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卷(一)窯場坯作

越州卷(一)窯場坯作

馬車一路向西北而行,約摸一個時辰,已行至越州地界。又過大半時辰,馬車停在一郊外莊子前。連宗望翻身下馬,車廂里兩名清秀小廝也下了車。莊子不大,邊門吱嘎一聲被人打開,一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一身對襟短褂,看着樸素卻也乾淨。來人見到連宗望竟有些激動,兩人交手對掌一握,各自在對方肩背實實在在拍了幾下。

「於兄,這便是我相托的二位姑娘。恐需些時日要在府上打攪。」

「兄弟既認我這個哥哥,就莫要見外。你的妹子,自然就是我於某的親妹子。」中年男子爽利道。

「二位,這是我義兄於獻,他同越州窯場主相熟,自會有安排。」

「進屋說,進屋說。諸位請。」說着,男子牽過韁繩,將三人連同車馬從正門引了進去。

於獻的渾家倒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雖也三十來歲的模樣,卻生得膚白貌端,然卻是個啞巴。她擺上茶水,用手比劃着咿呀幾句,便安靜退到邊上坐着。

連宗望匆匆喝了口茶道:「我這倆義妹不同旁的女子,對瓷窯技藝頗為上心,兄若方便,可否讓其到窯場里幫學幾日,也好開開眼界。哦,這妥帖自然是頭等要緊,若是諸多兇險不便,那就免了麻煩,終究是女子的身家安全重要。」

於獻又細瞧了二人一眼,道:「我看二位姑娘倒也端得大氣從容,且這錢行首與我素來交情頗深,便可給二位姑娘說個簡單差事,白日依舊這身行頭可去窯場轉轉,夜裏仍回家來吃住,便也可靠。」

「如此,連某謝過兄台。」連宗望只說鄮縣城裏還有重要的事等着他,臨行前又請了高雲華來到屋外,獨自囑咐道:「答應我,切記不可外露身份,權且等我將書院處置妥當,最遲不過月余,便帶樾兒來此地接你,此後或留在越州,或去到臨安,我必會將你們安置妥當。再若不然,你可願意隨我北去?」

「北去?」高雲華眼露詫異地望着連宗望。

「哦......,先不說那麼多。等我便是。」說着,在她的左臂上輕按了按,便高聲同於獻告別,奔著來路而去。

次日,二人依舊男裝,換了身雜役打扮,於獻便引二人直接去了越州最大的瓷窯作坊,窯場主錢太素恰去了京城採辦,便由大管事詢問了高雲華二人的底細,又見二人身量纖纖着實單薄,便將二人安排在了利坯修飾的工序。坯作部為首的是個四十開外的男子,中等身量,說話時習慣捋著下顎的鬍鬚並不正眼瞧人,瞧著頗有些架子。

「這是陳作頭,窯場修坯、模印、線刻、剔花等諸般活計都歸他掌管,二位就在這邊打個下手,有什麼不明白的,也可請教陳作頭。待錢行首回來,我便再引二位拜見。」

這陳姓作頭忽聽得大管事最後這句,終於正眼瞧見過來,一雙掛着明顯眼袋的眼睛在高雲華和晴綉身上來迴轉悠了幾下,高雲華心中突泛起一絲不悅。管事走後,陳姓作頭對她倆倒也客氣,領着二人在坯作部整個轉了一圈,便由著二人自主跟着工匠幹活。離開前,陳作頭忽地拉起晴繡的一隻手,摩挲了兩下,又拍了拍道:「好一雙靈秀俊俏的手,做這樣的細活也真合適不過......」話未完,晴綉立馬抽回了手背在身後。

「作頭放心,我兄弟二人自當用心便是。」高雲華抱拳道。

「呵呵,甚好甚好,有什麼需要,不妨跟我提。」說着又斜眼瞟了一眼晴綉,方才離去。

「姑......」晴綉才要開口,見高雲華用手指抵著嘴唇,忙又改口道:「三哥,這作頭難道看出我們是......」

「不,應該不會。不過,左右小心些,此人非君子。」

晴綉跟着高雲華日子久了,閑時也陪着姑娘學了些簡單的捏塑技藝,便跟着一老工匠去做器物上的貼塑裝飾。高雲華走過一圈,便記着那組用篦子線刻劃花的匠人,尋了過去,便蹲坐一旁細細瞧著。一個穿着麻布短褂的男子一手托著胎土半乾的素坯,一手熟稔地用篦刀在上面刻劃,瞬時便淺刻出對稱的一組卷草紋。手上不停,嘴裏卻問道:「小哥若是對划花有興趣,工具就在隔板上,不過你得先在泥片上試試,修完的坯體可浪費不得。」

划花剔刻本是修坯利坯后的一道工序,原是在坯體拉坯成型后,經兩三日陰得半干,便將碗盤盞之類的圓器置於陶車上用修刀將其表面修刮平整,挖出足型,修整口沿,之後便是在素坯表面進行胎體類裝飾,淺划剔刻或用模具印出各點陣圖案紋樣。

「我瞧著師傅用的刻劃方法倒像是太宗朝的細線刻法。」

「哦?小兄弟年紀輕輕,倒還知道我朝初年的越州技法?」匠人瞧着她道。

「只是讀過些摶埴的古書,見過些記錄罷了。」

「那你如何看這細線刻法?」

「在下不才,卻始終覺得,當下的越州技法雖粗刻輪廓內填細篦紋,卻失了太宗真宗朝的輕巧靈動,甚至也比不得前朝李唐時的仿金銀作法。」高雲華眼中閃爍著光芒。

「嗯,我向來瞧不上當朝的這些刻功,看來是找到真正懂行的了。小兄弟的眼光,頗有大家風度。」匠人贊道。

「可我也只是紙上談兵,卻並未嘗試過細線刻劃,師傅可否教授一二?」

「你當真有興趣學?」

「那是自然。」

「好,只是白日做工耽誤不得,你若真有心,下工后我每日教你一時辰。」

「如此,弟子就謝過師父了。」高雲華笑道。

窯場除卻燒窯,一般匠戶們申時便可下工,高雲華幫完了一日的修坯,便趕去尋那李姓師傅。她同晴綉約定,兩人就以她在廣陵家中的排行稱呼,由三姑娘改稱三哥,兩人兄弟相稱,又隱了姓氏,只用了華字。她自稱華三,晴綉便名華么。

「華三,你可知細線刻,用什麼工具?」

「工具?這白天,我不是見師父您用的是竹篦嗎?」

「差矣。你試試?」說着遞給高雲華一根篦子,拿了一隻泥坯讓她刻劃。

高雲華接過篦子,順勢幾下,便熟練地劃出一抹忍冬紋。李航接過她的泥坯,仔細端詳了下,道:「手法不錯,線條流暢,只是你再看看同我的差別。」

高雲華好奇,拿起李航白日做的碗坯,細細看過,又看了自己剛才划的那隻,忽地瞳孔收縮。「師父,這,這不是竹篦子划的!」

「誰說不是,你白天不是親眼所見?」

「可這划花的邊緣,分明不同,絕非一般竹篦所為。」

「嗯,這話算說對了一半。」說着,拿出自己的竹篦子遞給高雲華。高雲華仔細端詳,發現這根竹篦的尖端與一般竹刀修的略有不同,一般竹刀為了刻出斜坡狀的粗線紋,竹間斜削出一個切面,而李航的這把竹篦粗看無二,但在斜面最前端卻有一個微小缺口,使得竹篦最尖端獨獨成了細針狀的頭。

「原來如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干修坯刻劃的,不就是這一把『刀』的文章。」

「可師父既然願意替窯場做細線刻紋樣,又為何不直接用銅刀或鐵刀?」

「銅鐵皆粗笨不堪用,我有祖傳更好的工具。只是,不能讓他人知曉罷了。我可取來與你一觀。」

「既然不得與外人知,師父為何又讓華三......」

「我們這行,教會他人餓死自個兒的道理一樣,如今雖不流行細線刻,但細線刻的成品依然是只供貴門的上等貨,一般也都為臨安定製。窯場別人做不出那樣的活,有些人也悄悄試過,甚至窺視過我的手藝,不過總差幾分氣韻。故而李某才能在這越州第一窯場坐穩眼前的位置。你華三,我聽大管事說,並不是以此為生的長工,並不影響我的生計地位,這是其一;這其二,也是最為要緊的,人同這瓷一樣,都講個緣分,我瞧着你小子是真願意鑽研,也真有這天賦。傳給你,我樂意,也終於有個人,能與我交流這趙宋初年傑作的妙處,甚幸,甚幸啊!」說着起身去住所屋裏取那家傳工具。高雲華頷首作揖。

卻見李航拿出一個烏木方盒,盒子裏竟是一根細長的刻針。高雲華拿在手中打量,忽道:「這,是骨針!」

「正是,此物乃我李氏先祖傳自吳越國的物什,據說當年祖上曾用此針為太宗元德李皇后定製的一批越州瓷盒上刻劃過對蝶紋飾。」

「那可真當得起稀罕物件!我瞧此針修長堅實,卻又似有韌勁,敢問是何種獸骨所做?」

「華小弟此言差矣,這可不是獸骨,而是鳳骨。」

「鳳骨?可古今以來,鳳只見於著書描述或趣聞傳說,當世亦無人見過,我從不信這世間有所謂的龍鳳祥瑞。」

「哎,小兄弟是初生牛犢,這口無遮攔可得要改啊。所說的鳳骨,是大理國盛產的一種大尾雀鳥,其腿骨修長筆直,雖纖細卻牢韌。骨針自祖上傳至今世,卻愈發稱手,的確堪稱一絕啊!」

「沒想到,如此稀罕,師父改日,改日可否讓我用這針試試?」

「那自然可以,只今日天色不早,我這后屋裏存了些自己的半干素坯,改日不妨一試高下。」

高雲華興緻高昂地應下,便回了莊子上。用畢晚飯,於獻的啞巴渾家收拾了碗筷,於獻便添上了茶水,道:「二位姑娘,哦,二位哥兒今日定也是乏了,喝口水潤潤脾胃,東邊屋子都收拾好了,儘管放心早些歇下吧。」正說着,忽聽外頭啞巴渾家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像是同人再比劃着。片刻便傳來一女子的聲音:「家裏是不是來客了?這叔叔真把我們當外人,也不知會一聲,多個人也能端個茶倒個水的,莫要讓外頭人笑話我們於家怠慢了才好。」這話顯然是說給於獻聽的。

高雲華二人不解地看向於獻,於獻道:「是我侄兒的媳婦。二位莫擔心,我去下便可。」說着起身走去外間。卻不料,於獻並未能擋住婦人,只聽得婦人的尖細嗓音越來越近,最後竟搶在於獻前頭掀簾而入。一進來,婦人的一雙桃花眼就在二人身上亂轉,婦人身穿緋色褙子,淺紫色襦裙,挽了松垂髮髻,眼角擠出一絲笑,不過二十齣頭的模樣,看着卻是濃重的風塵氣。

「喲!我說他叔,家裏什麼時候竟藏了這樣眉清目秀的小廝。」

「休要胡說,這是我兄弟的兩位堂弟,來越州訪親罷了。」於獻連忙解釋。

「哼,叔叔怕是說差了,這訪的哪門子的親,既不是叔叔家的哥兒、侄兒、甥兒的,哪有進到咱們家的道理。」婦人用帕子摩挲著半邊臉頰,眼睛卻還瞟著高雲華。

「這位姐姐說的哪裏話,在下家中恰有親戚是窯場匠師,且堂兄與其皆同於叔相熟,特受親戚所託,前來拜會,在府上討擾幾日。」高雲華道。

「正是如此,窯場外地工匠不多,也沒留宿條件,這幾日便留他兄弟在府上小住幾日。」於獻忙跟着道。

婦人聽罷,咯咯笑開道:「哎喲,這可不是得住下,兩位小兄弟若有什麼需要的,也儘管同我說......」

「不必了。於叔這廂討擾亦是足夠。」高雲華正眼都不瞧那婦人,打斷了她的話便同晴綉走了出去,朝東邊屋子行去。

連宗望回到書院,梁巧兒便笑着來迎他。

「墨兒可有消息?」連宗望進門就問。

「墨兒今早便回來了,正等著公子。」梁巧兒道。

「讓他書房來見我。」

「是。」

書房,一個十六七的少年站在連宗望身側,低聲道:「初九那日,小的在王家纈芳館的屋檐子上一直候到了亥時末,果真見一人影走去那條狹長過道。那人引了明火,半炷香的功夫才離開。小的下去探看,果真是燃過的紙錢灰燼。」

「可看清他的樣貌?」

「他背着身,轉回時恰月光隱入雲層,未曾看明白,但瞧走路模樣,有些歲數,小的遠遠跟着,瞧見他走進了王家僕役住的西廂第一間房。」

「好!」連宗望讚許地看了眼墨兒,又道:「明日隨我去一趟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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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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