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十)王家的奴才

明州卷(十)王家的奴才

「你認得這位王家大娘子。」連宗望的口氣全然不是詢問,而是不容置疑的判斷。

男子並不回答,閉目深吸一口氣,俊逸的側臉更顯輪廓分明,喉結動了動道:「希望她能度得此劫。」

「若猜得沒錯,閣下廣陵許懷庭,字志宇,祖上師承神醫龐安時。」

「看來,你同雲老交情果不一般。」

連宗望朗聲一笑道:「在下只知雲老識人有術,其女卓而不群,今日所見果不其然,其婿自然亦非一般家學淵源,在臨安時,已有耳聞。只是,看來許兄在廣陵時與這王高氏亦頗有淵源。」

「何以見得,方才不過治病救人,醫者仁心。閣下是多慮誤斷了。」他說著臉上依舊淡然沒有表情。

「在下醫術自不比兄台,但這識人之術,還是有九成把握。依在下看,非但我一人瞭然,尊夫人怕亦已心中明了。」

許懷庭的眼眸微顫了顫,便不再言語。連宗望也不再多問,兩人都轉向屋內方向,等著雲采荷的消息。

忽地大門又被人重重扣響,許懷庭詫異,正要吩咐下人,連宗望已跑向過去,順手打開了府門。晴綉一個快步奪門而入,晴綺與柴倔頭也跟了過來。

「大娘子,她如何?」她氣息未穩地問道。

「正在施救。晴綉姑娘稍安勿躁。」連宗望一臉的平靜。

正說著,屋裡傳來雲采荷的呼喚,許懷庭便進了屋去。晴綉看著許懷庭的背影愣神,嘴裡輕念了句「許公子」,正想往前跟去,連宗望正瞧著晴綉這一舉動,忽目光四下一掃,想起什麼道:「就你們三人?六朵姑娘呢?」

晴綺晴綉兀自張大嘴,自高雲華昏厥,眾人都驚慌失措,一路趕來,竟根本未曾想起她,六朵不見了!

「不好!」連宗望回頭望了眼高雲華所在的屋子,對晴綉道:「此處交與諸位,雲家這兩位醫術了得,斷可信得過,聽候其吩咐便是。」話畢,便奔去門口,翻身策馬一陣疾馳而去。

屋內,高雲華從頭至足,扎針遍身,許懷庭輕輕轉捻著其顱上的銀針,頃刻高雲華一陣劇烈喘息,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一片黑紫的血水。身上的抽搐竟慢慢鬆弛了下來,臉色也微微有了血色。雲采荷臉上露出驚喜,許懷庭便起身去抓藥。此時晴綉、晴綺方才到近旁陪侍。

「我家大娘子她,沒事了?」晴綉問向雲采荷。

她白皙的臉上現出淡淡的笑意,微微點頭:「我父親雖不在,但我家官人足可堪任。高娘子已轉危為安。」

「那,我家娘子肚子里的孩子呢?」

「孩子?你是說,她,有喜?」雲采荷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再次伸手替高雲華把脈,片刻果斷道:「並無喜脈,你們這是聽何人說娘子有喜?」

「不可能!府里瞧過幾回大夫了,大娘子安胎藥都喝了好一陣,且,若身上無喜,這月事怎也不見來?」晴綉全然不信。

「姑娘可知,你家大娘子喝的安胎藥是誰人處方?」

「這,這是老夫人屋裡每回差人送來的,方子總是郎中開的便是。」

雲采荷輕嘆一聲:「兩浙路有人擅用一味葯,用蜂王的漿液練就,女子服之,膚白細潤,色若桃李,雖可養顏,然若將其研成粉末,過量服用,便可致葵水閉塞,狀若有妊。」

「什麼!」晴綉晴綺均是一聲驚呼。

許懷庭收起臉上不易察覺的黯然,沉聲道:「我娘子專擅婦人之疾,錯不了。現下高姑娘急症未穩,還需靜養,此事先作罷,都莫要提及,以免其傷神勞心。」雲采荷若有所思看了眼許懷庭,對晴綉晴綺點點頭。

連宗望快馬奔出三十里地,並沒見著六朵蹤影,心中暗盤算了下,從他帶走高雲華到眼下已有一個半時辰,按著女子的腳力,最多不過三十多里地。若無意外,就在不遠處,斷不可讓她回去王家報信。念於此,便右手揚鞭又是一喝,催著馬匹可勁跑去。果不然,才入一片杏樹林,就見一年輕女子連走帶跑地奔向鄮縣城方向。他一緊韁繩,勒馬立在其面前,冷聲道:「姑娘好是費力費心,這般趕去府上,怕天色已黑......」

回到雲舍,高雲華仍未醒轉,眾人忽聽得外頭喧嚷,連宗望便已帶六朵進了廳堂。

「賤奴!」晴綉上去便是一巴掌,六朵也不躲閃,咬著下唇垂著臉,看不清表情。

「說吧,六朵姑娘。」連宗望負手而立道。

「是......」六朵膽怯地望了眼連宗望,繼續道:「奴婢是老夫人屋裡指派來給大娘子使喚的,老夫人曾讓奴婢時刻留心著些大娘子屋裡的狀況,奴婢,奴婢也不知這大娘子是何處衝撞了老夫人,前些日子,老夫人命人送了些東西來,暗裡吩咐奴婢乘人不留神時,混在老太太屋裡送來的清補藥材里,一併,一併伺候大娘子服用。」

「是些什麼東西?如何混進藥材的?」許懷庭忽然問道。

「奴,奴婢也不知,竟是些,是些黃色的粉末,傳話的只說用這些粉末參水浸泡大娘子熬藥的罐子,每日勿忘便是。」六朵依然垂著頭,聲音有些瑟瑟,後頭盡越發小了去。

連宗望聽罷,便從袖籠里掏出塊破陶片,遞給了許懷庭。他修長的手指接過,湊到鼻前嗅了嗅,又用食指摩擦了幾下,與拇指一併捻搓了幾回再次嗅了嗅,道:「這便是了,馬錢子粉。」

連宗望輕哼一聲,道:「之後,那人又告訴你,這毒需得靠酒來激發,於是便有了之前路上連某所見的那一出。」

「好歹毒的賤婢!虧大娘子一直待你不薄,老夫人她怎麼可以......」晴繡的臉上儘是不可思議。

「晴綉姑娘此言差矣,以在下對王家的了解,王范氏即便對大娘子再有成見,但不論心中如何忌憚,看在孫兒的面上,斷然也不至於做個弒殺其母的罪魁來落人口舌。」說著便轉向六朵道:「如果你的嘴還是那麼硬,那隻好讓我的劍來撬上一撬了。」六朵抬頭便見他森冷寒徹的目光,頓時一個激靈,眼珠左右一轉,才繼續道:「是,啊不,不是老夫人,是,是紫綾院的那位主子......」

「賤人!」晴綉紅著一雙眼睛喝道:「她是哪門子主子,你個吃裡扒外的,原是早就同那**勾搭上了!」

雲采荷從高雲華歇著的屋裡輕步走出,不動聲響地來到廳上道:「勞姑娘解釋下,你家大娘子假孕,又是怎個回事?」說是問話,言語里卻透著一絲冷厲。

連宗望聽聞,忽地抬眸看向雲采荷,驚異中帶著瞭然。

「這,奴婢,奴婢確是從了老夫人的主意。也不知怎的,高娘子嫁進王家,我們老夫人似乎總不太舒坦,尤其娘子懷了樾哥兒之後,老夫人處處合計著大娘子屋裡的動靜,才安排奴婢進了錦羅院。只是後來,奴婢也不知為何,老夫人要奴婢留心著大娘子的月事,奴婢心裡奇怪,直到尋了個機會,從張媽媽處得知,老夫人像是給大娘子的補品里用了什麼葯,可止住婦人的月事,造成懷嗣的假象,但奴婢還是覺得蹊蹺。後來紫綾院那位,那位表姑娘便找上我,幾次暗中觀察打探,才發現,竟是她懷上了主子的孩子,但表姑娘就是不同意給王家做妾,還非得王家給這個孩子名分,眼瞧著肚子一日日鼓起來,想是老夫人便出了此借腹生子、移花接木的主意。」

許懷庭聽罷,微微側目,眼帘顫了顫,不經意咬了后槽牙,額上青筋凸了幾下,吐出句:「是個多事的內宅,不掌中饋也難逃算計。」

連宗望有些詫異他對王家內宅的準確判斷,轉身勾起嘴角帶著冷笑看向六朵:「眼下,該是等你復命的人怕是有些急了,可想清楚怎麼做了?」

六朵瞧著他冷峻的眼神身上一個激靈,忽又想起韓蓉蓉諂媚又狠毒的臉色,不禁愣在一處躊躇起來。

連宗望低頭看向他繼續道:「我可以放你回去,你要按著我的意思回話,方可保你一命。若敢再溜奸耍滑,」他冷哼一聲:「王家府上,連某的心腹,遠非那姓韓的女子可比,斷可叫你連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照貴人說的做就是。只是,只是那韓氏......」

「柴伯,勞煩幾位隨我去外頭起一處新墳,只當高氏未能過此劫,遂了她們的意。這婢女的一路行徑,恐暗中有人跟隨,想必如今對方已知我等均在雲舍。明日一早,晴綺與柴伯帶此女一併回王家報喪,府里會有人接應二位。至於晴綉,就說其已赴廣陵高家傳信。」連宗望吩咐道。

「你是說,有人不放心交代的任務,既是要確保無疑,定會驗看。若對方發現塚中無人......」雲采荷話未完,許懷庭便道:「中馬錢子毒者,毒發身亡時樣貌不堪視睹,為護女子顏面,可當火葬。且廣陵確有此俗,客死異鄉者,更合情理。」

連宗望對許懷庭生出了幾分敬佩,拱手道:「許兄高見。」

次日,幾人正欲套車啟程,連宗望小聲交代晴綺:「這婢女眼神油滑,終非可信之人,你二人路上需得謹慎。有江湖弟兄會暗中策應,以防萬一。到了府上,也無需多慮,我已有安排。」

天微亮時,高雲華終於醒轉。看見晴綉伏在烏木圓桌上睡著,便欲獨自起身,卻不想一日重病,水米未進,才走得門前,身子一陣虛乏,眼前一黑,便要向下栽去。恰屋門被人從外推開,一白衣男子伸手擋扶,高雲華正倒在他懷中。

晴綉被響動驚醒,瞧著這幕竟不再挪步。高雲華只覺面前這一身素白散著似曾相知的葯香,轉眸抬頭,正對上許懷庭一雙清朗的黑瞳,瞬時呆愣。她雙唇微啟,還未說出,許懷庭便點頭道:「是我。」說著一把將她抱起,走至榻前輕輕放下,又將軟枕安置在她背後。晴綉倒有些激動,不斷叨叨許懷庭夫婦是如何救下了高雲華。高雲華竟是不敢再看向他,垂目輕聲道:「多謝許郎君,有勞尊夫人。雲華給府上添麻煩了。」

「華兒,怎的與我如此見外。」說畢,端來一碗清粥,就要給高雲華喂下。

「不勞郎君,這些事還是讓晴綉來吧。」她依舊不看他,但話語卻無比清晰。

「我自知虧欠於你,」他輕嘆一口氣,「只是眼下你身子要緊,兩日內,清淡飲食,三日後方可開葷。」隨即便又對晴綉做了吩咐。

「感情事,哪有虧不虧欠,雲華從未怨過郎君。唯有感念郎君的一番兄妹之誼。」她的話竟也是透著真意。

許懷庭的心中像是被人擰著抽動了一把,臉上卻並看不出痕迹。他背過身,略站了片刻,便推門走了出去。

不遠處,一襲白衣的素雅身影,正望著許懷庭從高雲華屋子踏出,眼波微動。

馬車上,六朵心中一路盤算,在王家,她雖算不得老人,卻也近得老夫人身邊,聽王范氏鞍前馬後的差遣。只是她自視頗高,眼瞧著跟在王范氏身邊日久,今後至多不過掙個一等丫頭,還得聽從張媽媽、王管家之類的吩咐,便不甘心起來。眼瞧著韓蓉蓉入住府上,府里起了變化,她便生出騎牆觀望的心思,暗中巴結上韓蓉蓉。但眼下,此番事情未成,韓蓉蓉的手段她是猜得到的。慌怕之下,她定了定神,兩害相交取其輕,高雲華未被毒死,本也怨不得她,後來發生的這些本非可料,但若是誆騙於她,待查出個究竟,竟是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了。而連宗望這邊,權且可以周旋。

馬車回到了王家。六朵不敢耽擱,徑直向紫綾院而去。路上,她四下瞟過,並不敢放慢步子。只是不知是連宗望的人,還是韓蓉蓉的人在暗處窺望著她。然她心下的一番說辭早已拿定。正想著如何扮出讓韓蓉蓉接受的誠意,讓她再給她一次機會,忽然從迴廊幽暗處伸出一雙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竟將她提拽起來。她瞪大眼珠,雙腿一陣亂蹬,只那人力大無窮,就像提只母雞一般將她甩進了一間黑屋,門卻「吱嘎」一聲關上,那人並未進來。

此刻,她已忘了驚呼,也不記得回府要辦的事,順著透進破窗的慘白月光,她忽然瞧見屋子一角地上躺著個人!她大著膽子靠近那人,將他的臉翻轉過來,卻見這人七竅流血,嘴唇黑紫,早已斷了氣。此人,正是牛四無疑。六朵這回張大的嘴再不能合攏,雙手緊捂著口鼻,眼珠又一次幾近瞪出眼眶,黑夜的恐懼讓她的神經徹底奔潰。

牛四死了,本不過是王家死了個奴才。只是她知道,牛四的死,不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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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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