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五)樾兒的啟蒙先生

明州卷(五)樾兒的啟蒙先生

才進後院的纈芳館,便聞得樾兒正在誦讀蘇學士之作。一個男子負手而立,像是在聽著學童的功課,又像是想著自己的心事。

「大娘子來了。」有小廝回稟,樾兒終究是孩子,聽聞母親來了,即刻停了下來,屁股滑下座墩,撲向高雲華跟前。那先生也才醒過神,轉身朝高雲華施禮,兩人這一打量,不約而同怔了怔,恰好老太太過了來,未待高雲華開口,那年輕先生便道:「源同見過大娘子,大娘子玉安。適才正教小郎君誦讀,未曾看到大娘子過來。」

「呵呵,不打緊,不打緊!你也不用那麼客套,她雖是樾兒母親,王家的大娘子,但左右還是個年輕輕的孩子。你們都讀過書,想來也能說得上話的。」老太太眉眼嬉笑,她對這位青年士子,看來很是讚賞。

「老太太哪裡話,初見主母,萬不可失了禮數。」青年士子說著又拱起手做了一揖。

「哦,華兒啊,這便是我同你提起過的連宗望先生,當朝天子門生。」

「連先生教安。」

「你們年輕人,不用拘著,說說樾兒功課,裡外都教導著他為人做事才是。」說著老太太便讓錢媽媽帶著樾兒一同先離了纈芳館。

「方才,先生教樾兒的可是蘇學士的《赤壁賦》。」

「正是,怎麼?」連宗望有些好奇。

「這可是,元豐年蘇學士因烏台詩案而被貶黃州之作。」

「大娘子讀過書?哦,怎麼,大娘子是擔心小郎君念這詩作,也惹下什麼官司?」他臉上有些玩味。

「雲華並無旁的意思,只是不解先生為何讓三歲小兒誦讀這般繁複的文作。」

「娘子過慮,子瞻之文一不乏文采,二不缺深意,孩童自不必曉其意,多誦讀幾遍,必先悟文字精彩之要害,待到舞象之年,便自會通其理。」

「先生說的也是,他若成人,自要有一番見識,即便不登科取士,也得明白是非方寸,才好做得了人,行得了事。」高雲華點頭。

連宗望有些詫異更有些驚喜地抬眼看著高雲華,略有猶豫又道:「方才老太太在,我不便......」

「雲華謝謝先生,先生警覺,你我雖非初見,但終究關涉男女大防。」

「你這女子,好生靈敏,倒顯得我的解釋多餘多心。呵呵,我看這樾哥兒,定當是可造之材。」

「連先生三日便教樾兒一回功課,若有什麼課業需督檢查問,只要雲華夠得上的,自是願盡教導之則。」

「如此甚好,大娘子辛苦,樾兒的課業必順當許多。」

回錦羅院的路上,樾兒拉著高雲華的手說個不停:「阿娘,我告訴你,背書可不算啥,連先生可能耐了!」

「哦?怎個能耐法?」見樾兒的小臉露出些得意,她忽覺有些好笑,繼續問道。

「先生連上天遁地之術都懂哩!」小娃娃見他母親有些好奇,樂呵呵又道:「阿娘可知,人也可以飛?」

「怎麼個飛?」

「具體樾兒說不清,先生有本小冊子,樾兒看過圖。還有,先生說,這腳底下的地里,可都是寶貝,哦,對了,母親做泥人的土,就是寶貝。」

「嗯,那是瓷土,確實不是一般的土。」

「他還說,土能做成小人,其中學問可大了。等我大些了,他再告訴我。」

「你跟連先生說,我在做陶?」

樾兒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用力點了點頭。

「看來老太太請的人,還真不一般。」高雲華嘀咕。

「阿娘,你說什麼一般?」

「沒什麼,走,回去吃晴綉姑姑的豆沙糰子去。」

眼瞅著年關將近,王家府上忽然多了不少人走動,前院上下顯得頗為忙碌。王莞很少對高雲華提前院和生意上的往來,但每日好似多出不少事,他倒是每每回到錦羅院歇下,再無獨自書房過夜,只是每晚書房的燈不到三更熄不了,幾個鋪面上的賬房和織造場的大管事也一併時常很晚離府。

老夫人王范氏差遣張婆子親自送了兩回燉補品到錦羅院,說是冬令進補,調養好了身子,便宜再懷子嗣。見著婆母關切,王莞說話間也有了些熱氣,高雲華倒有些猶豫,是不是要同王莞挑明了韓蓉蓉的事,即便納個妾氏,對於王家這樣的大門戶也是早晚的事。

冬天的日頭照得人身上暖暖的,這個季節不適合下水揉泥做坯,高雲華閑著的時候便描摹些人偶的模樣圖紙。低頭時間久了,也不畏懼外頭寒冷,自己扯上斗篷便向院子里行去。晴綉見著,忙拿了手爐跟了出去。

「娘子這大寒天的,別走太遠了。」

「透透氣,總悶在屋裡吃炭氣,可是要毒了過去的,外頭梅花正好,何不尋香去,走。」

沒走多遠,便見著韓蓉蓉和身邊的一個侍女打前頭走來,既是狹路相逢,避不過去,高雲華尋思著索性跟她挑開了說。只是未等走近,對面的人鳳眼一挑就主動招呼上了:「喲,大冷天的,嫂嫂可真有雅興出來散步。」她不行禮,連個正經的寒暄也省了,擺出的竟像是個主人家的做派。高雲華斂了臉上的表情,也不正眼看她,只淡淡一句:「表姑娘也一樣。」

「我只當是,嫂嫂天性冷淡,不好動彈,來府上許久,也沒見過幾回......喲,是蓉兒記性不好,忘了上回嫂嫂同一眾男眷在席上打得火熱,怎會是個寡淡的呢。」

「表姑娘,你可別失了分寸!」晴綉怒道。

「好個沒規矩的下人,主家說話還沒有你的地兒,哼。」

「表姑娘請自重,府上不是勾欄,行的都是頭臉上過得去的事,莫非姑娘不懂士人風雅。王家姓王,姑娘也算不得主家。」高雲華這才抬眼望向韓蓉蓉。

「嫂嫂也別忘了,王家行的是買賣勾當,行事做人想的只是值當不值當,不是去東華門唱名登閣樓入翰林的。想是嫂嫂還不太懂表兄。不過,即便嫂嫂想替表兄分憂,怕是,也摸不到門路,找不到下手處吧。呵呵,不打擾嫂嫂風雅,告辭了。」說罷,徑直擺著柳腰從跟前行去。

「她,她這做派,大娘子,你是萬不得讓她入了門的呀!」

高雲華望著她的背影,眼裡竟又似什麼都沒看見,只覺心中不知被韓蓉蓉哪句戳中,只喃喃道:「她這哪裡是要做妾的架勢。幸得我沒開這口,人家怕是全不稀罕。」

「那她......」晴綉話未完,高雲華便提步向前。

兩人路過書房後門,卻又撞見韓蓉蓉也從書房廊下過去,身後竟跟著兩個男人,一路竟隨她一同走進了紫綾院。

「這,這光天化日,她竟帶外男入內院!大娘子,我們得告訴姑爺和老夫人,好好看看這不要臉的表姑娘。」

「你瞧方才她從哪出來?」

「書房呀!」

「這不就對了,她能大大方方帶著人從書房出來入自己的院子,你還要帶老夫人和官人來瞧?」

「娘子意思是,是姑爺知道?」

高雲華長嘆了口氣:「近日府里人多事雜,該是有什麼事體,只是我們不知罷了。」

「都年關了,交年之際,商賈之家不都這樣嗎?娘子休得理這些,調理好身子,教養好樾哥兒是正緊,沒準真如老夫人說的,開年還能再添個嫡子。」

「臘月見尾,也好,明兒讓老倔頭備車,去趟保國寺。」

「是。」

次日,天陰,時而還有些雨,兩浙路最陰冷的天莫過於此。馬車行至寺廟門口,晴綉替高雲華打著傘,晴綺則提著食盒,三人沿階而上。雖天氣不好,大殿里敬香人雖不多,也不曾間斷。高雲華閉目跪坐於蒲團上,只聽身側一婦人口舌不住念叨:「大慈大悲佛祖保佑,保我全家賣地入織造場后萬事皆順,添財添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高雲華睜眼看了看婦人,平常佃戶人家模樣,這般人戶,通常守著二三十畝薄田,女子做些手工活,日子不富但也過得去,故而不輕易變賣租佃的田產。這看來,舍田入織造,該是有不小好處。

起身離開大殿,保國寺住持便迎了出來:「阿彌陀佛,大娘子有禮了。」他知明州頭面人家禮佛,定是有求告,也定有著不少的燈油資助,依慣例,便引著高雲華去往後院,小沙彌擺上茶水果脯便退了出去。高雲華讓晴綺將食盒交於住持,又添了一百貫香油錢。

「娘子客氣,此處的觀音最是靈驗。貧僧再為娘子每日誦上藥師功德經,定然順遂。」

「如此,有勞了。」

離了觀音殿,三人便向廟門行去。卻有人在觀音殿內側添了盞蓮花燈,禁不住道了句:「阿彌陀佛,善哉。這輩子,怕是不會再有王家骨肉。貧僧......哎......」

「大師何出此言啊?」

凈空法師一驚,面色微變,隨即見一年輕士子走了出來。很快他便恢復平靜道:「連公子,貧僧失敬,請到禪房一敘。」

除夕夜,王家府上家宴,王范氏親自請過老太太來,王莞同高雲華一併入了席。韓蓉蓉也一併坐在了席上。老太太吃了沒多久,推說上了年紀夜裡疲乏,早早回了屋。席上氣氛頓時顯得有些不自在,倒是韓蓉蓉反倒自在起來,手指捋了捋鬢邊的髮絲,挑著細長媚眼道:「明兒可是新年了,我看呀,我們王家可是要喜事連連的。表兄你說是不是?」她望向王莞,眼中竟有幾分春意蕩漾,看得王莞都不自在起來,偷偷瞧了眼王范氏,只見自己母親臉色並不好看,只得清了清嗓子道:「噢,表妹說的沒錯,母親可知,近日織造場入了不少新機戶,這一來,本又可降不少,邱家答應在京城和各地的鋪子我們王家的貨佔六成。往後或還不止這些。這獲利,足可抵抽稅那一成,只怕還多出不少。」

「那陳家的呢?又不是單你會做買賣。人可是都沒閑著。」王范氏並未顯出高興。

「他們家,呵,怕是,沒這般本事應付。單這田地就拿不下,哪會有人去投陳家的織造場子。」

「你倒是有法子,拿地不是小事,仔細別出了叉子才好。」

韓蓉蓉見王范氏臉色不好,插科打諢道:「姨母儘管放心,表兄的本事,可多著呢。」說著又頑味地看了眼王莞,繼續道:「姨母調教出的人,哪會犯渾,表兄可是我們王家的柱頭,明年我看呀,說不準姨母都可以進臨安府置辦宅子了。」她伸著筷箸又往王范氏和王莞的碗碟里各布了一塊魚肉。

「你如今不過一外眷,王家可不是你自稱的。你若失了禮數,我范家顏面又往哪裡擱。張媽媽,回屋。」王范氏用帕子抹了抹嘴,也起身離桌,獨獨留下那塊魚肉躺在冰涼的六曲花口碗碟里。

「那就,早些散了吧。」王莞有些尷尬,只得帶著高雲華一同回了錦羅院。

「我竟是作了什麼孽,一個個不省心的!莞兒從小到大,都是極有分寸的孩子,這娶個媳婦,竟一個不如一個!下作的小娼婦,是要丟盡我王家的臉面!」回到屋裡,王范氏將飯桌上的一腔怒火都發了出來。

「這表姑娘竟擺出主人家做派,實在說不過去,只是少主他......」不等張媽媽說完,王范氏便道:「哼,她算哪門子表姑娘,一個不知底細的浪蕩婦人,莞兒怎麼就吃了她這套迷魂湯!若不是那高氏八字不合,哪有她的份!」

「這韓氏瞧著在生意上有那麼一手,沒準還真可以幫得上少主子,王家也......」

「你是不是老糊塗!這作妖的狐狸精,她若非有所圖謀,豈會將我放在眼裡,我擔心的,是莞兒將來少不得吃些苦頭,萬一拿捏不住,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

「夫人說的是。那這高氏的事,是不是?」

「哎。這是當務之急,拖延不得。你可做得妥帖?」

「夫人放心。錯不了。」

錦羅院,王莞和高雲華回到房裡不過戌時初,樾兒見他們回來,興奮地拉著王莞去預備打灰堆,王莞本無心思,卻拗不過孩子,攙著兒子和兩個丫頭去了院子里。高雲華本覺王莞近一月來同她熱絡了些許,可從那天園子里見著韓蓉蓉和方才飯桌上韓蓉蓉的那番姿態言語,心裡泛起了不一樣的滋味,是失望落寞,又像預料之中。她擺出筆墨,開始描摹人偶紋樣,似乎這般才能讓自己平和下來,不念其他。

「娘子,娘子!」晴綺匆忙進了屋,貼近高雲華耳旁道:「姑爺他出去了。」

「不是陪樾兒去打灰堆嗎?」

「才一會兒,姑爺便讓徐媽媽和丫頭們陪著,出了院子。我支開六朵,偷偷跟著去瞧,姑爺先是進了書房點了燈,可不多久,便又出了來。我這又跟了去,不想姑爺他,他竟去了紫綾院!」

高雲華睜大了眼睛,緩緩坐了下來。更漏催著新年,一點點近了,高雲華的心卻越來越沉。眼見著將近子時,王莞怕是不會回來跟自己守歲,眼角不禁滾下兩顆淚珠子。

「晴綺,拿斗篷來。」

「娘子不守歲了?這更深露重,難道還去外頭?」

「我一個人走走便是,別跟著。」

自打王莞回到明州,她就敏銳發現他的變化,只是無從知曉緣由。直到聽聞他帶回一女子,后又有韓蓉蓉進了王府,她幾乎就明白了。但從她嫁入商賈大家,就知曉替夫尋覓貼心婢女侍妾是分內之事,倒未有羨妒。然而王莞對韓蓉蓉卻不太一樣,他們似乎有著更多的默契。最不能接受的,是王莞之前的一點溫存,竟還是蒙蔽欺瞞,高雲華雖不知王莞與韓蓉蓉究竟要什麼,但他無意納她作妾,她更不屑於做妾,這反倒使高雲華心中更為不安。

不知不覺竟到了老太太屋前,裡頭有微弱光亮,但老人家定是歇下了。高雲華望著屋裡的光亮有些發怔,細想來,嫁到明州王家,自始至終真心待她的,恐怕只有老太太了。

夜空里有點點雪花稀疏落下。纈芳館的門竟是敞著,裡頭點著燈,夜色里顯得尤為明亮。高雲華提步走了進去,像是見到樾兒在這書齋里念詩詞的光景,讓她不由升起一絲暖意。她一步步往裡行去,突然止住了腳步。一個身影被燭光拉得頎長,投射在簾幔上。人影忽然動了起來,一下鑽過帷幔,一眼望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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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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