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十一)廣陵那些事兒

明州卷(十一)廣陵那些事兒

六朵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神志有些錯亂。少傾,她終究回過神,心中懊喪氣惱,但倒沒了先前路上的忐忑惶恐。眼前,她再無需權衡選擇,韓蓉蓉是倚靠不得了。她與牛四早已暗通款曲,雖非對牛四有多少真心,但有個男人在府里得以靠著總能便宜行事,也打發了寂寞。她知曉牛四的脾性,嘴上少個把門,且好打聽閑事,這些年將府里的各種和鄮縣城其餘大戶門內的私事「窺探」得不少,發賣於勾欄瓦舍供人編排詞曲故事,的確沒少賺銀錢,只是如今府里的韓蓉蓉便不怎麼好對付,六朵也怪自己時常同他親密時,被他一通口吐連珠,便交待出了內宅的一些勾當,每每自己警醒時,也曾幾次三番提醒牛四這女人手段不一般,關乎她的事最好少往外抖落,保不齊會出岔子。且憑她婦人的直覺,韓蓉蓉似乎可能已經發現了牛四與她的關係,更知曉牛四在府外行走的路數。想至此,她不免又倒吸一口涼氣,忽又想起方才將她扔進這屋的黑衣人,想來便是連宗望在府里的內應,特意讓她知曉牛四的下場,好作決斷。

良久,她見門外沒有任何響動,一咕嚕站起身,輕輕打開了屋門,外頭漆黑一片,死一般沉寂。她用手胡亂捋了下鬢髮,便快步繼續往紫綾院行去。待她從韓蓉蓉房裡出來,緊拽的雙手方才鬆開,手心已沁滿細密的汗珠子。她正想回錦羅院,卻見王莞疾步走了出來,後頭跟著晴綺,兩人往老夫人屋方向而去。她估摸著王莞也已知高雲華「暴病而亡」,該是去商議後事了。

韓蓉蓉待六朵回府前,早已從婧娘口中探知情況,高雲華毒發時應已無力回天,雖未見著屍身下葬,但墓誌卻刻得兢兢業業、情真意切,該是坐實了這婦人終究再不可能礙著她的事。

雲舍,雲采荷給高雲華送了葯,看著她將葯湯喝盡,卻依舊定定看著她。高雲華精神好了許多,卻被她盯得有些尷尬,輕聲道:「雲大夫這是......」

「哦,我瞧著高娘子像是一位故人,所以......」

高雲華不禁想到許懷庭,聽著話的意思,恐怕雲采荷已知曉些什麼,但她既然不說破,她也就不必去添麻煩。

「雲大夫哪裡話,想是四海雲遊行醫,見得人多的緣故,時常有個面善面熟的,也是自然。」

雲采荷聽她這麼說,只是抿唇輕笑一下,便起身告辭。

皓月清朗,仲春的夜裡依舊可見枝頭燦爛的各色花卉,空氣里透著清香,一曲悠然的笛聲劃過,令人心神澄明愉悅。雲采荷在花廳外的園子里看見了那一抹熟悉的修長身影,玉笛橫握,面朝朗月,微風輕掀起他素白的衣袂,如仙如祇。她始終認定,嫁給這個男人,是她上輩子最大的修行。她佇立片刻,便緩步走上前去,與其並肩。

「月夜春色如許,官人的曲應景的很。」

「娘子想聽什麼曲?」他溫柔地問。

「采荷只想聽聽官人的心聲。」

他凝視她一眼:「我的心聲?」

「跟我說說這位高娘子吧。」她平靜地道。

「華兒與我確實是故交。那些年在廣陵常去櫻珞書院給山長探病,也熟識好幾位青年士子。不想,華兒她爹竟將她一女子送入書院,故而我倆也算舊交。」

見他不再言語,雲采荷道:「就沒有別的故事?」

許懷庭看向她:「你想聽什麼故事?」

「我,」一向冷靜坦然的雲采荷竟被問得有些窘迫,「我是想說,你同她熟識也有些時日,期間,可有什麼讓官人記憶猶新的事?」

許懷庭長出一口氣,閉目搖搖頭,扶著她肩道:「娘子莫多慮了,華兒與我,也不過就是兄妹之誼。回去吧。」

雲采荷竟輕輕掙脫了他,執著地看著他道:「可采荷是官人的枕邊人,知夫莫若妻,那日她中毒,雖說你我是醫者,應急病患之所急,然官人恐怕自己都意識不到,你看她的眼神與那一層關切,不同尋常。」

許懷庭頓住,複雜的眼神望著眼前的女子。雲采荷輕輕嘆口氣,抬頭認真地看著許懷庭道:「她如今這般無依無靠的光景,身為婦人,我也很是同情。且采荷也不願官人心中有放不下的東西。若你真有此心,便收了她為妾吧。」

許懷庭一時被她此言驚得愣了半晌,良久才放緩語氣道:「娘子你,此言......」

「此言當真。」

他黝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感激,輕輕攬過雲采荷道:「娘子有心了。只是這高家姑娘不是一般人家,她父親從小待她不如尋常,能讀的書、能見的事從來不短了她,只是嫁來明州這些年,以她的性子,我也想不明白如何到了這步田地。她雖不張揚,心氣卻高,伏低做小的事,未見得是她的選擇。」

雲采荷瞧著許懷庭的一番言說,他臉上竟有些許的自豪,笑道:「聽官人所言,對她倒是滿口讚賞的意思,不怕我打翻了醋罈子?」不等許懷庭說話,她又接著道:「如此看來,這高家娘子的性子,不,連帶她爹的性子,倒也頗像我爹。我倒是對她生出幾分好感來。如若她應允,我就當多個親姐妹了。」

許懷庭彎了彎嘴角,依舊對她感激一笑道:「除了她自己,還是先問問岳父大人的意思吧。」雲采荷忽地滯住了臉上的表情,未及反應,已被許懷庭牽著朝屋子走去。

西廂屋子,晴綉伺候高雲華服了湯藥,才將睡熟,便輕輕掩了房門,退了出來。迎面卻見連宗望快步走來。還未待他開口,晴綉用食指摁在嘴上,示意他小聲些。

連宗望壓低聲問:「這是睡下了?」

「好不容易今兒睡得快,安穩了些。先生找我家娘子有事?」

「啊,不急,等她精神好些再議無妨。」

「哦。」見晴綉應著,便要回身進屋,連宗望略一躊躇,伸手止住了晴綉:「呃,晴綉姑娘,在下可否問姑娘些事?」

見晴綉有些狐疑猶豫,他又道:「哦,姑娘若不介意,請借一步說話。」說著,引著晴綉到了一旁熬藥的小灶屋裡。

「姑娘可知,你家娘子是如何認得神醫許懷庭的?」

晴綉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先生您知道了?您是怎麼知道的?該不會是姑娘她,不,不會,那是許大夫說的?」

連宗望偷偷撇撇嘴,覺著這丫頭有些楞,笑道:「他若告訴我,我還來問你?」

「哦,那先生想知道些啥?」

見晴綉問得如此直白,倒顯得自己像到處打聽是非的閑漢,略有些尷尬道:「哦,連某也是那日發現許大夫見到你家娘子時的神情有些古怪,且你家娘子與許懷挺皆是廣陵人氏,心中便有好奇,故而有此一問。」

「先生說的倒是一點不錯。哎,那可是我們姑娘這輩子至今最高興的時候。」說著,她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竹凳上,紅潤的臉上也似浮起一陣歡喜,似那廣陵城儼然出現在了眼前。

「哦?」連宗望好奇。也在一旁坐定,聽著她說。

紹興二十四年三月,廣陵城南櫻珞書院。山長程學士年逾六旬,患風疾已有年份,幸得廣陵許家醫治,才未見加重。這日,書院里來了個背著藥箱的年輕人,眾人不禁私下議論,院中管事上前打問,這年輕人竟是許家派來探病的郎中——許家二郎許懷庭。二十來歲的年紀,雖氣度風雅,超然出塵,但看病終究讓人有些信不過。不料,年輕人卻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一盞茶的功夫,待管事拿著藥方出了內屋,竟是笑臉盈盈,全然拜服於這個年輕郎中熟稔的望診與病症的判斷。許懷庭倒並無得意之色,只說且看服藥療效。待他收拾完起身出來,卻早已不見管事身影。書院雖算不得大,卻也迴腸幾曲,來時他跟著管事並未記路。樹影下走出百來步,便沒了方向。卻見一學子坐在石墩上捻著草莖逗弄蛤蟆,便上前施禮問路。

年輕學子閃著稚嫩的眼睛,一口答應,起身便引著他向書院大門方向而去。才走出幾步,跟在年輕學子身後的許懷庭箭眉緊蹙,片刻竟開口道:「姑娘且慢!」

前頭的學子頓時愣神,止住腳步,一個轉身表情奇怪地輕聲問道:「你,你叫誰?」

許懷庭覺得好笑,道:「此處還有別人嗎?」

「你怎麼,怎麼知道我是,是女子?」她的臉上有些尷尬與不自在。

「我是醫者,也不在意這些。姑娘,你來葵水了。」他說的小聲卻平靜。

年輕學子頓時臉色大變,她只聽母親和婆子說過這事,卻怎麼也想不到竟在眼前這個尷尬時刻,還是從一個男子口中說出。她本能伸出右手探到身後衣袍上,確實摸到一小片濕漉,抽手一看,指上竟是一片鮮紅。她的臉也似燒紅的豬血色,一時竟呆愣著不知所措。

許懷庭竟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尋到一處角落裡的屋子,從自己的藥箱里取出一件白袍遞給她道:「換上。」說著關上門出了屋子。

直到裡頭傳來女子靦腆的聲音:「好,好了。」

他推門進屋,走去她身後瞧了瞧,才放心道:「以後每月這個時候,自己警醒些,少勞累,趕緊回去沐浴更衣吧。」

「多謝這位郎君,我,這袍子怎麼......」

「往後我會常來書院探病,到時給我便是。哦,你這麼小年紀,還是個女子,家裡竟讓你來了書院。」

「我過了及笄了。女子又如何,不比男子少半分讀書的心思。」女子嬌柔的聲音卻說的乾脆利落。

「過了及笄才......是晚了些。」

「什麼晚了,爹爹說,知無涯,生有涯,好學不怕根基淺,只要舉步就不晚。」她執拗道。

許懷庭強忍著笑,正欲開口,她大約想起眼下的尷尬,匆忙道了聲先走一步,便逃也似的跑了開去。

此後,許懷庭確實十來天就來書院一趟,每每見著這個女學子總會輕輕勾起嘴角,有回還給她捎帶了熟地黃、白芍、當歸製成的小藥包,讓她回去煲湯做菜,說是酬謝她那次帶他找著書院門。

春意闌珊,百花似錦,三月末的廣陵城遍地是景,惹得人心蕩漾。這日,程山長放了士子們一整天的假,都跑去了湖邊賞花聽雀泛花舟。許懷庭一襲白衣,背著檀木藥箱從程山長屋裡出來,沒走出多遠,就見小池子邊上蹲著個人,稍走近兩步打量,不禁嘴角又彎彎勾起。

「怎麼,人都去了長春湖,卻有個呆閨女在這裡耍玩小池子。」

她抬起頭,見是許懷庭,又立刻轉過臉去,有些不好意思道:「去那幹嘛,沒得被學長們笑話。」

「哦?你既敢來此與他們同窗共讀,還怕一處戲耍?這樣的日子不出門,可是負了大好春華。」許懷庭戲謔道。

「負了就負了,明年又不是沒有春天。趕去讓他們說我嘴上毛都沒長齊,說話娘里娘氣,又玩不得他們那些力氣活,豈不笑話死......」

「哈哈哈......」許懷庭笑得大聲,道:「你是怕划不來花舟,被人嘲笑?只是你這一嘴毛是一輩子都長不出的,今生今世也註定娘里娘氣......」

「你!在這也躲不過取笑人的人!」她有些羞急,起身就想走。卻被許懷庭一把拉住:「莫生氣,走,我帶你出門玩去。」

長春湖畔,碧桃正開,牡丹尚在。他倆繞過人流如織的水榭花舫,向一片小樹林走去。許懷庭順手摘下兩枚帶絨毛的綠果子遞給她,她正伸手去接,他忽然將修長的手指一扣,按住了果子道:「對了,我都不知道姑娘芳名。」她懸著的手縮了回來,認真道:「在下姓高,名喚雲華,表字靈曦。」

「好名字!看你還小,就叫你華兒吧。」說著,他將手上的果子遞給了她。

「這是什麼野果子?」

「這可是你們閨閣女子冬日最喜歡的花,怎麼,還未化作塵泥,只過了一季便不認得了?」

高雲華不理會手中的果子,又仔細打量了那棵樹,道:「是臘梅。」

許懷庭笑著點頭:「嗯,如今倒是味藥材。」說著,收進了藥箱里。繼續引著她往裡頭走。

兩人行至一棵參天古槐下,許懷庭貓腰探進一個大樹洞里,還未及將腦袋收回,便撞著一顆迫不及待擠進來的腦袋。只聽「哎喲」一聲,高雲華揉著前額,臉皺成一團。

「撞痛了?」

「嗯!裡頭是啥物什?」

「你瞧瞧。」說著給她騰出了地方。

高雲華探身進去一看,一個碩大的蜂窩長在了樹洞里。許懷庭掏出一隻深棕色的牛皮袋子就要去裹,高雲華大聲止住道:「等等,萬一捅了馬蜂窩我可不陪你被蟄!」

許懷庭欣然一笑道:「你瞧瞧這蜂窩,形似覆塔,而非不規則的球狀,不會是馬蜂的。」說著用袋子兜住整隻蜂窩,便取了下來。高雲華拍抖著幾隻散亂飛舞的蜜蜂,跳到了幾步外。

「等半個時辰,運氣好,就有蜜吃。」

高雲華心中興奮不已,期盼地望著這隻袋子,再不閃躲。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后,蜂群大多窒息,許懷庭掰出一大塊蜂巢片,遞給她道:「連著蜂蠟一起吃,有通鼻利咽的療效。」

高雲華凝視了片刻,還是塞了一塊到嘴裡,甜得一雙水靈的眉眼彎成了新月。這個春日假,她一輩子都不會忘卻。

轉眼大半年過去,冬日的廣陵城又迎來一個新年。自高雲華母親得知她「長成」,便不讓女兒再扮成男裝書生日日去書院,索性換了女兒紅妝,隔著屏風一月聽個三兩回的講學,其餘時間她只得在父親的書房裡自己翻閱些讀物。二八年紀的高家姑娘,出落得格外嬌俏嫻雅,書院的學子們好些個都暗暗下了求取功名便向高家提親的決心。卻不知,這女子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抹不去的影子。

許懷庭也難得再有機會見著高雲華,這年上元佳節,才頗費心思讓府里的小廝在高家門口打探到她酉時出府的行蹤,悄悄讓車跟在了後頭。

高雲華同一個丫頭在一個花燈攤前停了下來,一盞珠子燈吸引了她的目光。正讓下人掏銀子買下,邊上一官家女子卻橫眉冷眼搶在她前頭一把拿過花燈,說是她先看上了的。高雲華正欲理論,那女子身邊卻跑出個小衙內,沖她呵斥道:「也不看看這是誰家姑娘,敢搶通判大人的東西,活膩了!」

高雲華也不示弱,上前便道:「上回夫子問我雪仗風勢作何解,小女不才,竟未想出,不想今日開竅了,不過就是狗仗人勢罷了。」

小衙內氣得青筋直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便要使力,卻有人從後頭反扣住了他的手,小衙內頓時吃痛地咧開嘴,正欲發作,那人卻一把甩開了他,大步流星走上前,擋在高雲華面前道:「這般破燈,要它作甚。跟我走。」

她跟在男子身後,心中卻如鹿撞。許懷庭,他怎會出現在上元節的街上,出現在她眼前?

之後,他竟帶著她去猜燈謎,她正痴痴念誦著一副謎面:「四月將近五月初,刮破窗紙重裱糊;丈夫進京整三年,捎封信兒半字無。」他嘴角噙笑道:「這四味藥材,再平常不過。」見她有些好奇地望著自己,他又笑,指著謎面上起首的字句悠悠吐出兩個字:「半,夏。」她看了看謎面,立刻也笑起來:「防風?還有,當歸和白芷!」他看著她的明眸皓齒,臉上的笑意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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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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