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玖] 投軍狀

[貳拾玖] 投軍狀

「九兒,你如何來的?我送你回去……」小五不忍韓九兒在雨中久立,更擔心她孤身獨行,路上不安全。

「管家在官道上等我,哥哥將我送到那裏即可。」韓九兒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幸福與滿足,終於掏出了木轂轆的心裏話,管他今生來生,她終是他的人了。

「五哥,你儘管送九兒姐,俺在這裏守侯。」岳楚忍不住成全兩人,喊了一聲,卻一不留神暴露自己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這丫頭……」小五鬧個大紅臉,竟有種做賊被捉的心虛。

韓九兒也是滿面羞紅,卻比小五鎮定,轉而落落大方地沖岳楚一笑:「么妹,後會有期。」

說也奇了,連綿不絕的小雨就在那一刻停歇,久違的太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天邊現出一道七彩絢爛的彩虹,翠綠大地上的三個人影,沐浴在新鮮的陽光中,那種美好的心情俱是前所未有。

當小五送了韓九兒回來,見留在原地的岳楚露出古怪的笑容,不由囁嚅道:「么妹,幫為兄一個忙,今rì之事,萬不可告之任何人。」

「曉得,尤其是阿嫂,對不?」岳楚促狹地眨眨眼,卻提出條件,「也無不可,卻要答應小妹三件事。」

「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照辦!」小五雖然自覺無愧於天地,卻怕么妹口無遮攔,壞了韓九兒的清譽,沒口答應。

「五哥,小妹怎會為難你,自然都是你輕易能做的。」岳楚頑皮一笑,「第一件么,就是將你和九兒姐之間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俺聽。第二件么,俺要學你的那個熊形散手。至於第三件么,先寄在那兒,等俺想好了再告訴你。」

「啊?」小五又是一陣撓頭,第一件事自然不難,他和韓九兒之間光明磊落,並無任何不可告人之事。第二件事卻有些犯難,熊形散手出手狠辣,一招致命,一個女兒家學,未免霸道。還有個甚麼沒想好的第三件事,天知道小妮子以後又冒出什麼鬼點子?

「還要考慮么?小妹也要考慮考慮了,是先跟阿嫂說還是先跟大娘說。」岳楚故意威脅。

「好、好,為兄答應就是!」岳飛沒轍了,連連點頭。

宣和六年夏秋之交,暴雨頻降,河北、京東等地生水災,沖屋毀田,大量百姓流離失所。湯yīn縣也不例外,孝悌里一帶因地勢較高,民居雖得以倖免,莊稼卻被淹毀,岳家的生活也一時陷於困頓。同縣的王貴、徐慶兩家也好不到哪去,只有客居於此、孑然一身的張憲無牽無掛。

眼看冬季來臨,rì子更加艱窘。四兄弟便聚到岳家,商討出路。

此時小五已守孝期滿,那一顆韜隱已久的壯心再次勃:「不如投軍去。」

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相視一眼,一齊笑將起來,英雄所見略同:「正有此意!」

接下來,四兄弟便商議具體投軍事宜。原來朝廷每逢災年,便在災區大量招兵,以民不聊生,不收為兵,則恐為盜。相州亦有投軍點,正是「樹起招軍旗,自有吃糧人」。

「賢弟只管拿主意!」王貴雖然年齡最長,卻自「敢戰士」時起,便以小五為主。

「聽哥哥的!」徐慶和張憲也無二話,惟小五馬是瞻。

「自然投充『效用士』!」小五依稀恢復了當rì岳隊官的風采。

宋代招兵,又稱「照刺」,只因當兵者要在臉部、手臂或手背上刺字,標名所部軍號及個人身份。而刺面則是恥辱之記,只有罪囚、奴婢、官匠和兵卒才有,目的是防止逃亡,一旦刺上,終身難褪。因此,宋人當兵並不是什麼光彩事,甚至稱得上是一種卑賤的職業,有謂「行伍賤隸」。小五當rì應徵的鄉兵和應募的敢戰士,因不在宋軍正式編製,故免於刺字。一旦正式投軍,卻是逃不過的。但是,如果投軍者武藝群,投充相對高級的「效用士」,不僅可避免在面部刺字,而且軍俸也高。

四兄弟商定好,便跟各自家人知會。姚氏跟亡夫岳和不同,對五郎的決定大力支持,卻把小六和岳楚兩個,羨慕中帶着有不舍,一個盼自己早些長大,一個恨不得變做男子,只求跟五哥一道從戎。

到了出的rì子,大清早,四兄弟在官道上會合,俱是灰麻布武士短袍,以橫笄束,惟獨頭上系了不同sè的條帶,謂之「抹額」,乃武士專用,民間舉義的「紅巾兒」亦來源於此。再看各自坐騎,小五騎的是白馬,王貴騎的是黃馬,張憲騎的是黑馬,徐慶則騎着一匹棗紅馬,跟他的紅臉相得益彰。眾人各背弓箭,長兵器都是掛在鞍前的得勝鈎上,也只有徐慶的雙錘是左右掛在鞍后。

四兄弟相顧莞爾,意氣風,在官道上打馬競奔,往州治安陽縣而去,只用了一個時辰,便到了州城。

再次踏上熟悉的街道,小五心中自有一番感慨,湯yīn和安陽雖然相隔不遠,他竟是多年未到,其中原由,自不待說,不免想到那個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人兒,一時茫然若失。

忽聽得遠處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年紀最少的徐慶嚷道:「哥哥們,恁巧!俺們剛到,招軍鼓便響了。」

四兄弟循聲而去,乃是新辟的一座小校場,但見轅門外高高豎起一面招軍大旗,旗下是個土台,台上置一大案,案后坐着一個眉眼懶散的將官,一隊同樣不甚jīng神的士卒在台下jǐng戒。周圍人頭攢動,卻如趕集一般,多為面有菜sè的災民,不乏遊手好閒的無賴潑皮,倒也有四兄弟這般人馬壯sè的豪傑。

一個拎鑼的士卒走上台,先敲一聲鑼,示意台下安靜,然後吆喝道:「都監有令,爾等投步軍司的走轅門右側過梃,投馬軍司的走轅門左側過梃,不要擠,一一經過。」

士卒話音一落,轅門外的投軍者大半都擠到轅門右側,畢竟當步卒的要求低些。另一小半則排到了轅門左側,有自帶馬匹的,也有步行而來的,四兄弟自然要當騎兵,便下鞍牽馬,排在了最後。

熙熙攘攘了半天,方輪到四兄弟過梃。所謂過梃,乃宋軍招兵的第一關,即用刻着尺寸的木梃丈量被投軍者的身高,達到規定尺寸才能通過。

一量之下,王貴最矮,五尺五寸。小五五尺六寸,比結婚時長了一寸。徐慶和小五一樣高,都是五尺六寸。張憲最高,五尺七寸。古人所謂的「七尺男兒」,乃是秦漢時的尺度,相當於宋時的五尺五寸,四兄弟都過了七尺男兒的標準。

過了第一關,四兄弟進得小校場,雖是嚴冬,裏面卻是熱氣騰騰,一個個投軍者正在奔跑跳躍,有些為顯其能,脫去外袍,jīng赤上身,露出強健肌肉,呼喝有力。

一個打着哈欠的地方小吏走過來問:「這幾個漢子,yù投何軍?」

「『效用士』!」小五昂然做答。

「今rì真稀奇了,又有幾個投『效用士』!陳教頭,快快考教吧。」小吏驚奇叫道,顯然敢投「效用士」的一向不多。

「想吃效用俸的,都往這邊來!」校場那頭傳來渾厚敞亮的一聲,距離遠在百步之外,此人端的中氣十足。

四兄弟心頭一jǐng,這個陳教頭是個有貨的,忙牽着馬繞過一干投軍者,到了那頭,卻是另有天地,一條寬闊的跑馬槽逶迤方圓,壕溝、土堆散佈其中,正有十幾個騎馬的投軍者在馳騁演試,原來在此處考教騎兵。

邊上立着一個身着戎服、手持大槍的中年漢子,面目清矍,短須遒勁,氣宇軒昂,應是陳教頭了,他注目著場中的試騎者,看也不看四兄弟,就喝令道:「爾等四人,也去跑一圈。」

四兄弟不敢怠慢,翻身上馬,上了跑馬槽,自帶馬匹的好處顯出來,四人輕輕鬆鬆,跨越壕溝、躍過土堆,策馬跑了一圈,便加入一群試騎完畢的投軍者中。

「岳隊官、岳隊官……」人群中冒出幾聲喊,語氣俱是相當激動。

「啊?是你們……」小五意外地看過去,竟是趙鬍子等幾個「敢戰士」舊部,心頭一熱,這麼巧?

「哥哥,趙兄他們早想追隨你,便和王大哥約好,特意給你個驚喜。」徐慶擠擠眼,點破了小五的疑問。

「爾等聽好,墜馬的退下,沒墜馬的可去填投軍狀,投『效用』的留下來。」陳教頭對記錄的小吏吩咐幾句,便宣佈結果。

那一群投軍者隨之散開,過關的興高采烈去填投軍狀,被淘汰的無jīng打采地走向轅門,只剩下十幾個投「效用士」者站在原地,卻有一半是小五帶出的「敢戰士」。

陳教頭握著大槍慢慢踱過來,掃視着這十幾人,氣勢逼人地教訓道:「『效用』乃是正面接敵的猛士,爾等有何能耐,也敢吃大俸?也罷,爾等不拘兵器,只要能擋某三槍而不落馬者,便是過了!」

「呸,他才吃大糞呢。」徐慶沒聽明白,低低回了一句。

「賢弟,休得胡說。」小五忙壓聲提醒,又感好笑。

「這下壞了,陳教頭便是一縣無敵的神槍陳廣,我等如何擋他三槍……」幾乎同時,小五的身側響起一陣竊竊私語,也虧他們,才將徐慶的話蓋住。

陳教頭把這些敬畏的話兒收在耳中,甚感受用,表情越倨傲。小五亦聽過陳廣的大名,眉頭一皺,若是他真如傳言般厲害,這三槍卻不好擋,因為只能抵擋不能還手,也不能躲避,或許自己還有點把握,這班手足只怕難以過關了。

「哼,這般討巧!便是讓我刺上三槍,憑誰也要落馬!」眾人中卻冒出一個清朗的冷笑,並無掩飾,故意要陳教頭聽到。

「是哪個?給某站出來!報上名!」陳教頭聽得分明,麵皮紫脹,短須倒豎,當真氣得夠戧。

「本鄉本土人氏,楊再興是也!」眾人中昂步出一個黑袍少年,劍鋒眉,刀削麵,鷹勾鼻,頭上系了根紅「抹額」,俊挺中透著桀驁不馴,那一雙略顯秀氣的雙眼睨著陳教頭,滿是置疑。

端的好人材!小五頓生惺惺相惜之心,他也是不畏權貴的,若非xìng格逐漸成熟沉毅,又有一班手足追隨,早已跳出來提出異議。

王貴則直搖頭,這個小子未免太率xìng,得罪了考官,不是自找苦吃么,即便能過關也不讓你過矣。

「楊再興?好、好!本教頭便第一個考教你!」陳教頭耍出威風,牽過一匹馬,翻身騎上,大槍一抖,「且吃某三槍再說!」

「又待如何?」楊再興凜然不懼,嘴裏打個呼哨,「嘚嘚嘚」,一匹白馬便奔過來,毛sè比小五的小白馬略雜些,也是相當神駿。

楊再興卻不踩鐙,只用手在鞍上一拍,身子一躍而起,已穩穩地坐於馬上,有人偷偷喝彩,陳教頭則撇撇嘴:「花架子,上不得陣的,取兵器!」

「陳教頭,請!」楊再興取槍在手,竟也是鐵槍,只是槍頸比小五的鐵槍多了一叢赤紅的纓穗,他一洗方才的不羈,抱拳一禮,乃是尊重對手的武者風範。

「小子,現在曉得怕了,看槍!」陳教頭卻會錯意,賣弄地雙臂一振,將槍頭抖出萬多梅花來,令人眼花繚亂,贏得一片驚嘆。

原來陳教頭才是個花架子,小五心中卻大大地鬆口氣,一邊看一邊對王貴低語:「轉告眾家兄弟,待會兒不看槍頭,只看陳教頭右手,右手指哪,便擋哪。」

「這般輕巧?」王貴詫異道,場上的形勢則驗證了小五的話。

只見陳教頭花哨百端,連戳帶搗地扎出三槍,其實倒有五六槍,俱被楊再興以不變應萬變,一一格擋,不要說落馬了,連馬蹄兒都未挪動半分。旁觀者叫好連連,再無顧忌。

陳教頭卻老著臉,自己找台階下:「原來小壯士使的是楊家槍,莫怪敢誇海口!」

「楊家槍,難道楊小哥是楊老令公的後人?難怪了,難怪了……」眾人議論紛紛。

「是么,我尚未出槍,陳教頭倒先看出了。」楊再興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既是如此,且吃我一槍吧。」

楊再興嘴裏說着,手中鐵槍便樸實無華地直直一戳,去勢不緊不慢,唯一有異尋常的是那紅纓兒居然無風而起。

陳教頭看着槍頭遞過來,臉sè一變,「啊也」一聲,竟翻身載下馬來,又一個懶驢打滾爬起來,灰塵滿身,大叫道:「反了、反了!竟敢謀害考官……」

觀戰的眾人忍不住想笑,卻無人笑得出來,因為大家都看得清楚,楊再興的槍只遞了一半便停下來,連衣角都沒碰到,陳教頭卻自己掉下馬來,委實匪夷所思。

記錄的小吏卻是公道人,提醒道:「陳教頭,他的槍還沒靠近你呢。」

「哦,是這樣?那本教頭怎麼墜馬了?妖術,一定是妖術,快將這妖人趕出場去。」陳教頭兩眼一翻,惱羞成怒。

「這樣的考官,小爺還懶得投軍呢!」楊再興鏗鏘擲下這一句,一拍馬,徑直去了。

小五暗道一聲可惜,這樣一個為將之才,卻被這樣一個花槍考官給攆跑了,官軍如何壯大?楊再興那一槍也只有他看得明白,槍勢如虹,就如當rì在北國所遇的瘋羆,散出一股殺氣,而陳教頭則如受驚的小獸,摔下馬來純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小五自忖自己的槍法遠未達到這等境界,楊再興的年紀比他只小不大,卻不知是如何練成的,莫非真是楊老令公的後人,才繼承了百戰jīng粹的揚家槍法。

或許真被楊再興那一槍嚇破了膽,在接下來的考教中,陳教頭一直心神不寧,這一干「效用士」的投軍者,十之仈jiǔ過了關,填了投軍狀。小五也第一次披上幾曾羨慕的緋紅戰袍,正式成為大宋官軍的一員。

十幾個新「效用士」,換上新軍服,領了頭一份軍俸,再一起來到刺字棚下,由刺匠按花名冊在虎口刺上「平定軍廣銳軍效用」幾個小字,乃是被分撥到河東路平定軍的屯駐禁軍——廣銳軍旗下。

出了小校場,這班新舊同袍便找了一家茶酒店,搭夥會食,當上不用刺面的「效用士」,不亞於書生中了貢士,個個喜氣洋洋,店主也識趣地送了一壇酒。

趙鬍子等幾個「敢戰士」舊部對小五口口聲聲「岳隊官」,勾得幾個新同袍直問緣由,王貴、徐慶和張憲三人有心樹立小五的威望,便將攻燕之戰又講了一通,這一下,也由不得小五不做個隱然頭領了。

然後,眾人各自回家,收拾行裝,攜家帶小,準備啟程。原來按大宋募兵制,軍眷可以隨軍,軍隊不僅養兵,連士卒的妻兒也一併贍養。

這時,岳家上下最高興的,莫過於小五的渾家劉荔,一直cao持大家庭內事、不勝辛苦的她,終於又可以過上輕鬆的小家生活。而小五,也由此向生平的大志邁出堅實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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