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旁觀

一 旁觀

夏天悶熱潮濕,蟲鳥鳴叫在山城間。

拂曉時分,伏勝輕微倚靠在牆邊,默默聽着周圍人的竊竊私語,直至場面開始亂糟糟的。

此時,這名臉龐上直至脖頸下,都像是佈滿了血絲,形成一種不規則蛛網紋身的青年,他端正的五官膚質均凈,卻矇著一層似為憂鬱的陰雲。

整體看過去不像是個樂觀的孩子,反而有些腦袋與身體不和諧的成熟氣息。

忽然,他感覺腦袋昏昏沉沉,便從口袋裏拿出一顆黃色藥丸,約有指甲蓋大小,隨意放進嘴裏咀嚼,而隨着藥力發揮,眼神剎時變得清明了。

在這座周圍放置鳥立油燈,四處鋪就著獸皮毯的大廳內,八面有鳳柱頂梁,三股淡雅薰香瀰漫。

約有七十名身穿綉雲的青綢袍子,氣色都很健康的男人,他們本該圍着長方高腳桌附近議事,現在卻打成了一團,瞪眼嘟囔著。

「你們別打了,這樣又打不死人,還互相扯鬍子揪蛋成何體統。」有人突然一拍桌子道。

但是二百步見方的大廳內,一個光頭壯年男子,撐着他那疲憊的眼皮,挺直腰板伸長脖子叫喊著,卻似乎未能使在場的幾十人聽到。

「咔噠!」拳拳到肉的聲音依然此起彼伏。

當然,光頭男人這時的言論,全被東側角落裏的年輕人,伏勝以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

但這回會議可是關於平災振荒、鞏築城防與籌備戰爭的大事,結果城中領主突然報病回家休息,使在場誰都沒法理壓誰一頭,自然得靠拳頭說話。

這很正常,大家儘管都是同族,但一群有智慧的人待在一起,討論得又是關心本身利益之事。

那與其互相勾心鬥角,還不如以拳克拳,反正大家都有武力的情況下,這般更好增加自身的話語權,以便給手底下能爭取財路,增加就業。

反正他們要是傷筋動骨了,隨時都有厲害的巫醫進門治療,用得都是上好膏藥。

「蕭雅,我先走一步。」他轉頭看向一旁閑得無聊,已經開始望着六椽栿發獃的表妹:「對了,下次的同族群議會別叫我來了,我不配。」

體長不高,身材苗條,顯得一襲青衫不大合身,神色間略帶狡黠的小夥伴愣了幾秒。

隨即,面目清秀,臉蛋帶着一些稚氣的蕭雅微笑道:「那明天的祭祀建木大典你來嗎?」

伏勝聞言沉默了一陣,舉目望着那些早已把他當做邊緣人的同類們,便搖了搖頭,也不管朋友是否面露失落,悄悄地走向了大門。

「我有個想法!」一名光着膀子的中年大叔開腔了,那渾厚中嗓門竟然蓋過了在場的其它男人。

毫無疑問,他聲音振動間,動用了平日積蓄的內力,伏勝很熟悉這種能夠延年益壽的自然力量,因為它也是他的丹田與經脈里有的。

這時,相貌有些兇狠的光頭,他轉動了一下沒有眉毛的眼晴,彷彿正在心裏斟酌用詞。

「我覺得該用燒龜甲的老辦法,占卜吉凶了,反正咱們爭來爭去也沒個主意,不如把命運交給上天,這可是太祖時青鳥氏就定下的規矩啊。」

一時間,周圍的氣氛有些寂靜。

與此同時,伏勝則拉開氣象莊嚴的主門,邁開大步,離去這個唯有武士及以上階級涉足的戰場。

不久,他的腳程飛快卻雙目黯然無神,從不為任何一條街道兩旁的精緻民居、遠方大片平整農田或堅固的公家獸苑駐留片刻。

當伏勝徑直穿過一個初顯熱鬧的港口街時,

他特地拜別了那些與他擦肩而過的戴冠士伍。

只是這些筋骨強健、敏捷不俗和內力有成的傢伙,卻不是每一個都有拿出相應的氏族禮儀,甚至有個別人開始對他冷嘲熱諷或視若無睹。

然而,伏勝心知計較無用,面上也沒了客套氣,神態冷淡了不少。

「呵,蕭姑娘還是去做正事,今後你我道路不同,現在你一定要幫我占卜,就沒有想過我根本沒有什麼好處可以給你嗎?」青年高聲說道。

而與他對話的人,原來是先前在太陽底下一路追過來的蕭雅,為此少女白色的內裙擺已臟。

右眼角有着小傷疤的她,僅瞥了一眼左側的伏勝,便眨著圓眼緩緩說道:「既如此,你十多年在城裏一直送我的禮物,改天我能還都還給你。」

言罷,蕭雅環顧四周,發覺路人較多,於是轉過身不肯伏勝見她面色,急匆匆跑沒了蹤影。

本來他倆身份上雖沒有貴賤之別,但一個已經是允許主持日常祭祀儀式的巫女,在永安城內可謂前途光明,另一個大概會是毫無修鍊前途的武士。

「最低等的士啊!」伏勝嘆息道。

至於他為什麼陷入現在這種落魄的地步,那還得從三天前的一場意外講起。

長話短說,就是初步掌握內力的伏勝,作為一個自認普普通通的氏族子弟,為了變強而努力奮鬥,所以決定每天鍛煉十個時辰以上。

第一天這個計劃正式執行的時候,他能夠感覺到過程的艱辛,所幸內力能夠極大程度緩解疲勞。

伏勝作為大地之主人族的後裔,年紀輕輕就步入甲階武士,也就是呼吸法練至二十級,正式開始感知萬物呼吸的男人,在同齡人中算相當不錯了。

可惜,這不是得益於他天賦絕佳,事實上青年只是稍微有點修行悟性的人。

能夠達到今時這等成就,全憑十多年如一日的堅定身體鍛煉,為此甚至放棄了除了禮樂宗法以外,任何非必要的生活技能。

而之所以伏勝這麼努力,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對未來的恐懼和擔憂。

要知道,各個氏族在互相抱團取暖的時候,定時就會有征服四方的儀式開啟,要是一個氏族中的分支,拿不出足量徵召的武士,會失去許多特權。

不幸的是,伏勝家除了父親實力強大,幾個兄弟資質平庸,搞得堂堂候爵之家,做生意一流。

在整個永興城中,貴族親自從事貿易行當,是一種會引起同類恥笑的行為,畢竟就算是富可敵國的商人,空有智商沒有武力也是貴族們的錢庫。

總歸偉力歸於一身的強者沒必要為弱者賣命。

而伏勝非常清楚,所謂天生高貴者被殺了也會死,所以每個人都注重自身的絕對武力。

畢竟,財富可以聚攏起來的軍隊,只要用更大的財富就可以收買走,但是自身擁有的強大武力,只會受到更強者的碾壓。

在天下九州,強者為尊是永恆不變的定律,伏勝毫無疑問也信奉著這條鐵則。

可三天前黃昏時分的修鍊卻出了意外,他在後山剛踢斷了一顆大樹,突然風雲突變,萬里烏雲凝聚,猛地一道白色霹靂直落九霄。

不久后,伏勝就被一道閃電劈中,避無可避。

狂暴的能量使得正值青春年少,相貌堂堂,身長七尺的青年,徹底斷了武士進階的榮譽之路。

並且伏勝哪怕活下去了,粗礪的臉龐上也已爬滿了猙獰血紋,可能終身都無法恢復。

現在,在永興城裏,自己成為了白家養生丹藥的受益者,每天又至少要經歷十三次治療儀式,才能夠減少狂暴的雷電餘力,對身體造成的破壞。

代價是經脈和丹田再也用不了。

「唉,居然連和我打招呼的士伍都少了。」伏勝觸摸著黃麻長袍包裹着的心口,輕聲嘆息。

儘管他的目的,從不是因為施捨窮人而獲得他們的讚揚,而是準備回到記憶里那出黑瓦白牆的府邸,也就是回家。

時間稍縱片刻,伏勝看着近處街道上,那鶴立雞群的大宅,有白石漆的牆面配以黑瓦的坡屋頂。

一行白牆包圍的灰色大門前,有二石鳥單足傲立於座台,屋檐下牌匾書鳳體,字色燙金,木?玄黑,然後,他跨過門檻。

府邸內部的世界,滿是青磚鋪就的地面,加以一些大小綠植,整體頗具淡雅清新的氣質。

這是伏勝來到一棟載有金葉樹作門面,窗前牆邊都放置著兩排灌木盆的房屋,於此他踩過三步台階,別了那些畏懼他的下人們。

當他來到一層客廳的那一瞬,驟然顱痛,欲裂心扉,但是他強忍着不喊痛。

「父親!」伏勝咬着牙,朝着面前那位盤腿席地而坐的中年男人,恭敬地鞠躬拜禮道,隨即就從腰部的口袋裏,掏出又一枚黃色藥丸。

它叫養神丹,是巫師們研發的一種新型丹藥,據說是獲得了上古血祭人類胎兒儀式的靈感。

對於伏勝而言,它唯一的效果就是止痛,除此之外對身體潛能的線性開發、讓思維變得更加清晰等效果,並不值得他關心。

「初次參與大會議的感覺怎麼樣?」有如牛犢健壯的男人打開嗓門。

伏勝低眉面對着父親,聞言他閉上了眼睛,深呼吸幾次后,依然不敢開口,令這位絲綢長袍在身、穿着皮革背心與長筒靴的高大男子側目。

「別在灰心喪氣了,你現在要做的事,唯有不放低對自己的修鍊標準。」

此時父親從熊皮毛毯上站起,一邊沉聲說道,一邊邁開腳步靠近伏勝,在兩人相距咫尺之際,高他一頭的中年男人繼續出言。

「你有對於更強大的十分渴望,並且願意去學去練習,就算成不了武士,又如何?」

對於十七歲的伏勝而言,永安城的世界裏什麼職業,比起光榮的武士都要稍次一籌,這點他清楚知道,況且身體素質提高的狀態太有誘惑力了。

曾經做不到的困難動作,根本練不了也理解不了的各種兵技秘術,只要擁有內力就都不是問題。

「父親,抱歉,我今後只能是兄長們那樣的弱者了,明明我們青鳥氏的血統非常強大。」伏勝恨不得把頭埋到地板,只是脊梁骨限制了他。

他不甘心下將注意力放到客廳兩邊的卧房。

短袖短須的父親肅然道:「難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嗎?大烈國青鳥氏後裔,我林子安的孩子,即將成年的武士,你永遠有追求財富的自由。」

可是在唯強是尊的人類社會,巨多的財富卻是異常廉價,是因獲取財富的渠道很多。

市場和戰場,這是烈人們可以用出賣短暫生命的代價,獲得大量財富的中間載體,它並不珍貴也不稀奇,當然前提是個人要擁有舉世無雙的武力。

換言之,能夠讓人獲得絕對威能的內力,是這世間最神秘,最無價,最不可思議的物象。

但伏勝本來是擁有這種一旦掌握,便有如身體本能的精神氣,可惜世道不公,天理無常,三天前的一道白色閃電,徹底讓他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這時,父親突然抬高了聲音:「記住,你便是廢物,那也是個高貴的氏族子,天生脫俗者。」

林子安忽然將右手放置在伏勝的左肩膀,輕輕拍了拍,他這似乎十分隨意的舉動,讓瘦長臉的青年再次抬起了頭顱。

他低聲叫道:「父親,我還記得小時候,您時常催我完成每日御車與射擊的訓練……」

其實,這些並非伏勝興趣所在,少年時他更喜歡和蕭雅玩主君與武士的扮演遊戲,或他並不擅長的木工手藝,並且他還厭惡射殺那些小動物。

嚴格來說,他不忍心傷害無辜的小動物。

可是,正如父親喜好飲酒,他也必須得學會接受喝美酒一個道理。

何況伏勝從不擅長去分析人們對他說教的對錯,他僅懂得要避免大人們的不高興,同時林子安並非一個熱衷於推理或解謎的賢者。

因此時至今日,他絕無法接受自己的無力。

興許伏勝是個天生軟弱的人,可不久就要成年的他,肯定是個性格要強的漢子。

於此他略微哽咽道:「對不起,我以為我會是唯一有資格的,但現在的我永遠做不到了,我不是您合格的繼承者,所以我由衷希望五弟會是。」

伏勝這時已經躲開了父親的大手,準備走到二樓的茶室里,想要靜靜。

現在他需要思考自己今後的人生道路了,如果不能夠修行內力變強,無疑將來只能夠倚仗他人,行事作風都要受到他人限制,仰他人之鼻息。

日後分家的時候,更要不了太多財富置辦家業,否則真如小兒持黃金於鬧市。

還有給哪路遊俠或亡命之徒奪了妻室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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