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十三)不許納妾

明州卷(十三)不許納妾

鄮縣城,王府。王莞命人抬來了明州最好工匠處得來的一副楠木棺材,這日正打發人去雲家幾裡外的那塊荒地,預備將高雲華火花后的骨灰連同衣物一併重置於棺內下葬於王家族墳。連宗望一直跟著王家府上的人,直至刨出地里先前預備好的一隻盤口帶蓋的青釉瓷罐,見著他們用上好的綢緞包裹了去,便也一同又跟去了王家。

入夜上燈時分,王老太太屋裡坐著一高一矮緊挨著的兩個身影。錢婆子將飯菜備在屋裡,樾兒拉著連宗望正在討論「學問」。

「我這可憐見的重孫子,雖未死別,卻逃不過生離。他這爹怕是指望不上,那邊肚子里若出個哥兒,即便他祖母護著,怕也難少受委屈。宗望,有個事兒,我不得不豁出這張老臉問問你的意思,也當是託付於你。」王老太太問道,手裡卻未停下給連宗望和樾兒布菜。

「哦,老太太但說無妨。」

「高家姑娘,是個難得的丫頭,可惜莞兒沒這福分。話說我老婆子眼不瞎,他倆本就不般配,白白糟蹋了高家這份好門第。莞兒雖也是歷功名之身,可心思終究為商賈銀錢所累,跟他那母親一個樣。」

連宗望放慢了動筷的速度,總覺著老太太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果然其又道:「宗望,我瞧著,你和她倒頗合適,若你不嫌棄,那樾兒便可跟著你們......」

「咳咳......」王老太太話未完,連宗望早已聽得分明,竟不覺忽地嗆了一口,猛地嗽了起來,一發不可停。

「慢些,慢些,瞧瞧你們這些年輕人,心急不來......這飯吧,也得一口口吃。」

「咳,我,不是,是老太太您......咳咳.....」

「是,這回可是老生唐突了,心急了。哎,這高家姑娘雖品貌絕佳,然左不過是嫁過人還生了子的,於你確實......」

「不,晚生並非此意......」

「那你?」老太太好奇地打量著連宗望。

「哎!這是越說越迷糊,越說越難釐清。晚生意思是,老太太盡可以放心,不論是樾兒還是.....」他轉頭看了眼小娃,眼下並不能告知他母親還健在的事實,便繼續道:「樾兒既喚我一聲先生師父,一日為師,便當終生為父。待府上事了,只要老太太信得過我,我便帶樾兒暫且離開此地。」

王老太太不住點頭。「樾兒,你師父帶你雲遊四海,你可會惦念你父親和祖母不願離開?」

「是帶樾兒出去學本事嗎?」小娃閃著眸子看著連宗望。他輕聲應了一聲。

「那還回來嗎?」

「當然。」連宗望道。

「好,樾兒早就盼著跟先生出去看看。可是,可是樾兒想母親,他們都說母親死了,死了就是再見不到了嗎?太奶奶,樾兒想母親,不想見不著她!」小娃說著忽然又想起傷心事,眼淚跟著嘩嘩掉下,老太太心疼地一把摟過,捂在懷裡憑他抽泣。

「樾兒,他們說的對,但也不全對。一般人若死了,的確再見不著。可是有些人不同,若是亡者與生者兩心相印,你惦著她,她也想著你,只要你好學求真,學到一身本事,還是可以見著你母親的。」連宗望道。

小娃忽地抬起頭吹出一個鼻涕泡泡道:「真的嗎?」

「先生的話你也不信了?」連宗望故意肅著臉望著他。

「當然信!」說著,小臉又恢復了血色。

王范氏屋裡,王莞正端坐下手,恭敬地望著他母親。「這高家的才去,恐這宅子里有人就坐不住了。我可提醒你,即便她生的是個哥兒,這一年內,也休想提續弦一事。」

「兒子知曉,眼下定讓韓氏安心生養,權且不想別的。」

「她想不想,誰也攔不住,只是記住,便也只能想想。別讓外頭說我們王家這頭屍首未涼,就趕著攀附新貴,寵溺新歡。我可提醒你,這姓韓的可不比那姓高的好對付,你未必是她的對手。」

「兒子心中自有分寸。母親全不必操心。我若娶她,也自有我王家的好處,若非浩瀚之利,我也不會有此一舉。」

「如此甚好。對了,提醒她,可別在我樾兒身上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否則,我也有辦法要她不得安生。」

「這是自然。」王莞應聲附和,半晌見王范氏無話,才訕訕退了出去。

「老夫人,紫綾院的,可早已顯懷,估摸再有三月便要生養。這哥兒、姐兒終究是王家骨血,只是這王家大娘子難不成真要這外頭來的貨色當了不成?」張媽媽試探著王范氏問道。

「先待她生養畢事。她若真敢算計盤剝我王家,那她可就打錯如意算盤了。」

雲家正廳,許懷庭和雲采荷雙雙跪於青磚地上。一位五十多歲地長者正怒不可遏地沖著兩人置氣。「啪」地一聲,一隻白瓷杯盞連著盞托被他拂袖甩落地面,瓷片飛濺碎成幾瓣。

「你小子,你小子竟也是個貪色背信的混球!當初你許家迎我女兒過門怎麼應允的?你親口再給我說說!」

「是,是小婿唐突。可眼下,恕我實不能撇下高家姑娘不管。」許懷挺漲紅著臉強撐道。

「你說什麼,你再說道一句試試?你休想!你若敢納妾,我便即刻讓采荷同你和離,你也給我滾回廣陵,自此同你們許家恩斷義絕!」

「爹!爹,官人他也是迫不得已,且高家妹妹……」雲采荷話未完,雲老前輩卻愈發惱火:「你給我住嘴!若非你慣著,他哪來膽量提這事。你個不識好歹缺心眼的丫頭,他先前如何答應的?今兒忤逆自家誓言,非君子志士所為,聖賢書權當放了狗屁!」

「可聖賢書卻沒說不讓納妾討小的,且我朝即便士大夫哪有不三妻四妾的……」雲采荷還欲分辨,卻被許懷庭生生拽了下胳膊,止住了後頭的話。

「滾,都給我滾!府里哪個再敢提及此事,除非我雲老頭子死了!」

兩人離了正廳,雲老爺子許久仍氣得面紅耳赤。若許懷庭原就是個紈絝或多情貪色的,他倒不至於發那麼大脾氣,實則許懷庭確為難得佳婿良人,如今突生出這般事端,他反倒接受不下。直至連宗望提著兩壇佳釀進了門來,方才作罷。

夜半,正廳傳出低沉鼾聲,連宗望扶門而出,俊美的面龐帶上了幾分醉暈,步履也有些踉蹌。清冷月影下,他一襲月白深衣竟顯得闌珊自在。未行出多遠,便又見一白衣男子迎了出來。兩人都身姿俊挺,氣度不凡,不免讓人都生出傾羨與讚歎。只是比起另一道身影的溫文儒雅,連宗望卻更見幾分豪放不羈與閑散自在。

「源同兄,竟是將岳父大人吃醉了?在下還未曾見過岳父他老人家倒下,還有能扶牆出來的。」

連宗望笑睨了眼許懷庭道:「這世上,你不知的,盡多了去了。」迎著夜風,他竟也打了個冷嗝。

許懷庭輕笑,略顯猶豫地問道:「岳父他,可有……」

「兄弟,」連宗望說著便一手拍上了許懷庭地肩頭:「我,盡,儘力了。這世上之人,終非他人可揣摩盡算。雲老通透,卻不知為何此事上犯倔……實乃,實乃無門……不過,許兄若真有心執意為高家姑娘後半輩子擔待,也不是……不是全然沒有法子。」

「哦?你還有什麼法子?」許懷庭有些苦笑。

「罔顧他老人家的想法,為你所想為便是。人終會找著自個兒消解的法子,老爺子大不了離開個三年五載……」

「不,這不妥。」

連宗望皺皺眉,笑望著他道:「這不妥,何以為妥?你再度辜負高姑娘便是妥了?連你娘子都比你通透。」

「在下不能有違兩家盟約,更不可毀了兩家積年之誼。」

「盟約?你許家不過當初與雲家結了婚約,可從未提及納妾之禁。況乎雲老也未曾與你立下字據,哪來違約一說。」

「我親口許諾,怎可反悔不認。」

「呵,迂腐。我言盡於此,你若不為她打算,那連某就替我弟子為他母親打算了。」說罷,他便帶著那闌珊酒意離開。

漆黑門廊前,高雲華獨自站了許久,正欲轉身往廂房而去,忽見一白衣人影閃出,差些撞個滿懷,她未及反應,本能驚呼一聲,腳下一級下行台階正磕著腳踝,一個重心後仰,眼見著便要倒栽下去。白衣男子迅速伸手攬住她后腰,小臂一使力,便將她撈了起來,只這一下用力稍大,幾乎將她帶入自己懷中。高雲華驚魂未定,只覺男子鼻息溫熱,散在她額頭,還帶著酒氣。抬眸望去,卻見男子高挺的鼻樑,一雙黑眸帶著幾分戲謔地望向她。

她從未見連宗望這般模樣,呆愣片刻,忽覺腰間還被一隻手掌攬著,如此近距離地靠著他,臉頰忽地便燒紅起來,下意識跳脫開去。連宗望也順勢立刻鬆開了她。見她有些羞惱,未待她開口,他嘴角一勾,輕笑道:「大娘子莫惱,在下雖多貪了幾杯,卻非酒後不軌之人。方才,是娘子真的要摔著了......」他又在冷風裡打了個嗝道:「是真要摔著了,這失禮是小,傷著事大不是。」

「你嚇到我了。」

「連某慚愧,給......」他忽覺方才這稱呼似有不妥,如今她同王家已沒了干係,大娘子的稱呼顯然不妥。他倒有些為難起來。不過酒醉思緒未鈍,隨即便道:「給靈曦姑娘賠不是。」

高雲華心中微顫,斂了方才心緒道:「若先生方便,可否借步說幾句話?」

「請。」說著他抬手引路,全無了方才的醉意惺忪。

兩人來至敞亮處,高雲華方道:「我有一事相求先生。」

「姑娘放心,待王家府上一切安頓,我便尋機帶他出府。」

「如此,費心了。只是,眼下我一時無法安生,也不想廣陵父母兄長憂心,樾兒可否......」

「樾兒跟著我,巧兒和我身邊人會照拂好他。只是不知靈曦姑娘你作何打算,你一女子孤身一人,其實若能留在雲府,許大夫他......」

「不能夠。先生不用替我為難任何人。我本不會留下。」

「這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你可有離開后的打算?」

「正是那另一件想託付先生的事。」她目光灼灼看向他,似有期盼。

「看來你是想好了?」

高雲華點了點頭:「我知先生見識廣博,遍游天下定知何處需我這般手藝。雲華實知僭越,但敵不過眼前困頓,冒昧向先生求取生計。但凡能安身立命,便將樾兒接回,再不討擾先生。」

「這事兒還沒開始,就急著跟我劃清界限了?姑娘可是有些,不太厚道。」他又有些戲謔地望著她。

「不,雲華絕非此意。只是多次蒙先生援手,卻無以為報。我不想欠同一個人太多人情。」

「那就多欠幾個人,我這裡有巧兒、墨兒一眾人,大家分攤著欠便是,不用欠我一個人的。」

「你,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有些急,不知為何回回跟連宗望說話,她總會有些急惱。

「我是讓你別老惦記著怎麼還人情,人情這東西講緣分,你以為隨便什麼人的債主我都願意做?」他輕笑,又道:「樾兒是我認的學生,我瞧得上這孩子,自然也樂意幫助他的至親。」

「如此,我代樾兒謝過先生。」她忽見連宗望用奇怪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她,眨了眨眼眸,她也揚起嘴角道:「哦,先生放心,我自不會這個模樣出去。」說著伸手指了指連宗望頭上戴的黑色軟角巾。

他讚許地點點頭,道:「別左一個先生右一個先生,我可沒收過女弟子。」

「那如何稱呼先生?」

「隨你,總之別是『先生』就好。」說著人已轉身向著雲府大門離去。

王家擇日將高雲華的喪禮倒是辦得妥妥噹噹,雖未越了禮制,卻竟是往頭等的辦了去,一時間鄮縣城裡也是沸沸揚揚。王家特意去保國寺邀請凈空法師親自超度,不想那大和尚自知此事,便害了一場病,無奈只得遣人索性去了紹興府,請了那裡的高僧帶了一眾門徒前來做法事。隨著王家在明州聲望的抬頭,門庭前來憑弔之人也絡繹不絕。鄮縣城的茶鋪館肆青樓瓦舍中,王家的這樁白事成了話題。牛四若不是死了,恐早已成了一出大戲。那些見過高雲華的富戶內眷倒未見得替她難過,不過一群長舌婦人嚼人門戶長短取個樂子,也順了自己窺伺內圍的好奇之心。其間,只有陳家四姑娘真心替她愧疚了一場,高雲華算是這些年真正幫襯過她的外頭人,平日里她們這些商賈富家女眷的交往,不過就是場面之交,從未見有貼心真意之人。不成想,看似淡漠的高雲華竟是個講公心道義之人。她雖不知她因何而亡,但總覺在她家那事了后不多久便傳出她害疾抱恙,竟不多久便死去,實有說不出的古怪來。

幾日後,一駕馬車停在雲府門前。兩名年輕俊俏的小廝魚貫上了車,駕車的男子一身勁裝,更顯得身姿挺拔,俊美無比。他一揚鞭,馬車便疾行而去。閣樓上,另一白衣男子憑欄端立,緊抿著薄唇一瞬不瞬望著馬車行遠后留下的那道車轍。「你為何,就是不肯給我一個機會......」許懷庭自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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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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