耐心將熱葯吹溫了,一匙匙地小心喂與她。他們輕輕摩挲她的臉龐,柔聲勸慰,「不怕,發發汗,睡一晚就好了。」

她不怕的,有爹爹娘親在,她什麼也不怕的。喃喃說「好」,縱病得沒甚力氣,她也要掙着伸出一隻手去,意欲牽住爹爹娘親的衣袖。好像握住那一角衣袖,再大的風浪也平息下來了,她有港可泊,不再是一隻無系之舟。

可是,拼力伸出的手卻牽了個空,慕昭從舊夢中醒來,入目是綺帷羅帳絞纏綿延的金絲銀線,一道道經緯縱橫,像要將她勒死在此處,帳帷外沉默侍立的宮人,在斑駁燈影下,幢幢如是鬼影。

是鬼倒好了,將她拘牽了去,到九泉下與父母相會。她原是至難至險也不肯灰心之人,但這時或是因病得頭腦昏痛,或是因夢到離世的雙親,心志竟軟了許多,想就如此去與雙親團圓,也好過身在此處。

兩個多月前被強納入宮時,她還沒有這般灰心喪氣。縱是大禍臨頭,她仍竭力保持冷靜,並日夜尋思脫身之法,以及在面聖時該當如何應對,好使皇帝放她離宮。

她設想了許多種可能,蔑倫悖理的老色胚,道貌岸顏的偽君子,她思量著那皇帝有可能的為人,假想面聖時皇帝有可能的言語行為,為每一種可能都在心中預演了面聖時的應對之策。

可滿腹策略無處施為,因那皇帝迄今從未出現在她面前,他只是一味地降恩,一味地將她關在這裏。

即使今日她兵行險招,皇帝依然不駕臨,他不問罪要她的性命,也不許她自裁,不許她離開。他召她入宮,似乎就只是想將她關死在這間蓬萊殿裏,似乎只有死,她的魂魄才能自由安息。

幼時爹爹娘親因事安慰她時,常說睡一晚就好了,可落到這種境地里來,竟像再也不會好了。

病得沉重的身子蜷得更緊,縈於睫處許久的淚意,終凝成淚珠,顫顫無聲地洇入枕中。若是雙親泉下有知,見她如今這般境地,定會心如刀割。從前她思念爹娘時,在鬼神之事上盼著人死後真有魂魄,而目下這般,倒希望雙親早清清靜靜地去了,不知他們的女兒如今陷在怎樣的污淖里。

不做金籠鳥,這是娘親從前教導她的。娘親出身詩書之家,才名在外,卻在當年外祖逼女嫁與上峰為妾時,自毀聲名,夜奔至父親山居,自與父親結為夫妻。外祖盛怒下斷絕父女關係,外人道娘親是自甘墮落,可娘親對此至死不悔不愧。

娘親說,所謂禮教是用名聲鉗制女子乖順,綱常婦道則是枷鎖,好將女子終生縛在後宅,認命地成為三妻四妾之一。娘親在世時常教導她說,萬不可淪為後宅玩物白活一世,故數月前,燕王向她表訴衷情時,她心中甚是惶恐,不敢也不願承受。

一朝皇室,怎會不妻妾成群,她原是半點不想與天潢貴胄有所沾染的,可偏生機緣巧合下竟與燕王相識,其後又承他天大的人情,無以為報,舅家又以教養之恩相壓,不許她拒絕燕王,於是她只能在燕王一再示情時,相當於婉拒地,向他提出了三個要求。

三個不可能被答應的要求。其一,她這從七品官員的外甥女,按身份連做燕王孺人都算高攀的小小女子,竟妄想做燕王正妃;其二,做正妃還不算,她嫁入燕王府後,燕王至死不得再納姬妾;其三,她不願生育,這意味着若娶了她,不得納妾的燕王,將終生無後。

尤其這第三條,當朝太子溫弱多病,不及燕王文武兼濟多謀善斷,燕王英名一向勝於太子,且天子素日也頗偏歹」,燕王沒有當場怒動干戈,已算是他這天潢貴胄的「寬宏大量」了。就在她以為與燕王就此了斷時,秋日裏,燕王忽又策馬來見她。背光的澄陽灑照下,她看不清燕王神情,只聽他在馬上聲音硬邦邦地道:「本王應了。」

她一時沒回過神,馬上人見她沒反應,僵硬的語氣拔高,似有幾分不耐煩的焦躁,「本王應了!」

她聽懂了,聽懂的一瞬,心中就湧現出想要逃跑的衝動,並下意識也這樣做了。她轉身欲逃的剎那,原高高在上的少年王爺,慌忙從馬上跨跳到她面前,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神色不是盛氣凌人的慍怒,而是慌張中隱有幾分委屈,又着急又小心翼翼,「我已應了,你不能耍賴的!」

她比燕王更要慌張,忙忙地抽出手臂又不能跑,可又不知該怎麼面對燕王,就近倚著一株紅楓一味地低頭不語,而心中慌思絞如亂麻。

「你不信是不是?」燕王扶著樹繞前繞后地見她總不言語,最後牽着她衣袖道,「我是真應了,不是在隨口誆哄你,我帶你去見一人,你見了就信了。」

這之後,燕王帶她去了東宮、見了太子,他明明白白地向太子介紹她,說她將是太子的二嫂嫂,日後唯一的燕王妃。

她整個人驚懵如在夢中行,直到風起時燕王將一道披風披在她的身上。她想起幼年在虞山家中時,常見父親為母親披衣,她仰首望見燕王眸中的情意,就似當年父親看母親時,心想也許這便是自己此世的命數,也許自己可似母親那般,縱嫁一皇子,亦能得一人心。

之後,便是靜等燕王向天子請來賜婚旨,可她最終等到的,卻是冬至時天子親下的聖旨,那位早有後宮兒女的周朝皇帝,不但不予賜婚,還將她強納入宮,將燕王調往洛陽。

她在此已是俎上魚肉,燕王……燕王如今在洛陽如何呢……

病中之人本就神思昏沉,這一番愁緒揪扯,心力交瘁之下,慕昭不知不覺又昏昏睡去。

她夢到了燕王,不是在洛陽,而就在這蓬萊殿中。像是剛經了一場血戰,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皇子,披堅執銳,容顏已是青年人的冷毅,他的盔甲、劍上俱是淋漓鮮血,甚至臉頰上都划有數道血痕——再上半寸,雙目即殘。

似已慘敗,已是窮途末路了。人已至絕境,可握劍的手未松,面上也沒有絲毫懼色,青年燕王杵劍而立,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向那殿外的帝袍身影屈膝倒下,他已近力竭,可猶硬撐著最後一口氣,憤恨地灼望着那玄色身影,恨不能與之同歸於盡。

有忠於天子的將領,在殿外勸降,「陛下仁慈,燕王殿下速速放劍請罪,還可稍全父子之情。」

「仁慈?」燕王冷笑,「昔我忠君敬父,卻先與像只是胡思所致,又好像太過真切……真切地像是提早望見了未來……

慕娘子因何而死……因何……而死……慕昭正茫茫然心驚沉思,忽聽殿內驟然響起了極輕微的腳步聲,登時暗一激靈,一隻手死死地攥住了被面。

不止有她,這殿中,還有人!

……是誰……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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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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