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柒] 百姓苦

[貳拾柒] 百姓苦

「殺……」面對蜂湧而至的遼軍步騎,小五凜然不懼,仰天長嘯一聲,居然將眾遼卒驚得倒步直退,他的胸中豪情萬丈,只要自己活下去,假以時rì,一效張飛喝退百萬敵軍又有何難?

以決死求生之心,小五用槍尖在馬臀劃出一道長口,那馬兒負痛,狂躁疾奔,再加上小五雙目血紅,槍頭亂點開道,這一人一騎,如癲如魔,單槍匹馬,勢若石碾,沾者死,碰者亡,就這樣生生硬進到城門旁的上城馬道口。

上城馬道是建於城門內側的漫坡道,即騎馬上城的通道,通常兩條相對,形為「八」字,直上城牆,乃戰時運兵、運送糧草和武器的生命線,現在卻成了小五的生命線——命懸一線。

原來那員偏將識破了小五登城的意圖,自不願犯主將縱敵的錯誤,早在馬道口伏滿步卒,再以騎兵從后相迫,如鉗鎖般要將他夾死。小五身前的步卒豎起槍林,身後的騎兵層疊共進,當真前狼后虎,進退不得。偏將一聲令下,遼軍步騎同時進擊。

由原先的開闊地變成城根下的小方圓,小五的長槍再無法大開大闔,只能前格后擋,險象環生,卻護得了自己,護不了坐騎,那胯下馬兒慘嘶一聲,連中數槍,再也支撐不住,四蹄一傾,向前倒下。

小五情知自己一旦落到地上,在此重圍下,決無生理,敗中求生的本能頓時激,在坐騎前傾的同時,猛將槍頭戳地,那情形,倒似他yù以槍身支撐坐騎一般,木杆長槍如何吃住這麼大的重量,隨即彎倒。

遼軍偏將笑了,笑這宋卒的垂死掙扎,但他轉眼便笑不出,只見宋卒居然在長槍彎至將折之際,雙臂一振,長槍倏地彈起,將他的身子也彈起來,如同大鳥一般,掠過眾步卒的頭頂,從一個不可能的高度和距離,落在了上城馬道上,此時,那匹垂死的馬兒才轟然倒地!

「跋喇、跋喇!」急眼的偏將用契丹語大叫,眾步卒不迭掉頭,沖向上城馬道,卻是忙中出錯,反而阻擋了騎兵的去路。

這上城馬道採用陡磚砌法,利用磚的棱面形成澀腳,便於馬匹、車輛上下,若是讓騎兵先上,赤手空拳的小五卻是難以再過一回鬼門關了。

逃過大劫的小五,鼓起餘勇,向城頭跑去。本來城頭上也有一小隊守卒,但因為剛才的一場大戰,都下城幫手,反倒便宜了他。

小五跑上城頭,直奔齒垛女牆而去,探頭一望,方叫了一聲苦,如他設想,城下是寬寬的護城河,此刻方省起自己逢水必菜的,這樣的高度跳下去,不知自己的狗刨能否浮起來?

身後響起轟震的腳步聲,大隊遼卒涌了上來,小五不再猶豫,攀上城垛,頭也不回,便縱身一躍!

「撲通!」小五栽入了河裡,身子直往下墜,被冰冷的河水浸得一激靈,下意識地四肢亂動,向上面的亮處浮去。

忽然,頭頂有無數線狀的水柱掠過,小五的大腿一痛,「哎呀」一聲,連灌了幾口水,才明白自己中箭了,趕緊憋氣,不敢上浮,但他的眼睛驀地瞪大,脊背直冒涼氣,如見鬼怪地盯著水中,只見不知從哪裡飄來一具具屍體,五官皆被泡得鼓脹變形,看身上的著裝,分明是宋軍……

「咕嘟、咕嘟……」小五頭皮一緊,從嘴裡冒出一串水泡,一口氣已經憋不住,再想上浮,卻沒了氣力。

在這些死不瞑目的同袍當中,小五的求生yù到了極限,雙手在水中無力地耷拉下來,眼睛漸漸閉上,大腦迷迷糊糊地滑過最後一個念頭:「眾家兄弟,我也來了……」

雖然大宋道教盛行,岳和夫婦卻是信佛之人,在父母的潛移默化下,小五也尊崇釋教,兒時常想西天極樂世界是怎樣一個所在……他當逐步有了意識時,先產生的卻是深沉的飢餓感,心中愕想:「怎地到了西天也會餓肚子?」

小五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藍藍的天和白白的雲,身子卻暖烘烘的,頓感愜然,果然是個清新溫暖好世界,迎接自己的菩薩在哪裡?正這般想,一張金燦燦的臉龐出現在他的頭頂,是個女子模樣,深目高鼻,果然相貌非凡。

不對?小五恍惚記得曾看過類似的面孔,晃晃腦袋,卻一時想不起來。那女菩薩見他醒了,展顏一笑,出清脆的嬌聲:「阿翁,這宋狗醒了!」

宋狗?小五身子一震,真的醒了,也記起類似的面孔是突城前撞上的那個倒馬桶的婦人,更看出這個女菩薩竟是個小妮子,自己不僅沒死,還落在遼人手裡了!

小五驚得拍地而起,不料大腿一痛,又倒下來,才看清四周狀況,自己躺在一片荒草地上,遠處有一群羊在吃草,近處卻有一堆篝火,難怪暖和,那個金面小妮子已轉頭撥拉篝火,對他並未有格外的關注。

「細娘,別亂叫甚麼宋狗,這位壯士跟翁翁可是同脈相承。」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自羊群中走出一個穿著舊皮袍的老者,卻是小妮子的祖父。

「曉得了!」小妮子頑皮地吐吐舌頭,方又湊到小五跟前,「你叫甚麼名字?」

小五見沒有遼軍,心下稍安,剛想回答,腸胃卻一陣難受地攪動,哇地吐出一口水箭,正中小妮子鼻眼。

小妮子像受驚的小兔似地跳開,邊用袖子擦臉邊著惱地嚷道:「阿翁,你看,這宋狗噴了人家一臉都是。」

「呵呵,你明知人家剛被你從河裡撈上來,怎不知道避開?」老者笑眯眯地走到近前,將小五扶起來,「壯士,你受了箭傷,老漢用家傳的草藥為你敷了,七rì內不可亂動。」

「多謝老丈!多謝小娘子!」小五掙扎著點頭致謝,已聽的明白,是這爺孫倆救了自己,旋即,他的眼珠子落在篝火上正烤著的一團肉上,雖然看不出是什麼小動物,卻絕不影響對他的誘惑。

「壯士餓了吧?細娘,快把狸肉拿過來。」老者一臉和氣,不帶一絲燕京百姓對宋人的仇視。

「哼!人家本來要孝敬阿翁你的,倒便宜了他。」小妮子嘴裡埋怨,卻手腳麻利地將鐵條穿著的烤肉遞到小五面前。

「謝謝小娘子!」早餓壞的小五老實不客氣,生怕被人搶走似地接過烤肉,張口就咬,油水四溢,真香啊!

爺孫倆被小五狼吞虎咽的吃態驚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小妮子撲哧一笑:「叫你宋狗也不屈,真似餓狗投胎的……」

「我不是宋狗!我叫岳五!」小五卻聽不得這個詞,百忙中抬頭爭辯,正看到小妮子的臉,原本的一層金sè好像被擦掉了皮,隱隱露出下面膩白的肌膚,那種白,竟是漢人未有的,這一走神,他的喉嚨被一塊肉咽住了,頓時直翻白眼。

「水!快拿水!」這邊廂的爺孫倆又是一陣忙乎。

活著真好!小五穿著一身寬大的胡服,戴著老油灰的胡帽,宛若一個牧民,靠坐在氈包外壁曬著太陽,專心地休養身體。周邊散落著十幾座氈包,有幾個孩童在其間玩耍。再望去是一馬平川,一道蜿蜒起伏的山巒橫在天際。這便是細娘和她祖父所在的村落,說是村落,不過是個流動的聚居點。

算算時間,他已躺了五rì,再有兩rì便可以動了,也不知戰事進行得如何?王貴他們安全回到大營沒有?

說起來,小五委實幸運,原來那rì他跳下護城河后遇到的屍都是燕京城內的宋軍。據細娘祖父講,城裡敗退的宋軍因為無法從城門突圍,便從城牆垂繩而下,卻被遼軍打死在護城河中,不過也虧了這些屍適時飄來,替小五擋了追兵的亂箭。而爺孫倆不忍宋軍曝屍河中,將之撈起埋葬,卻剛好救了被水嗆暈的小五,也是天意。

「五哥哥,今rì再教我shè箭!」細娘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手裡抓著弓箭,臉上重又塗滿了金sè蔞汁,兩條小辮拖在腦後,襯著一襲紅綠繡花團衫,煞是古怪可愛。

細娘的祖父是漢人,她的母親卻是奚人,因此繼承了奚人的相貌特徵,由於父母早逝,便和祖父相依為命,她自小活潑好動,家裡騎馬打獵的營生,都讓她包攬下來。

前兩rì,小五見她練習shè箭,便順手指點一二。小妮子是在行的,曉得遇上高手,大喜之下,便纏著他教自己,嘴也變甜了,帶著燕雲口音的「五哥哥」叫個不停。

小五知恩圖報,將自己生平所悟的弓shè訣竅,悉心傳授,期望她有此一技之長,既能防身,也可多打獵物,至於能學多少,只看她的造化。

不曾想,細娘悟xìng極高,一點即通,僅用兩rì,就掌握了「十二連珠」,今rì再教,已是「左右開弓」了。由於不能站立,小五便坐在那兒,叫細娘在五十步外豎個靶子,先示範一輪,再指點於她。

兩人正勤教苦練,忽聽得順風兒飄來一段兒歌:「……趙家人,真好笑,派個閹驢當總校!攻燕京,賠了兵,既送金來又送銀……」

小五聽得真切,吃了一驚,忙叫細娘去問個清楚。師傅有令,怎敢不從?細娘一溜煙跑過去,抓住幾個頑童詳問,轉頭回來,歡喜得連蹦帶跳,直嚷道:「五哥哥,宋狗被我們打敗了,金銀和盔甲丟了一路,都能堆成山了……」

小妮子旋即見小五面sè大變,yīn沉不應,方省起來這個「五哥哥」也是宋狗之一,嚇得一吐舌頭,怯生生坐到他跟前,拉拉他的衣角:「人家說的不是你,莫要生氣!」

「細娘,你五哥怎會小雞肚腸?來,我們繼續練箭!」小五須臾便想明白,以大宋這樣的將領、這樣的士卒,要是打了勝仗才叫奇怪!也難怪遼國漢人不思歸宋,如懦弱之父,連兒子都會瞧不起!自己何苦生氣,好不容易留下這條命,他rì必帶出一支鐵軍,教天下人再不敢恥笑!

當晚吃飯時,細娘祖父帶來了更確切的消息,原來蕭干率軍將郭藥師殘部趕出燕京之後,乘勝分兵,截斷了宋軍大營的糧道,生擒押糧官王淵和兩個運糧兵卒,關押在大帳之中。夜半,蕭干假作議事,聲言調來三十萬兵馬,分成三路,舉火為號,突襲宋營。然後,暗中縱逃一個宋卒回去報信。宋軍主將劉延慶信以為真,次夜火起時,以為大隊遼軍殺到,竟然下令燒毀營寨,與部下四散奔逃,遼軍趁勢掩殺。那一夜,宋軍人馬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將大宋數朝積聚的軍備輜重以及準備犒賞三軍的金銀丟失殆盡。

可憐一個以武起家的王朝,竟在半年之間連遭奇恥之敗,遼人才知宋軍實在不堪一擊,因此作歌賦讓孩童傳唱嘲笑。

小五沒想到宋軍居然是這樣敗的,鬱悶之情無以為甚,暗想那十萬大軍便是讓自己這個無名小子指揮,也可輕易地克燕滅遼!大將無能至此,小五再一次生出「大宋江山危矣、天下百姓危矣」的感慨和自jǐng。

「岳小哥,何必心事重重?宋人一直要收回舊地,可問過我等燕雲漢人願意否?讓老漢說一句,管他甚麼漢人皇帝、契丹皇帝?對百姓好,便是好皇帝!」細娘祖父以一個歷遍世間滄桑的長者之心,開導小五。

「管他甚麼漢人皇帝、契丹皇帝?對百姓好,便是好皇帝!」小五如遭雷擊,這番話大悖他自幼所受的教育,甚至可以說是大逆不道!每個大宋子民,皆根深蒂固地以漢人為正統,只有漢人皇帝才是真龍天子,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細娘祖父的這句話,卻如一條冬眠之蟲潛入他的心中,並最終影響了他的一生。

「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五哥哥,皇帝可以換,王朝也可以換,但我們植根在此,此地才是我們的故鄉。誰也不想征戰,誰也不想遼宋之間打打殺殺,影響我們的生計。」細娘也懂事地插言。

小五再一次受到觸動,想到自己的平生抱負恰是和爺孫倆的期盼是截然相反的,自己嚮往的是亂世出英雄,而百姓們的想法是——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自己這一身武藝,是為帝王打天下?還是為黎民保平安?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

得悉戰事結果的小五,再無法安心養傷,到了第七rì上,細娘祖父為他檢視傷口,言已無礙,可以走路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提出告辭。

細娘先捨不得了,哭得兩眼淚汪汪的,要他再住幾rì。小五也自感激爺孫倆的救命之恩和悉心照顧,又多留了兩rì,剛好有時間將「三十六星宿」傳給小妮子。

終於到了分離之時,雖是尋常百姓家,爺孫倆還是為小五備了足夠的盤纏,他如何要得?堅辭不受,還是細娘對他耳語幾句,才紅著臉接受了,最後,小妮子更把心愛的小白馬送給他,有了她剛剛的耳語,小五不敢不要。

當下依依而別,小五依舊是牧民裝扮,騎著細娘的小白馬,避開遼軍的巡查,長途跋涉,穿過剛經戰禍的燕南大地,沿途所見,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更有大片無人掩埋的宋軍屍,與野狗禿鷲相伴,令人不忍目睹。小五思緒萬千,心chao紛亂,無論天下興亡,苦的終是百姓!

回到宋境,卻又是另一番景象,炊煙裊裊,行旅繁忙,壓根看不出剛歷一場大敗,亦不難看出遼軍兵力捉襟見肘,無力擴大戰果。他沿途打聽宋軍大營消息,才知主將劉延慶已被羈押,而敢戰士皆已退回原籍,顯示朝廷被這兩場敗仗所懼,短期內再無北窺之心。

小五離開相州時的一腔壯志被這連番打擊消磨幾盡,無jīng打采地奔回家鄉,倒是胯下的小白馬相當歡騰,它剛滿三歲,正是渴望馳騁的年齡,頂著寒風,在官道上跑得飛快,輕輕鬆鬆,便rì行二百里,端的是匹好馬。

這一rì過了相州,直下湯yīn,到了永和鄉,小五想著數月未見的父母妻兒,臉上難得地露出笑意,快馬加鞭。rì剛偏西,看看孝悌里就在眼前,不想樂極生悲,一陣風塵卷過,他的沙眼毛病又犯了,眼淚撲簌直流。

迎面走來幾個熟悉的鄉人,見小五這模樣,皆面有戚戚,一齊向他拱手致意,又是連連搖頭嘆息,連寒暄也省了,就走開。倒弄得小五莫名其妙,心想自己是吃了敗仗回來,但人卻是好端端的,也不至於讓鄉人如此哀嘆吧。

就在滿腹狐疑中,小五看到了家門口的大槐樹,剛好自家的柴門開了,走出一個甚是眼生的俊俏小妮子,一襲綿襦短裙,都用素sè粗麻,頭上和腰間則各纏著一條麻帶,他不由吃了一驚,是誰家在辦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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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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