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傲慢與偏見（其二）

蘇在大廳里漫無目的的閑逛，沒能找到伊麗絲，肚子倒是囫圇混了個飽。

「薩爾瓦多？抱歉，沒有印象啊。」

「哦哦，就是那個北方邊境啊，難怪。」

「聽說北境荒無人煙，不過要我說也是有好處的，至少管理起來輕鬆了。您看，像我這樣的，每年徵稅的時候就要一村一村去征，馬都要累死幾匹，真是辛苦。」

「沉睡之地的人是不是都騎熊訓鷹啊？」

諸如此類的偏見，連同豪華卻乏味的餐食一同被蘇吞下肚去。

正當他長嘆一口氣準備打道回府之時，一位中年紳士拍了拍他的肩膀。

「請問是刑部的薩爾瓦多先生嗎？」

「是我。」蘇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金髮藍眼，身形消瘦，面如白紙，身上的衣著與裝飾奢華昂貴。那雙湛藍的眼睛，似乎在哪裡見過。

「幸會幸會，小女鬧彆扭不想出席，準備花了好長時間，還好趕上了。」

蘇顧不上失禮，打斷了他的話：「請問閣下可是多爾多涅男爵？」

「額，正是...」對方愣了一下：「原來如此，小女說您是真正的偵探，比小說中的人物強出百倍，看來不是戲言。」

「偵探不敢當，只不過是一介即將退職的刑部官員罷了。重新自我介紹，我是伍德沃特.蘇.薩爾瓦多准伯爵。」

「如此年輕就要繼承爵位了嗎？初次見面，我是帕里達.黎.多爾多涅男爵，伊麗絲的父親。」

「家父病故，迫不得已。」

「這真是...失禮了，還請節哀。」

蘇搖了搖頭：「薩爾瓦多領是個好地方，幽靜清涼，比起帝都喧鬧的生活，另有一番趣味。」

「能從荒涼的沉睡之地看出趣味，閣下確實有獨到的眼光，女兒對您的崇拜也在情理之中。說起來工廠一事，還得先謝過閣下。」

「只不過是盡了職責，不必言謝。黎男爵收到整改的通知了嗎？也是為了不再有這種事發生，還請多費點心思。」

「當然，通知我早已過目，也和勞工們商談過了，請您放心。不過沒想到，閣下給我的感覺應當是雷厲風行之人，沒想到字卻那般的...秀氣，都說字如其人，如今看來也不儘是。」

蘇摸了摸鼻子：「額，那個，通知是同僚寫的，字很小對吧？已經跟她們說過了，節約是好事，但傷害眼睛就得不償失了。至於我的字嘛...我一向效率優先，字跡潦草如醫生，還是不看為好。」

蘇忍不住往他的背後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他所期待的那道人影，蘇忍不住發問：「黎男爵，令媛沒有和您在一起嗎？她腿腳不便，我擔心...」

「啊，大概在旁邊的花園吧？福克斯小姐...她的專屬女僕在照看她，多半是我強硬讓她出席，還在跟我置氣呢。在這裡見到也算是某種緣分，您去見一見她吧，我還有人要見，就先失禮了。」多爾多涅男爵倒也乾脆，也不知道是真有重要的事還是愁女兒嫁不出去，微微鞠躬便轉身走向了旁邊貴族們聚集而成的小團體中。

蘇扯了扯領子，三步並作兩步，推開了大廳一側的門，走入庭院之中。

在朱諾與密涅瓦淡淡的光輝下，花園中的水池旁有一坐一立兩人的身影。

「你面色為何如此蒼白？莫非厭倦了攀登天堂，凝視大地？在身世各異的星辰之中，獨自遊盪。永恆變換，如哀傷的眼眸，找不到值得長久眷戀的停留？」

「珀西·比希·雪萊，用來做自我介紹的確是上上之選。」

「晚上好，二位，我以為枯燥的自我介紹第一次就做過了。」蘇向二人致意。

「晚上好，蘇先生。」伊麗絲坐在水池那用大理石堆砌成的邊沿上，手中捧著一本書，羅貝塔提著一盞油燈為她打光。見到蘇，伊麗絲將書合上，輕輕用手擦拭泛紅的眼眶。

「是什麼書能讓您如此感動？」

「是一本童話，可與我預想的不太一樣，它太過悲傷了。」

「在這個不美好的世上，最美好的童話總是悲傷的。它們都是用飽受自我犧牲的崇高與孤獨所折磨的靈魂寫成的，滿溢著無邊的悲哀感，透明而凄美，原原本本的呈現出生命本身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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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治.宮澤？」

「正是。」

「真讓我意外，我以為這種遠東島國充滿鄉村質樸情感的文字您會不屑一顧。」

蘇聳了聳肩：「事實上，宮澤先生的精神狀態正是我所追求的，很遺憾的是自身的傲慢與他人的偏見總是在干擾我們，使人難以成為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關於偏見我深有體會。」伊麗絲使勁上下搖動腦袋錶示肯定，很是可愛。「羅貝塔，請你去休息一會吧，我想單獨和蘇先生說說話。」

羅貝塔顯得不是很樂意，但是還是將手中的油燈交給蘇，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小姐就麻煩您了，千萬不要有什麼有失體面的舉動。」

蘇敷衍的應下，見羅貝塔與自己擦肩而過，走出視線範圍，他來到伊麗絲的跟前：「請問...」

「請坐吧，蘇先生。」伊麗絲輕輕拍了拍水池的邊沿，落落大方。

「......」蘇在她身旁坐下，他終於有時間能重新審視這位女性。

伊麗絲此時重新翻開了書頁，月光與燈光在她金色如綢緞般的秀髮上交織重疊而後暈開，顯得夢幻朦朧。也許是被父親催促，沒有足夠的時間打扮，亦或者女孩本身沒打算為了這次晚宴做裝扮，她沒有如同大廳里的貴婦人一般華麗誇張的盤發或編髮，只是簡單的將長發在腦後聚攏成團，以一個蝴蝶髮飾和絲帶固定住。身上依舊是一件淺藍色的淑女長裙，多加了綉有繁雜花紋的披肩，比初次見面時那件更顯厚重，雖不能掩飾姑娘比常人更加瘦弱的身材，但從頸部到腳遮擋的嚴嚴實實，只露出雙手。從蕾絲重疊的袖口伸出的雙手纖細修長，一隻手壓在書頁上，另一隻手正將垂下的髮絲攏回耳後，耳尖略微泛紅。

湛藍色的眼眸在手中的書與身邊男子投來的視線之間搖擺不定，雖有鄰家女孩一般的青澀稚嫩，但蘇能從那眉宇中看到更多，富有知性深邃的光彩。眼前的少女，如果要比喻的話，如同永不熄滅的燭火，看似飄渺，一陣微風便能使其支離破碎，但實際上，哪怕置身於何種風暴之中，她也能靜靜的燃燒，散發自己的光芒。

如果命運女神要把蘇的羅曼史放在她那搖擺的天平一端衡量，那想必是輕鬆翹起，藝考落榜的他與立志要當印第安納瓊斯的他一樣，明明有著不錯的外貌，卻沒有女人緣。而現在，眼前的少女讓他忍不住想要在天平翹起的一端添加砝碼，女神啊，讓天平再度搖擺罷！

「月色真美啊...」蘇憋了老半天，終於出來了一句。

伊麗絲愣了一下，隨即輕笑道：「今天是新月，月色昏暗，星星倒是明亮。插科打諢也是沒用的，蘇先生不會忘了還欠我一個禮帽盒吧？」

「咳...我當然記得。有借有還是我的信條，請伊麗絲小姐放心，這事就先別提了。」

「那我就不清楚了，蘇先生放著重要的宴會不管，特地來找我所謂何事？」

蘇沉默了一會，他也不知道如何開口，總不能直接報上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住址吧？

「我這次是來給伊麗絲小姐道歉的，非常抱歉我欺騙了您，關於上次的事件，雖然晚了點，您想聽聽事情的真相嗎？」

「您終於願意說說除了月色以外的事了嗎？其實我大概猜到了，不過您願意親自揭曉的話我洗耳恭聽。」

「猜到了？」蘇瞪大了眼睛。

「在那之後我去過刑部，假借未收到整改通知為由，向刑部的官員詢問了您的身份。當時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輕的官員，他直接說刑部沒有這一號人，後來向等級高一些的老人詢問，又改口說您是剛回帝都復職，新人不認識。」

蘇萬萬沒想到，這姑娘走不了路，行動力卻如此驚人。

伊麗絲接著說：「我當時也以為是單純的紕漏，直到我想起曾在父親的書桌上看到過，有關於『帝都特別事件搜查隊"的報告。」

蘇忍不住拍了一下額頭，她爹在議會有席位，屬於是特搜隊的知情人。

伊麗絲似乎很滿意他的表情，繼續說道：「雖然我的能力有限，調查也只能到此為止，但仔細想想就會覺得其實疑點很多，刑部並沒有以『隊"為名的編製，而你的下屬卻稱呼您『隊長"，那張紙條，雖然字很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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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並沒有證據一定就是來自帝都公民報吧？還有還有...」

「好了好了，不用再說了，我來解釋吧...」臨時編造的故事站不住腳，眼前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偵探，蘇自愧不如。

在暗淡的兩輪新月之下，蘇向伊麗絲講述了那個對自己而言如兄如父的男人，與他悲慘的結局。

「原來如此，可是我還是有一事不解，『萊特.巴蒂"先生究竟為何要自焚呢？即便他是當時的關係者，一張紙條就能讓他自殺嗎？」

蘇並沒有急於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我剛提到的鈴美案的當事人，關係者，也就是螢想要復仇的對象都是誰，還記得嗎？」

「勞工，娼婦，老人，賭徒，車夫都已經遇害了...酒鬼...被蘇先生保護了...」伊麗絲扳著手指：「啊！兇手的兄弟？！」

像對學生循循善誘的老師一般，蘇微微點頭：「很好，那麼一個人通常在什麼情況下會自殺呢？」

「嗯...極度絕望的情況下...？一些死士為了保守秘密也會...」

少女的思維非常活絡，一點就通。

蘇滿意的頻頻點頭：「而且選擇自焚這種十分顯眼的死法...」

他的話被伊麗絲打斷了：「意味著他要保守的秘密就在他的身體之上！」

「正解。」

解開了疑惑，好奇心得到滿足的伊麗絲長舒一口氣，神采奕奕。但只持續了一會，立刻又黯淡下去：「我天真的以為蘇先生是解決事件的神秘偵探，沒想到竟然是與邪教這樣藏身黑暗的邪惡鬥爭的衛士...可惜即便知曉了真相，這副生於溫室的殘軀也無法為您做些什麼。」

蘇暗暗吐槽，都跑到刑部去釣魚了，這份行動力還是溫室花朵那那些貴族小姐算什麼。

「特搜隊不需要人民為了他們而行動，特搜隊是為了人民而行動的，只要人能在光明下安穩生存，那黑夜中的我們也就有了意義。」

伊麗絲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拂去落在裙上的樹葉。

蘇心生一計，對她說：「伊麗絲小姐，想與我一同去散散步嗎？」

「散步？可是我...」

「我去有點事，你就在此處不要走動。」

蘇急吼吼的跑開了。

「不要走動...我想走也走不了啊...」留伊麗絲獨自凌亂。

很快蘇便去而復返，只見他一手推著一輛小餐車，一手還拿著一隻雞腿。

「往上好小姐，您點的往餐蛤座駕。」他嘴裡也塞著雞腿，口齒不清。

伊麗絲目瞪口呆：「謝謝您的餐食，看起來很好吃...座駕...？難道是讓我坐在這上面嗎？」

蘇咽下食物義正言辭：「伍德沃特號人力車即將發車，請還沒有上車的乘客抓緊時間，需要幫助的乘客可以舉手示意！」

伊麗絲笑的縮成一團，隨後她將一隻手高高舉起：「您好，我要上車，請幫幫我！」

「那麼我失禮了。」蘇輕輕握住她的手，接著將她攔腰抱起，懷中的少女輕的嚇人，從揚起的裙角可以瞥見潔白的小腿，幾乎瘦的只剩骨頭。

「請不要看...想必很醜陋吧。」

「請不要這麼說。」蘇將她移送到餐車的檯面上。

檯面的面積很小，伊麗絲維持著側坐的姿勢用手撥弄著裙子，試圖掩蓋裸露的小腿：「但事實就是這樣...」

坦蕩的承認自己的殘缺與將殘缺暴露在他人視線下完全是兩回事，少女的羞愧可以理解。

「如果您認為自己的身體是醜陋的，這是您對其他殘障者的傲慢，如果我認為您是醜陋的，那便是我無視事實的偏見。事實是，您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性。」

他沒有提起自己身中『被當成瘸子"的詛咒，更沒有提起這世間還有『慕殘情節"這麼一回事。

「......」

兩人臉色都有點泛紅，蘇將手放在餐車的把手上：「走吧。」

「嗯。」

礙事的書與手杖被兩人拋下了。水池旁，手杖斜斜的依靠在邊沿上，金屬的杖頭在水與月之間隱約閃爍光輝，它緊靠著的地方，童話書被風吹動，書頁翻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