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第83章 第 83 章

今夜的東宮燭火大亮,遠遠地就能看見火把的亮光映出朱紅宮頭,照亮了四周樹影。

裴顯知道明日是姜鸞的生辰。

伴隨着燈火亮光的,還有些影影綽綽的鼓點樂音傳入耳朵。他步履從容地接近,心想,或許是明日要呈給皇太女觀賞的歌舞雜耍,連夜再演練一次,也是人之常情。

走近正門時,迎面四名守門的東宮禁衛又是扯著嗓子高喊。

裴顯不咸不淡地說,「聲音小些。只是往裏頭報個訊而已,不必把死人都吵醒了。殿下還在用功?」說着抬腳跨過門檻。

轉過影壁,腳步一頓,停了。

時間門進了三月末,天氣轉暖,庭院裏秋冬擋風的紗幔也都撤下,小型漢白玉麒麟華表的下方,裴顯迎面看見兩幅跳舞的波斯大氈毯。

小白穿着舞蹈的緊身胡服,氣喘吁吁地趴伏在其中一塊大圓氈毯上,一看就是跳舞中途停下的。

姜鸞站在旁邊一塊圓氈毯上,身上也穿着胭脂色的翻領胡服,長筒烏靴包住了小腿,貼身裁製的衣裳勾勒出柔韌的腰肢。

外頭通稟的聲音太大,庭院裏頭早聽到了,姜鸞此刻臉沖着影壁這邊,腳步雖然踩在波斯毯上,還在細細地喘息不止,額頭一層亮晶晶的汗滴,顯然剛才劇烈地活動過。

裴顯的目光,掠過她額頭滲出的細汗,劇烈起伏的胸脯,曲線玲瓏的的腰腿,最後落在小白身上,緩緩扯唇,露出一個寒涼的笑。

小白渾身一顫,趴伏在地,囁嚅道,「奴……奴……」

「起來。」姜鸞轉臉過去吩咐他,「你做什麼了,一副心虛模樣,不就是教本宮跳了幾步胡旋舞嗎。」

她毫不在意地拿過帕子擦汗,「你和大白兩個,領賞下去吧。」

大白抱着手鼓,小白不敢抬頭,兩人弓著腰從側邊上退走了。

裴顯的目光,便從退走的大白小白身上,轉到了遞帕子的崔瀅身上。

「崔侍讀,夜深了,為何深夜還不歸家,卻陪着東宮胡鬧?」

崔瀅看了眼姜鸞,心裏生了些疑惑,她以前竟不知裴中書管東宮管得這麼寬。眼下才亥時初,也不至於太晚,正要說話分辯,姜鸞拉了她一把。

「別理他。」姜鸞小聲說,「謝瀾辭任東宮舍人的奏本下午呈上去了,裏頭報的是你和盧四郎的名字。看他臉色就知道找麻煩來的。你避一避,先回家去。」

「是。」崔瀅行禮退下了。

麒麟華表的漢白玉欄桿側邊,原本默默低頭坐了個人,並不顯得起眼,現在人走了幾個,庭院裏空曠下來,裴顯的視線便落在他身上,轉了一圈。

坐在側邊的是盧四郎。他正在吃面。

盧四郎的生辰就在今日,只比姜鸞的生辰提前一天。

這些日子他都歇在西南偏殿裏。西南偏殿的幾個院落是東宮預備着給太子良娣,太子孺人等嬪妃入住的。如今姜鸞連駙馬都沒有,那些院落當然都空置著。

後院出入要過一道二門,正合適需要嚴密看顧的盧四郎。姜鸞挪了一個院落給他住。

經歷去年的劇變,人能活着,已經是極好的了。他冒險選了自己要走的路,姜鸞沒有辜負他,他沒有被用完后再次扔去亂葬崗,姜鸞把他留在了東宮,御前討了敕令,脫了他的奴籍,把他的姓名還給了他,還允諾會給他入仕的機會。

不管此生未來的前路如何,能不能順利入仕,至少姜鸞待他用了心,果然就像她當初所說的,『你若不辜負本宮,本宮必不辜負你』。他感覺不愧當初的選擇。

他生辰這天下午,姜鸞在正殿外頭的庭院裏碰着他,吩咐了一句,叫廚房下碗長壽麵給他。盧四郎心裏感激,卻沒有把話傳給廚房。

皇太女有這份待他的心就夠了。他如今的身份尷尬,能不勞動旁人,還是不要勞動旁人的好。

當晚,盧四郎已經打算要睡下,姜鸞卻把他叫了出來。

「今天是你生辰。」四周點起的明亮燈火下,姜鸞和他說,「你的身份敏感,不好鋪張大過。委屈你,就在東宮裏吃碗長壽麵,藉著滿樹現成的張燈結綵,我叫大白擊鼓,小白給你跳支舞慶賀。」

跳得是太皇帝時流傳下來的《破陣舞》。曾經是軍舞的一支,鼓點激昂,舞姿矯健,姜鸞和崔瀅兩人入座,看得心旌搖蕩,拍手叫好。

姜鸞看到熱鬧時,笑看了一眼盧四郎,喚了他的名字,「盧鳳宜,吃面。再不吃面就放冷了。」

盧四郎拿筷子挑起一根不斷頭的長壽麵,放進嘴裏。

京城裏常見的做法,撒了蔥花,乳白色大骨湯做湯底,熱騰騰地一碗,在春風夜色里發散著香噴噴的熱氣,令人見了就食慾大起。

盧四郎咬了幾口,柔韌香滑的麵條吃進入腹,他咬着麵條,一滴淚落在了碗裏。

這一年遭逢劇變,他的人生遭遇了驚濤駭浪,錦衣玉食的日子也度過,荒山野嶺的日子也度過,曾裹着草席深夜被丟去了亂葬崗,被『盧氏舊友』當面許下江南小橋流水、隱姓埋名富貴一生,心裏不是沒有動搖過。

他咬着牙走他想要的路,如今又回了東宮,一道聖人手諭,除了他的奴籍。他重新頂了盧鳳宜的名字,直面他范陽盧氏的過去和將來。

過去不堪提,將來猶可追。至少此刻,他又能頂着盧鳳宜的姓名,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了。

眼前一碗再尋常不過的灑了蔥花的長壽麵,來得如此的不容易。

盧四郎一邊吃,大滴的淚止不住地落在碗裏。

他邊吃邊哭,哽咽聲起先還壓在嗓子裏,漸漸地壓不住,打了個哭嗝。

姜鸞:「……」

「吃個面怎麼就吃哭了?」眼看着哭花了臉的盧四郎,她大致明白他的心思,倒也沒說什麼安慰的空話,只是對用力敲鼓的大白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換首歡快的曲子。下面跳段胡旋舞。」

又問身邊隨侍的崔瀅,「胡旋舞會跳嗎?」

崔瀅笑了。

大白正好重新起了個曲子,手掌在手鼓邊沿拍出一連串活潑的節奏,崔瀅起身把過於寬大的廣袖錦袍脫了,露出裏頭的綰色立領窄袖夾衣,藉著大白的鼓點,腳下輕盈地一旋,原地轉了幾圈。

「臣十二歲就學了,殿下。」崔瀅笑盈盈地沖她召了召手,「生辰將至,歌舞盡興,殿下也來跳幾圈?」

姜鸞興緻勃勃地起身,「好呀。我也學過的!」

兩塊跳舞的氈毯放在一處,崔瀅引著姜鸞的動作,兩位貴女在明亮的庭院燈火下比賽誰胡旋得更快更利索,愉悅的笑聲穿過了高牆。

在場眾人的視線早被吸引過去,就連邊吃面邊掉淚的盧四郎也不哭了。

兩人興緻起來,拉着小白當場演示了幾個高難度的胡旋舞動作,她們當場學。

裴顯就在這時跨進門來。

入夜時分,宮門已經下鑰,他在燈火大亮的東宮裏不止看見了歌舞鼓聲歡快的大白小白,滯留不走的崔侍讀,還看見了旁邊邊吃邊哭的盧四郎。

裴顯:「……」

他習慣性地往含章殿方向盯了幾眼。

「今晚都這麼熱鬧了。」他緩步到姜鸞身側,「怎麼單少了一個謝侍郎。如果人躲在含章殿的話,叫出來吧。」

姜鸞正拿着熱手巾擦汗,沒理他的話頭,直接吩咐周圍眾人說,

「今晚盡興了,都散了吧。盧四郎,看你這碗面吃了那麼久,早涼了。面碗留案上,回頭叫廚房再給你下一碗送房裏去。」

盧四郎不肯放。

他端著那碗吃了一半的麵湯,端端正正行禮,「草民告退。」

裴顯目送盧四郎的身影快步離去。

現在的庭院裏真的是空空蕩蕩了。周圍隨侍的宮人禁衛都被文鏡和幾位女官驅趕得遠遠的。

「當真不喊謝侍郎出來?」裴顯走近中央主位的那處黑漆食案,俯身拿起琉璃盞里的一個金黃色的枇杷,在手裏拋了幾下。

「跳舞的大白小白,共舞的崔侍讀,旁邊楚楚落淚的盧四郎,東宮今夜好光景,就差個剝枇杷的謝侍郎了。」

姜鸞劇烈旋舞的喘息漸漸平復了,自己走回食案坐下。

「人都被你趕完了,謝瀾不在。他最近新得的吏部侍郎的位子坐得不夠穩當,人都忙瘦了,哪有空來我這裏賞歌舞。」

坐下以後,她理所當然地把琉璃盤往對面一推,

「剝枇杷的謝侍郎不在,這兒只有裴中書。記得裴中書剝的一手好橘子,剝枇杷應該也不會差?」

裴顯把拋在半空中的枇杷握在手裏,斜睨她,「殿下要我?」

姜鸞把裝滿枇杷的琉璃盤又往前推了推。「除了你還有誰?」

裴顯走去她身側坐下,把琉璃盤挪近,慢條斯理地開始剝皮。

「昨日見了謝侍郎一面。他最近人確實忙瘦了,殿下心裏體恤他,放了東宮舍人的空缺出來?」

姜鸞不否認:「東宮放出去任職的頭一個,自然要加倍體恤。」

兩人並肩而坐,裴顯剝好一個枇杷遞過去,見姜鸞張嘴吃了,終於心平氣和地談起正事。

「待選的兩個都不行。盧四郎尤其不行。奏本現在壓在我手裏,等明早正式呈上政事堂,肯定會被駁回。東宮還是儘早另尋賢才的好。」

「先試試。」姜鴻和他商量。

「盧四郎尤其不行,那就先試試崔侍讀。她父親即使要避嫌,不幫你說話,也絕不會反對你。崔中丞不說話,政事堂里說話的就只有你和李相兩個。」

姜鸞抬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紫袍袖,「駁倒他,把李相駁得丟盔棄甲,啞口無言,崔侍讀先做個東宮舍人。」

裴顯不答。視線往下,盯着她拉扯袍袖的手。

姜鸞的手生得極漂亮。

纖纖素手,從小精細養護到大,柔滑細嫩,半點細繭也無。

深夜黑暗的帳中,他曾握著這隻縴手,一寸寸地摸了個遍,把每根手指的好看形狀印在腦海里,把她的敏感反應牢牢記住。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三月的夜風裏,有點燥熱。

「好好說着政事,這是在做什麼?」

「裴中書看不出么?」姜鸞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理直氣壯地說,「私下裏說情,請裴中書徇私幫忙啊。」

裴顯唇邊噙著笑,並不急着應下,手裏卻又拿過一個枇杷,開始仔仔細細地剝皮。

「吏部是王相經營多年的地盤,謝氏的家族勢力不在吏部。謝五郎在吏部人生地不熟,他又不是平易近人的和善性子,孤身迎戰不是個法子。殿下不想謝侍郎一兩年內被人從吏部踢出來,還是派遣些幫手的好。」

「你有什麼高見?」

「東宮的淳于詹事,從前在吏部做過六品主事?他與人和氣,人緣不錯。吏部六七品的官員和他交好的不少。」

被他提點了一句,姜鸞頓時醒悟過來,

「明天我就找淳于。叫他去酒樓訂一桌酒席,把吏部曾經的同僚請去吃酒。兩邊說和說和。」

聲音頓了頓,「怎麼,不再看謝五郎不順眼,言語行事處處針對人家了?」

裴顯淡笑,「從未有過的事。殿下多心了。」說着把剝乾淨了皮的枇杷托在手掌上遞過去。

寬大的官袍擋住了周圍光線,姜鸞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香甜的枇杷,

「好吃。你故意的吧。人調出東宮,去了吏部,不再整天在面前晃悠,你就懶得針對他了。老實說,是不是看不慣謝五郎頭上頂着『清貴絕倫』四個字,嫌棄他性情太過清冷,想折一折他的傲氣。」

裴顯的手掌穩穩地托著枇杷,遞在她柔軟的唇邊,安然端坐,安然聽完,還是那句,「沒有的事。」

他心裏到底想什麼,他自己不肯說,別人極難揣摩。

但裴顯願意看在她的面子上,出言提點解決謝瀾的困境。姜鸞心裏確定了一件事,裴顯確實沒有徹查上元夜當日的意外。

她和謝瀾的合謀,他至今不知曉。

「累了,歇了。」她打着呵欠起身。

裴顯卻也跟着起身。

她往寢殿去了幾步,裴顯也在身後跟着。

親隨女官們早就退去了遠處。

姜鸞走了幾步,身後的腳步始終不緊不慢地跟着。

她停步反問,「裴中書,大半夜的,跟着我幹嘛。」

裴顯鎮定地說,「護送殿下回寢殿。」

「寢殿到了。」姜鸞用下巴點了點前方燭火隱約的寢殿,故意不看他,對着前方的寢殿正經地說,「有勞裴中書相送,請回吧。」

裴顯還是跟着她,看起來是不送回不罷休的意思了。

進了寢間門,替她挽起木隔斷處新掛上的湘妃紫竹簾,腳步停在隔斷外間門。姜鸞拿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故意還是什麼都不說,慢悠悠地往裏走。

走着走着,說了句,「裴中書,出去時記得把前兩天夜裏留我這兒的一件中衣帶走。尺寸不對,被苑嬤嬤瞧見了,差點起了疑心。我跟她說要給二兄做衣裳,拿了二兄的中衣過來量尺寸,才糊弄過去——」

嘩啦一聲,身後的紫竹簾放下了。

一隻有力的手臂從身後攔腰抱起她,單手放下了金鈎帷帳,兩人直接滾入了架子床深處。

————

姜鸞在半夜裏迷迷糊糊地醒來。

帳里昏暗。

她在昏暗的帳子裏磨著牙。

天下的新手有兩種,一種特別的不自信,覺得自己處處都不行,還有一種特別的自信,覺得自己練練就能很行。

姜鸞就是後者,覺得自己練練就很行的那種新手。

多練練,就像吃席,吃撐了不停筷,胃口撐幾次就變大了。她一開始如此自信地想着。

但試了幾次以後……她發現自己吃得越來越撐了。

最開始幾次,裴顯格外小心地對待她,彷彿雙手捧著易碎的羊脂玉瓶,輕易不敢用力,謹慎到近乎小心翼翼,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她開始喊疼,開始推他,就撤筷離席。

後來漸漸發現她沒有看起來那麼易碎,她可以承受。

姜鸞在深宮裏養得嬌氣,一點點的小疼也會喊,稍微有些不舒服就把他推開。但其實有時候並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了,她不習慣陌生的情潮翻湧席捲全身,就喊疼,喊不舒服,把他推開,把局面控制在她自己習慣的範圍。

裴顯試探出了她可以承受的程度,表面上什麼也不說,但漸漸地開始不撤筷,不離席,身體力行地試探她究竟可以承受到什麼程度。

三天前,就是裴顯落下中衣沒拿走的那晚上,她在吃席中途,又喊疼,喊不舒服,實際卻因為過於舒服,想要撤退回安全範圍,被他瞧出了端倪,牢牢摁住不許她退,不讓她小打小鬧地吃幾口就撤回去她的安全領地,讓升騰而起的陌生火苗蔓延燃燒,席捲全身。

一次就吃撐了。

大半天都緩不過氣。

裴顯是做事謹慎妥帖的人,那夜少了件中衣沒帶走,因為凌晨天沒亮的時候,姜鸞從徹底吃撐了的昏沉迷亂中清醒過來,又羞又怒,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差點叫進來文鏡把他家主帥打出去。

還好當夜寢殿值夜的是性情最穩妥的秋霜,眼瞧著不對,好說歹說,把她勸住了。

三天過去了。

夜裏再怎麼緩不過氣,過了三天也能緩過來了。

姜鸞向來不信邪。

今天沒把人硬趕走,看對方的意思想留,她就把人留下。她要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把他也擺弄得又羞又怒。

……她又吃撐了。

————

姜鸞迷迷糊糊地翻身,放下的帷帳里光線昏暗,她撞進了對方結實溫熱的胸膛里。

裴顯在黑暗裏抱着她。

他睡眠向來淺,被姜鸞撞進了懷裏,立刻醒了。

姜鸞還沒有完全清醒,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囈語。

「……幾更天了?」話才問出口,人卻又闔眼睡了過去。

「殿下的生辰到了。」裴顯撩開帷帳,戶外庭院的晨曦微光映上了窗紙。

對着天邊的微光,他收攏手臂,把依舊香甜沉睡的人摟緊了些。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阿鸞生辰萬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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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臣攻略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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