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捌] 忘記你

[貳拾捌] 忘記你

只見柴門開處,另走出一個虎頭虎腦的頑童,也是全身縞素,跟在小妮子身後,親熱地直喊「姑姑」。小五的腦袋「嗡」地一陣響,那頑童不是兒子岳雲嗎?難道是自家……他簡直不敢想下去。

那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妮子疼愛地將岳雲抱在懷裏,自袖中掏出一個果脯,塞到他的嘴裏。不想岳雲眼尖,一眼看到了大槐樹那邊的父親,自小妮子懷裏張開雙手,含着果脯,喜不自勝地叫道:「爹爹、爹爹……」

小妮子聞聲抬頭,看到小五,面露驚喜,抱着岳雲便迎上來。小五翻身下鞍,將小白馬栓在樹下,疾步向前,接過兒子,瞅瞅小妮子,一團疑問不知從何開口。

「五哥,不認得么妹了么?」小妮子微微一笑,卻又眼圈一紅,「快進屋吧,大娘想煞你了。」

「么妹?」小五幼時的記憶被喚起,他確實有一個最幼小妹,是叔父岳睦的獨生女岳楚,他曾抱過她的,當時她才兩歲,後來隨叔父去了外地謀生,一晃十年過去了,這乍一見,如何認得。

「爹爹回家了、爹爹回家了!」少不更事的岳雲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歡叫着,屋裏頭聽到動靜,前後腳走出三人,卻是小五的大姐岳紅、六弟岳翻和渾家劉荔。

小五見三人也是一身喪服,心頭亂跳,勉強向大姐問:「阿姐,怎麼回事?」

岳紅未語淚先流,小六見了五哥,如得了主心骨,大哭起來:「爹爹,爹爹不在了……」

「爹爹他……」小五的身子晃了兩晃,眼前一黑,幾yù暈倒。

劉荔見狀,趕緊將兒子抱下來,兩眼紅紅地補充:「家翁月前染了傷寒,竟沒挺過去。岳郎,快去看看家婆,她先是cao勞家翁喪事,後來聽說自相州出去的敢戰士只回來十幾個,卻沒有你,已多rì不思飯食了。」

小五聽說母親如此,強打jīng神,三步並作兩步地進屋,見到彷彿老了十歲的慈母,頓時哭倒在地:「娘,孩兒不孝……」

剛經喪夫之痛的姚氏見到兒子好端端地歸來,又悲又喜,老淚橫流:「五郎,你回來就好,你爹爹的骨灰尚在堂前,快去給他報個平安吧。」

宋人盛行火葬,一來土葬費用浩大,二來佛教主張火葬,宣揚死者以此可升入西天極樂世界,岳家信佛,所以將岳和火化,只是尚未入土,乃是姚氏堅持要等五郎歸來為他爹送葬。

岳和正式入土之rì,按照習俗,雖是貧賤之家也要大力cao辦,所謂「孝莫重乎喪」,「凡事死之禮,當厚於奉生」,岳家的遠親近鄰會聚一堂,在院中擺了十來桌酒席,連小五的外祖父姚大翁也來了。

小五披麻戴孝,極盡人子之禮,正忙前忙后之際,忽聽得門外一陣喧嘩,趕緊出去查看,卻見三條漢子拉了一車豬頭、羊牲、果品等物,正在卸車,一個沙臉、一個紅臉、一個白面,正是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

「王兄、二位賢弟,你們如何來了?」小五忽見一道趟過生死的三個手足,一時驚喜交加。

「兄弟,你的父母即我等父母,這等大事,卻不招呼一聲,多虧徐慶得了消息,我們才及時趕到。」王貴一臉嗔怪。

「哥哥,你既回來,倒把俺們忘了……」徐慶和張憲七嘴八舌,那神情,彷彿與小五是自幼玩大的兄弟,其實,彼此認識不過兩、三月。

「來了便來了,帶這麼多禮做甚?」小五笨拙地搓著雙手,心中感動,卻不會說辭,他一回家就為亡父守靈,大門不出,真忘了聯絡那些手足。

「好了、好了,快帶我們拜見義母!」三人徑直進門,鬧鬧轟轟,以小輩自居,逢人便躬,完全當小五的家是自家,卻把席間沉悶的氣氛掃了不少。

「這是家母!」小五將三人領到母親所在的婦孺桌前,轉而介紹,「娘,他三個是跟孩兒同上沙場的手足,這是王貴哥哥,這兩位賢弟是徐慶和張憲。」

「孩兒拜見義母!」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向姚氏納頭便拜,行個大禮,真真當小五的母親是自家母親。

小五未免慚愧,要說他與這三人並未正式結拜,感覺卻比之前結拜過的人都親,只除了韓九兒、花和尚和武行者三個。

「原來是征遼的壯士,快起!五郎,快領他們入席!」姚氏略顯局促地站起來,突然多了三個義子,俱是赳赳英傑,老人家自感欣慰。

三人客氣一番,便擠在都是岳家至親的主桌上,聽小五一一介紹在座的各位,卻是小五喊什麼,他們便喊什麼,端的不見外。

「三位小壯士,老漢聽外孫講,你們可是死裏逃生啊!來,大夥共飲一杯,以示慶祝。」輩分最大的姚大翁先話,席間除了小五,都舉杯吃酒。

「三位哥哥,把你們打戰的事講來聽聽。」小六滿眼羨慕,五哥只是輕描淡寫地提過,難得有這樣一個詳細了解的機會。

「講講、講講……」席間都是男子,也想聽聽來自征遼前沿的第一手消息,只因小五木訥寡言,又在守喪,不好多問。

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也非好口才之人,卻比小五話多,你說一句、我說一句,互相補充,直把那一場轟動一時的宋遼戰事栩栩再現於眾人眼前。

三人的嗓門都不小,初時只吸引了主桌諸人,然後是臨近的幾桌,最後整個院子都靜下來,只聽三人講述。

三人講的都是親身經歷,雖是鄉言俚語,卻分外真實,講到酣處,或唾沫亂飛、或大口飲酒、或拍桌怒罵,無不引一片共鳴之聲。

當講到功敗垂成的奇襲幽州城之戰,三人更是激昂,禁軍的橫掠、敢戰士的勇烈還有劉光世的失援,令院中百十人的情緒為之大起大落,最後的突城之戰,則集中到小五的身上。

三人全無一絲浮誇,卻要在座諸人聽明白他們為何視小五為生死兄弟,將小五不顧自家安危,以一人敵百人,掩護同隊手足突城的經過一一道出,便有用詞不當之處,也不影響聽者感受。

岳家的遠親近鄰、長輩婦孺,才明白身邊這個深沉少語的五郎竟是這樣一個鐵血好漢,而他歸來后只說自己是敗逃出城、僥倖得生,卻不想其中有這幾多波折、這幾多驚險!尤以小六岳翻和么妹岳楚反應最大,分坐兩桌的兩小不約而同,騰地站起,把目光盯着一直安坐不動、默默無語的小五身上,異口同聲道:「五哥,記得下次帶上俺……」

姚氏已是淚流滿面,兒子受了這樣的苦、歷了這樣的難,吭都沒吭一聲,不愧岳家好兒郎!他爹在天有靈,也該瞑目了!

按習俗,父母亡,兒子守孝三年。本yù再度投軍的小五隻好留在家中,負起長子的責任。姚氏本來為小六說了一門親事,也因此耽擱下來。

叔父岳睦為兄奔喪之後,又去了外地,卻把岳楚留在家鄉,交給她大娘姚氏照顧。姚氏的本意是想讓岳楚學好女紅,將來找個好婆家,哪曉得小妮子卻無意於此,yù效五哥以武報國,做個巾幗英雄。

小五遵循母意,並不教岳楚武藝,有時帶小六練武時也避開她。小妮子卻堅韌不拔,暗中偷窺自學。小五也為么妹的jīng神所感化,有時練武時明知她就在近處偷學,也故意裝作不知。

但小五畢竟是男子,他的武藝未必適合女子,而最擅長的弓shè,岳楚卻不感興趣。剛好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常來看望小五,岳楚便纏着這三個哥哥教自己,小五倒不便攔阻。

三人都將岳楚當作自己的嫡親妹子,對她有求必應,只是王貴的大刀、徐慶的雙錘也不適合女子,倒是使槍的張憲還有一手好劍法,甚合小妮子心意,盡讓她學了去。後來姚氏也知曉了,見小侄女的直xìng不改跟五郎恰似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也只有輕嘆一聲,由她去了。

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每次來孝悌里,都是先拜見姚氏,然後陪小五去岳和墓前弔唁,接着是幫地里幹活,最後便一起聚到打穀場上,三人加上岳氏三兄妹,一共六人,切磋武藝。

其中最亮眼的自是岳楚,她本生得俏麗,一身素sè短打扮,將手中那柄劍舞得銀花朵朵,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對起劍來,有時連師傅張憲都不是她的對手。

小六初時以為是張憲故意讓她,對么妹的得意洋洋頗不服氣,揮槍挑戰。為免誤傷,眾人切磋時的刀劍都是未開刃的,而槍則是去了槍頭。一打下來,小六每每被么妹打得鼻青臉腫,而她卻連頭也不曾亂一絲。

小五心中惋惜,么妹若是男子,一定可堪大用,而六弟最多只能當個偏將,無法獨擋一面的。

其時年已五歲的岳雲,也領着一群頑童在旁湊熱鬧,他最喜歡拿徐慶叔叔的雙錘,但年小力弱,如何拎得動。

這一群大人孩童,在紅彤彤的落rì餘暉下,刀來槍往,過拳踢腳,呼喝生威,構成一幅極美的田野畫面。

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又彷彿臨終前的迴光返照,宣和四年冬至宣和七年,大宋經歷了開國后最輝煌的歲月。原來童貫兩次統軍攻遼失敗之後,害怕朝廷降罪,密遣使節請求金國出兵相助,金軍遂大舉入關,攻克燕京,童貫再遣使交涉,以高昂的代價,僅僅換回了燕京及其附近六州,而金軍撤退之際,則將繁華的燕京擄掠一空,包括所有浮財及壯丁美婦,大宋所收回的不過是幾座空城。饒是如此,朝廷上下仍視為二百年未有之榮耀,大肆吹噓和慶祝。

居家守喪的小五也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孝順慈母,陪妻教兒,有朋相交,不亦樂乎。唯一令他心瀾起伏的一次,便是那一年的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yù斷魂。

那幾rì,照例是yīn雨連綿,小五本來是要和六弟去祭奠亡父的,但小六因昨rì不小心淋了雨,身子寒,便讓他卧床休息。岳楚則自告奮勇,要陪五哥去給伯父上墳。

兄妹倆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拎着祭品,往祖墳而去。

滿眼青綠,小雨淅瀝下個不停,空氣中漂浮着一股濕土的霉味,人的心上也彷彿長了一層毛,毛躁躁的。

小五腦中浮現亡父的音容笑貌,黯然神傷,忽聽岳楚驚道:「五哥,那是誰?」

小五聞聲望去,遠遠看見亡父的墳前,豁然立着一個白裙翩翩的娉婷女子,頭上撐著一把綠油紙傘,正在垂弔唁。

「難道是阿嫂?」岳楚自言自語,卻又搖搖頭,按習俗,兒媳是不用上墳的,何況劉荔還要在家照顧老小。

「或許上錯墳了?」小五揣測道,隨即也自否了,因為墓碑上都刻着先人的名字和生平,怎會認錯。她會是誰?小五兄妹滿腹狐疑,快步上前。

那撐傘女子聽到動靜,卻一回頭,露出一張雋永出塵的絕sè面孔,晶瑩剔透的腮上兀自掛着淚痕,一見斗笠下的小五面孔,那一雙直令星月失sè的明眸頓時一亮,轉過身來,曲身一福,清音悅耳:「哥哥,許久不見,你可好?」

「九姑娘,安好!」小五呆了一呆,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裏碰到那個永藏心底的小妮子,幾年未見,她出落得愈清麗脫俗,惟有那股時刻縈繞小五夢懷的青馨氣息,一點未變,他悄悄在心裏回答,「我很好,你過得可好?」

「這是么妹吧?你要喊我一聲義姐哦。」韓九兒對岳楚一笑,那燦爛的笑容足以驅散天空的yīn霾和地上的霉斑,竟然對小五家的人了解得相當清楚,又轉向他,「當年義父過身,小妹未能趕來祭奠,今rì算是補上了。」

岳楚吃驚地張大了小嘴,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木訥深沉的五哥竟收過這樣一個天仙似的義妹,看她的氣質,分明是大家閨秀,跟粗頭大腦的五哥站在一起,怎地也讓人看不懂。岳楚剛滿十四歲,正是韓九兒當年遇上小五的年紀,女孩兒情蔻開的早,雖是懵懵懂懂,卻也能感覺到五哥和這個義妹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不免又好奇又有一絲興奮,要看五哥怎麼辦?

「么妹,你在這兒等著。」小五被么妹這樣看着,大感尷尬,只有避開小妮子,對韓九兒道,「九姑娘,我們那邊說話。」

「小妹自然聽哥哥的。」韓九兒的妙目對岳楚頑皮地一眨,先行走開,說的卻不知是自己還是岳楚,或者兩者都是。

「義姐,你叫甚麼名字?」岳楚忽然對這位義姐大有好感,趕緊問了一句。

「你便喊我九兒姐吧。」韓九兒遠遠撂下這一句,小五撓著頭跟了過去。

「九姑娘,我們不是說好的么?」小五心神已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相忘於江湖、相忘於鄉里,可是能相忘於心底么?哥哥,或許你可以做到,小妹卻無法做到!你可知,自家這一生,心裏已容不下別人了……」韓九兒幽幽私語,卻要把這些年的思念之苦,在這來之不易的短短相聚中全部傾吐出來,淚珠兒早已像傘上的雨滴一樣,一串串滾落下來。

韓九兒那墜碎在雨草中的淚水,也擊碎了小五塵封的心田,就在這片岳家祖墳上,他再無法欺瞞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列祖列宗,也無法欺瞞這個放下矜尊只為見自己一面的小女子,更無法欺瞞那一顆時時浮現眼前之人的良心,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情處,他虎目含淚,聲音嘶啞:「九兒,飛又何曾有一rì忘記你?只是飛出身卑微,又有妻兒,跟你絕無走到一起的可能!九兒,如果有來生,我岳飛一定娶你為妻!」

「哥哥,有你這句話,九兒此生無憾……」韓九兒咬着嘴唇,破涕為笑,心中的萬千情苦,全被這個殺千刀的幾句話給化解了,若非有岳楚在那邊看着,她早就撲在他的懷裏了。

岳楚雖然離得遠,又隔着雨水,看不清五哥和九兒姐的面部表情,但她那練劍練出的耳力,卻將兩人的對話聽得真真切切,原來五哥和九兒姐真有一段隱秘的感情,但兩人乎情、止乎禮,沒有逾越世俗的任何規矩,這份苦戀,當得起感天動地!

小妮子再看五哥偉岸的身軀和九兒姐婀娜的體態,眼中竟有無限的羨慕,痴痴地想,也只有五哥這樣的英雄,才配得上九兒姐這樣的天人!卻不知自家長大后,會否邂逅一個如五哥這樣的英雄呢?

小五哪曉得身後的么妹冒出這樣的想法,更想不到因自己和韓九兒的這一次會面,竟影響了岳楚的一生,rì后她所受的情苦,更遠在韓九兒之上,此是后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岳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大岳傳
上一章下一章

[貳拾捌] 忘記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