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回 起風波南安王兵敗 傷離別賈探春遠嫁

第84回 起風波南安王兵敗 傷離別賈探春遠嫁

話說次日,風清日朗,賈母遣人將薛姨媽、寶釵並東府里的都請了來,欲擺席設宴,大家熱鬧一回。正當賈母同王夫人、薛姨媽等說笑之時,有小丫頭來報:「老太太,怡紅院裏那棵已死的海棠樹竟又開花了,現如今卻是一半開花,一半仍是枯死的。這是今兒清晨,襲人姐姐出門時看見的,他讓我特來稟與老太太。」鳳姐笑道:「老祖宗,想來是那玉的緣故,失而復得,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如今竟可起死回生,必是有神靈庇佑。」賈母聽罷,便喜道:「咱們一同去賞一賞那海棠花罷。」鴛鴦、琥珀、翡翠皆圍在賈母近身簇擁伺候,隨者有邢、王二夫人,薛姨媽、鳳姐、尤氏、李紈、寶釵、探春、惜春、趙姨娘等人並一班丫鬟、婆子。黛玉因前些日子送別湘雲、寶琴,遭時氣所感,咳嗽又重了些,故不敢再出來經風。眾人來至怡紅院時,見寶玉、襲人、麝月均出來迎接。大家圍着那棵海棠樹,只見花開的那半邊,俱是清光妙蕊,綽約芳馥,掩映俯仰,開合有度,其靜如姝,其德似玉,不覺紛紛稱奇;又見死的那半邊,皆為枯枝敗葉,蕭蕭索索,毫無生機。邢夫人疑道:「這花開的古怪。怎麼這個節氣還能開花?」賈母道:「這花應在三月里開,如今雖也開了,原是應着些氣候,也是有的。」王夫人亦道:「老太太見的多,自然比我們多知道些,如此看來這花開的順情應理,也就不足為奇了。」寶釵雖不言語,然心內納罕:「春夏秋冬,廿四節氣,四時花期,皆遵天道;天道周密,群芳悉循天數,或萌、或長、或開、或謝,再無舛錯。此花逆時開放,實有蹊蹺。」探春也在一旁忖度,只不好說出來:「草木知時,如今錯時而發,恐有祟矣。」

眾人紛紛上前,繞樹巡看端詳再三,或驚嘆、或覺怪、或搖頭、或無感大礙也。賈赦、賈政等人雖也笑顏浮面,然難掩疑慮掠頰也。趙姨娘卻忍不住失驚打怪的說:「怎麼我聽見說,這樹早已枯死一年多了,這會子竟開了一半兒,別是花妖作怪罷!」賈母聞聽,登時怒道:「誰在那裏混說!你懂什麼!況且,連老樹尚有重出新芽之時,你知道這樹是死絕沒死絕,焉知不能再發?寶玉的玉失而復得,正應着這花死而復生,必是有喜事好處,故着它來報信的!什麼就糊裏糊塗的言起妖魔鬼怪來,只顧混嚼胡唚!若有好事,大家享去;若有不好,我老太婆一人擔着,再不許信口混說!」賈政忙使眼色與趙姨娘,低聲厲色道:「你以為你是誰,還不快滾。」趙姨娘白白招了一鼻子灰,不覺又氣又恨,一時撇下嘴,嘟嘟囔囔的,一個人訕訕的去了。賈赦捻著須,悄悄對賈政道:「據我的主意,管它是好是壞,不如砍了去。」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它,隨它去就是了。」

賈母又帶領眾人在園子中逛了逛,便吩咐在花廳擺宴,一時間內外上下,人影搖曳,鸞珮叮噹,鞋履颯颯。眾人按序坐定,花廳內七八桌席,竟也是花團錦簇,塞的無些許空地。賈母在座把眾人挨個望過,心中好不感嘆。如今府內人丁雖不比先前旺盛,但只見幾個女孩們個個出落的花明雪艷,慧比靈珠,於那聘婷嫵媚、風流婉約之中,無不帶着一團清雅超凡之氣。尤其寶釵、探春二人,再三冷眼細觀,其言行舉止,恰當合適,氣度大方,不覺又十分欣慰。宴席其間,亦搭台唱戲,但凡賈母拍手叫好之處,早有婆子丫鬟將一弔吊的銅錢擲上戲台;唱戲聲、走動聲、拍手叫好聲、觥籌交錯聲、嬉笑頑鬧聲、豁啷啷的拋錢聲,

真是聲聲震耳,熱鬧非凡。薛姨媽給賈母敬酒,因笑道:「我在這裏給老太太敬酒了,此番遭遇,有驚無險,必是有喜事要來。我也正有一樁喜事要和老太太說呢。」賈母、薛姨媽喝過酒後,賈母笑道:「不知姨太太有何喜事?說來聽聽,也讓我們喜上加喜」薛姨媽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又有老太太從中牽線搭橋,薛蝌和岫煙的婚事定了。」賈母喜的道:「確是一件大喜事!你我能助他們結此良緣,也是功德一件了。不知定於何日過門?」薛姨媽答道:「前兒請人看過,下月初六就是個黃道吉日,便定下了。那日,老太太可定要賞光前來,那才是喜上加喜呢!」賈母笑道:「我定來,只是不知姨太太要我隨多少禮錢吶?」賈母才剛說罷,眾人都笑了。

翌日,賈政因點了外差,需立即走馬上任,眾人如何相送,賈政如何囑咐,自不必煩敘。只說鳳姐、平兒私下裏亦談論那樹開花開的蹊蹺。鳳姐打發平兒去怡紅院,對襲人說:「二奶奶打發我來,是想給你提個醒兒。只要提早準備,拿住對策,方不怕來一萬件事;若不早作準備,萬不料只來一件事,也就束手無策。這次虧的寶姑娘的法子靈驗,方得了那玉下落;據我看,那樹有些怪誕,還得防著些才好。就怕再出什麼亂子,大家又不得安寧了。」襲人點頭稱是,然又愁道:「多謝二奶奶和平姑娘了,你說的這些,我也有想着,只是我這樣一個人,那裏知道什麼驅邪除祟的法子。」平兒笑道:「這也不難。往年間,我們聽那些個積古的老人說過,妖魔邪祟最懼怕赤紅之物,你找來一匹紅布,將那樹纏幾道,再繫上,想來就無大礙了。」平兒說罷,方作辭出來。襲人將平兒送出院門,連忙回屋找出一匹紅布,把那海棠樹纏了三圈,用剪子鉸斷,又繫上結,才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又過了幾日,王夫人因通靈寶玉已歸,且怡紅院並園外搬入之處兩下里收拾停當,便命寶玉搬出了大觀園。寶玉心中雖有一萬個不願意,然母命難違,只得無可奈何的搬了出來。襲人、麝月等皆隨寶玉至新處伺候。又過了兩三日後,李嬸娘攜李紋、李綺到賈母處拜望,只說來府上叨擾多日,於心不忍,特來一別,欲帶一雙女兒啟程回家。眾人苦苦挽留不住,故只好含淚相送。

這日,且說寶玉又往園子裏去了。寶玉進瀟湘館院門時,見疏影竹斜里,紫鵑正用一個小磁盅喂架上的鸚鵡。紫鵑笑嘻嘻的道:「寶二爺來了。」寶玉對紫鵑笑笑,便朝黛玉房內走去。黛玉正倚案看書,寶玉走到黛玉身旁:「怎麼妹妹也想着『蟾宮折桂』了,這會子這麼用功?」黛玉抬起頭來,抿嘴一笑:「不敢。比不得寶二爺,都念到第三本《詩經》了,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寶玉撲嗤一下笑了。黛玉也笑了,只是又勾起了咳嗽。寶玉見狀忙收住笑,欲抬手撫拍黛玉的背,黛玉連忙擺擺手,拿起羅帕擦了擦眼睛:「不妨事的。」寶玉俯身看了看案上的書道:「哎?這是什麼書?我怎麼一個字也不認得?」黛玉只微微一笑。寶玉道:「妹妹近日愈發大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見過,大驚小怪的。」寶玉笑道:「原來這就是琴譜,我還只當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呢。」黛玉冷笑一聲:「虧你房裏還掛着一張琴呢!」寶玉又道:「那不過是掛着擺擺樣子,老爺書房裏還掛着幾張呢。也就前一陣子在院子外頭回聽你彈過,不然還不知道你竟藏着這個本事?」黛玉道:「我小的時候在揚州學過一點兒,這麼多年不弄,快忘光了。前兒紫鵑倒騰大書架子,翻出來一套琴譜,今兒閑翻翻。」寶玉趕忙從牆上琴槽子裏摳出琴來。黛玉問道:「你要幹什麼?」寶玉把琴安放在長條几上,走到黛玉面前拱手一揖:「敬聆松風。」黛玉嗔笑道:「別酸文假醋的了,連個琴譜都看不懂,我可不願意對……」寶玉遂笑嘻嘻道:「對牛彈琴?不然不然。昔日高山流水,俞伯牙得遇知音,那鍾子期就一定能看得懂琴譜么?」黛玉怔怔的看着寶玉,心下翻來覆去暗暗念了好幾遍『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於是琴聲起,黛玉纖纖素手理結絲桐,在那如行雲流水一般的『輕攏慢捻抹復挑』之中,一曲《高山流水》徐徐訴來。雅樂飄飄,餘音裊裊,再看黛玉撫琴時之容貌姿態,竟宛若世外飛仙,寶玉不覺為此痴絕。忽時,琴聲漸促,病音既出,亦見黛玉娥眉深蹙;霎時,只聽得『嘣』一聲,七弦中竟斷了一弦!寶玉聞此,急忙看向黛玉;黛玉心想:「古人常說『撫琴斷弦乃不詳之兆也』,只是不知今日之兆所映將來何事?亦不知我們大家將來又是如何?」寶玉剛想開口說點子什麼,黛玉便先說道:「還請二哥哥別處頑一會子罷,我今兒竟有些乏了。」寶玉只好告別了黛玉,另去往它處。

轉過年來二月底,一日,寶玉正走着,忽見茗煙自一旁飛也似的跑了來,滿嘴裏直叫:「二爺,薛大爺來了,請爺就去呢!」寶玉忙問:「什麼事?」茗煙道:「只說是出大事了,在那裏急的了不得。爺,快去罷!去了就知道了。」寶玉聽了,連忙同茗煙去了。誰知因走的急,剛拐至牆角,卻險些和一個小廝迎面撞在一處,幸有茗煙在旁攙扶。茗煙瞪起眼睛剛要罵,那人早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寶玉喝道:「什麼事,急的連眼睛也不帶?」那小廝道:「南安王府的太妃來了,門上支應小的火速進去回稟。」寶玉聽后不禁皺眉,揮手讓他去了。寶玉一時到了門上,早被薛蟠一把拉住,屏退左右,急的道:「寶兄弟,出大事兒了!」寶玉忙問:「什麼事?」薛蟠忍悲說道:「你聽說了么?前陣子,南安王爺、衛老世伯和衛若蘭大哥奉旨到西海沿子征討賊寇,誰知那賊寇兇悍異常,朝廷大軍竟久攻不下。」寶玉道:「不是說就要奏凱班師了么?」薛蟠長嘆一聲,道:「什麼奏凱!敗了!」寶玉有如五雷轟頂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薛蟠又道:「王爺都讓番兵給活捉了去,衛老伯也戰死沙場了。」寶玉趕忙問道:「那衛大哥呢?」薛蟠泣道:「衛大哥眼看父親戰死,雖有心奮力殺賊,然終歸敵強我弱;且前後又有朝廷所下八百里加急文書、十二道退兵金牌,旨恐使朝廷精銳覆沒;只得強忍喪父之痛,鳴金收兵,俟時再戰矣。聽說,正是此時,賊兵突放冷箭,衛大哥不防,左肩中箭,負傷而歸。」聽罷,寶玉亦落下淚來。薛蟠又道:「又聽見說朝廷要議和了,聖上已降下旨意,著南安王爺的妹子前去和番呢。」寶玉拭淚道:「王爺只一個親妹子,怎捨得讓他去和親?」薛蟠道:「也是聽說,南安太妃要認一名義女代替前去和番。說等兩邊息了兵,就把王爺送回來。」寶玉又問:「衛大哥此時身在何處?」薛蟠匆匆說道:「衛大哥滿腔悲憤,不顧傷痛,現在璜海鐵網山下的一騎射場射圃呢!決心報此殺父之仇!隨同者還有馮紫英、陳也俊兩位大哥。你快同我去找他們罷!」寶玉說:「我們快去!」說罷,兩人即刻翻身上馬,朝城外璜海鐵網山下趕去。

閑言少敘,只說他二人來至騎射場,在遠處便見三四個人策馬飛馳,個個弓馬嫻熟,拈弓搭箭,好不瀟灑,其周圍站有些許士卒隨從等人。寶玉、薛蟠來至近前,只見一人身穿素衣白袍,輕裝馬背,並無半點繁縟矯飾,劍眉怒目,英姿颯爽,此人正是衛若蘭。只見他,時而騎馬奔騰而來,側身持弓,連發三箭,箭箭皆中同一箭圃紅心;時而一路揚鞭策馬,抽箭、搭箭、拈弓、拉弓、脫弦,一氣呵成,待喝住馬蹄,放眼望去,個個靶心早已各中一箭;時而又見他勒馬靜立,屏氣凝神,傳神入箭,旁人只聽呼嘯一聲,那支箭早已穿過一枚立於木樁上之銅錢,正中其後靶心,然那枚銅錢依舊紋絲未動。衛若蘭又欲再行騎射事宜,然其肩傷尚未痊癒,弓尚未拉滿,便覺傷口疼痛難忍,登時眉頭緊皺,額冒汗珠,箭也直勾勾的掉將下來。眾人見狀不好,連忙趕上前去,寶玉、薛蟠直道:「衛大哥,我們來了!」眾人都翻身下馬,聚在一處,衛若蘭緊緊拉住寶玉、薛蟠二人的手,三人相視,久久難言。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衛若蘭又見寶玉、薛蟠二人,不免又悲從中來,面紅耳漲,仰天長嘆一聲后,泣道:「寶兄弟、薛蟠兄弟,如今殺父之仇未能得報,朝廷卻要議和!我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難咽得下這口氣!那些因戰而死的將士、百姓們就這麼白白送了命不成!」眾人卻見衛若蘭左肩處竟洇出一道鮮紅之血跡,宛若一柄利刃,於是一面連忙說些勸解之話語,一面將他送回府上,不表。

且說賈母、邢、王夫人聞知南安太妃駕臨,忙出來迎至榮禧堂端坐。賈母陪坐在下首,邢、王夫人侍立於賈母身後。南安太妃笑問道:「怎麼不見湘雲?」賈母回道:「他和衛老將軍家訂了親,前一陣子被他叔父史鼎老爺接回府上,準備過門。」南安太妃聽罷給賈母道了喜,又言那衛若蘭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說了些自古佳人當配英雄等話,賈母亦客套了幾句。那南安太妃隨後又談論了一番王昭君、穆桂英等巾幗傳奇、烈女神話,便緩緩道出來意:「俗話說『家貧想賢妻,國難思良將』,如今江山社稷逢難,天下黎民塗炭;當今聖上已頒下旨意,要以親議和;然我那女兒向來是多病之身,恐和親后,背井離鄉,水土不服,風俗難易;若有閃失,想那番邦定難臣服,又將興風作浪,擾我國疆。報本追遠,南安王府祖上與貴府寧、榮二公為本朝開國立下汗馬功勞;現今,如若貴府仍能以天下太平計,若有不輸昭君、桂英之少年巾幗,我願納其為義女,令其出使外邦,為國分憂。」說罷,隨即落淚。過了好一會子,賈母方忍悲命人去傳探春。

探春因將園內事務打點明白,便去瀟湘館找黛玉說話。探春才剛從黛玉處出來,欲回秋爽齋去,正走在園子小徑上,忽聽見身後有人叫:「三姑娘!」回頭看時,原是琥珀。探春便站住,問是何事。琥珀只說:「南安太妃來了,要見姑娘,別的就不知了。」探春心下一怔,遂漸移步榮禧堂。探春來至榮禧堂,便道:「老祖宗、大太太、太太。」賈母見探春來,終忍不住悲痛,老淚縱橫起來。探春看賈母如此,心中亦着實心酸。賈母道:「三丫頭,這是南安太妃。快給太妃磕頭。」探春便跪下,磕了三個頭。南安太妃一面直讓探春快快請起,一面招手讓探春來身旁坐下,拉着探春的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回。太妃微露喜色,開口問道:「我若認你作義女,你可願意?」探春心裏知道,那些傳言是真的了。探春側臉看向賈母和王夫人,賈母、王夫人也只得含淚看着他。探春仍側臉點了點頭,那時眼淚淌了出來,劃過探春的臉,一滴滴的散落下來。探春又跪下給南安太妃行了禮,方告退出來。南安太妃拭淚道:「這孩子,如今有了兩雙父母可同來疼他,然亦要同來嘗此離別之苦,自然箇中滋味非尋常人等所知。」賈母、王夫人亦只是拭淚不止,不一會子,南安太妃等亦告辭打道回府了。

話說寶玉回府後,便來瀟湘館找黛玉。寶玉問道:「妹妹近來身子可好些?」黛玉嘆了一聲,道:「不過就是這樣罷了。」黛玉又道:「你可聽說,南安太妃到了府上,認三妹妹作了義女。」寶玉聽罷,獃獃的半日說不出話,好半天才怔怔的說了句:「都是要走的。林妹妹,你也會走么?」黛玉瞧他這呆樣子,不禁笑嘆道:「『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誰還能守誰一輩子不成?天道機緣,實非人力所能為。」寶玉聽得此話,登時大哭起來:「什麼狗屁天道機緣!我不讓你走,就是死,咱們也要一起死,死在一處!」紫鵑忙說道:「二爺,平白無故的說什麼死?多不吉利。」寶玉仍舊哭天抹淚的道:「我不管什麼吉利不吉利的!我偏要和林妹妹守一輩子!少一年,少一個月,少一天,少一個時辰,那怕少一眨眼的工夫,都不算一輩子!」說罷,依舊哭個不住,哭的是面紅眼腫,淚濕襟衫。黛玉見狀,知他又犯痴根呆病了,忙半頑笑半唬他道:「可是和你這個人說不得話了,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倒先哭哭啼啼起來,把眼睛哭腫了來作累我。一年大似一年了,還只管鬧這些小孩子脾氣,想是故意來勾我的眼淚。再不止住,不等明兒,我現在就先離了你。」黛玉說罷,故作生氣起身欲離之態。寶玉忙要來拉黛玉,一行用袖子連連拭淚,又一行強壓涕泣之聲,卻發出一連串呼哧哽咽之聲,惹得黛玉、紫鵑等掩笑不已。黛玉打趣道:「往日裏你們都說我哭的厲害,可我近來卻覺眼淚大比往年少許多,如今見二哥哥這樣,可知我的眼淚竟是被二哥哥你偷了去了。」寶玉從懷裏掏出那年黛玉給的那方帕子,輕拭淚眼。黛玉又和寶玉說笑了一會子,寶玉漸平復了些,黛玉方才嘆道:「聽說擇定這個月十六,三妹妹就要遠嫁和親,想來他在這園子裏也只不過十幾天的住頭了,你去找他說說話罷。」紫鵑苦笑道:「我這也是聽襲人姐姐說的,想來襲人姐姐應是聽鴛鴦姐姐說的。況且下個月初三還是三姑娘的生日。」寶玉的心都好似擰成了一團,又緊又悶,又酸又痛,宛如正在滴血一般。

寶玉依依辭別了黛玉,一路上都在想着黛玉才剛說過的話,不經意間,腳步已到了秋爽齋了。寶玉進到探春書房,只見花梨木大理石書案上放着一方端硯並照明燭火等物。探春正伏案書寫,隨後把手中湖筆放在筆山上,又把才寫好的一張詩箋放在一旁晾乾,抬眼正好看見筆架一旁的竹雕花名簽筒上。探春伸手將自己之前所抽得的那根掣出,靜靜的看了好一會子,又將其放歸原位。寶玉來到探春身旁:「三妹妹。」探春起身:「二哥哥。」寶玉遂手拿起一張花箋,其上寫道:「娣探謹奉二兄文幾……」寶玉笑問道:「好俊秀的蠅頭小楷!是才抄的么?」探春把此箋從寶玉手中拿過,點點頭。寶玉又見探春書案之上鋪滿了彩箋尺素,因問道:「這些不都是咱們詩社的詩么?這是……?」探春黯然一笑:「帶走。早晚翻翻,權當跟這園子裏的人又見面了。」寶玉眼圈一紅,半晌,方哽咽道:「晴雯、香菱、五兒都死了;司棋、入畫、四兒攆出去了;芳官他們出家了;我和寶姐姐搬走了;二姐姐嫁人了;邢姐姐、雲妹妹、琴妹妹和李家姐妹也都各自去了,也不來了;說話你也要走了……」探春含淚道:「二哥哥,自古以來多少豪門望族,有幾個捱過了百年的?灌、絳、王、謝興盛之時,誰又能想到日後的瓦解冰消?『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獨這個園子,就是連咱們這個家也有那一天的!」寶玉聞之,越發悲不自勝,伏案而泣。探春亦暗自神傷,自言自語:「再過幾天又是清明了,多想再放一迴風箏,再結一次詩社……」探春拿起詩稿,遞向寶玉:「二哥哥,再寫點什麼罷!」寶玉遂徐徐抬起頭來。探春只道:「二哥哥……」寶玉接過詩稿,強忍淚水,提筆蘸墨,翻至一空白無字頁處,遲疑凝思片刻,方奮筆疾書道:「人間幾度清明,一邊梳拭英雄淚……」正道是:聚散陰晴皆有定,心安何處總無憑。

到了初二這日,寶玉用過晚飯,便往園子裏去逛。逛了一回,寶玉便來至黛玉處,含笑問道:「妹妹可用過晚飯了?」黛玉回才剛用過。寶玉又道:「今天是三妹妹的壽日,我們一同去給他拜壽罷。」黛玉答應着,並囑咐紫鵑、雪雁先將鼎內的香點上,待香燃盡,便把窗戶掩上,且鈎下帘子,亦隨手將床帳子放下。黛玉又對紫鵑說:「你且放心,我去去就回。」吩咐完畢,黛玉便同寶玉出了瀟湘館,他二人於園中一路閑庭信步,賞景談論,一路便到了秋爽齋。進屋后,翠墨一面沏茶,一面道:「寶二爺好,林姑娘好。我們姑娘不在屋裏,才剛去了老太太、太太那裏呢。」寶玉道:「不礙事的,我們來本就為給三妹妹拜壽的,等等也無妨。」寶玉將茶快喝盡了,探春也沒有回來,翠墨眼看讓他二人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遂道:「寶二爺,林姑娘,不如我去找我們姑娘通報一聲罷?」黛玉心想:「如今三妹妹要遠嫁和親,老祖宗和二舅母又找他,想必是有什麼話要說。」便道:「多謝你費心了,只是老太太、太太找他,必是有要事相商,不便打攪,我們還是再等等罷。」寶玉、黛玉又等了好一會子,仍不見探春回來,因天漸晚了,他二人便作辭出來了。翠墨並幾個小丫頭子送至秋爽齋門外,又把手中的燈籠給了寶玉,說了些『天黑了,小心路』之類的話。寶玉提着燈籠說:「三妹妹回來,你告訴他,我和林妹妹不等他了。」黛玉對翠墨道:「今兒不巧了,還勞煩你和你們姑娘說一聲,明兒一早再來給他慶生罷。」翠墨點點頭。

寶玉一手提着燈籠照路,一手攙著黛玉,緩緩走着。黛玉忽停住腳步,拉了寶玉一把:「寶玉,你看!」寶玉站住,抬眼望去,遠處有五、六隻燈籠晃過橋頭。寶玉笑道:「許是三妹妹,走,咱們迎迎。」黛玉忙道:「別,要是查夜的呢?這麼晚撞見,指不定又說出什麼來。」寶玉忙拉着黛玉朝路旁荼蘼架下躲去,黛玉拉拉寶玉,指了指寶玉手中的燈籠。寶玉張嘴就要吹,黛玉連忙擺擺手,抬手解開自己的披風扣子,欲用披風遮住燭光。寶玉忙把燈籠插在架子上,騰出手來,先給黛玉扣好披風,又解下自己的披風,擋住燈籠。果真是起查夜的人,稍作停留,又往別處去了。寶玉、黛玉二人驚魂甫定,相視一笑。這些時日,荼蘼盛放,萬蕊千花,疏密有致,暗香盈盈;月已初上枝頭,越顯得花瓣晶瑩剔透,光彩玲瓏;一脈清泉從石罅瀉出,粼粼碧波,汩汩流去;一陣微風柔柔拂過花木,便帶來片片落紅,花雨繽紛;令人觀之,無不心生繾綣,柔情溫存。寶玉見人已走遠,遂把披風從燈籠上取下,鋪在一旁長條石凳上,招呼黛玉過來坐下。黛玉搖搖頭,背過臉去,心下有些慌亂。寶玉獃獃的看着黛玉,良久,黛玉緩緩轉過臉去來,怔怔的看着寶玉,慢慢坐在石凳上;寶玉也跟着坐下,隨後卻忘情的拉起黛玉的一隻纖纖玉手,仍舊看着黛玉。黛玉微微一震,連忙把手抽了回來。這時,黛玉流下了眼淚;寶玉也跟着不安起來,忙也縮回了雙手。黛玉雙目緊閉,然淚水卻簌簌而下;寶玉登時驚惶不安,手足無措起來。就在此刻,黛玉慢慢睜開淚眼看向寶玉,只見寶玉是欲言又止。黛玉微微顫顫伸出一隻手,慢慢伸向寶玉;指尖輕輕觸到了寶玉的手,心裏不覺先是一慌,而後又是一緊,喘息也好似加重了些,隨即卻又想收回。此時,寶玉便輕輕握住黛玉的手。他二人含笑相對,一個淚光點點,一個滿目含情。燭影之中,宛若萬物有情。

且說襲人因四處尋不見寶玉蹤影,便一路找到瀟湘館來。聽紫鵑說,才和黛玉兩個往探春那裏去了,便又要着急忙慌的出去找。紫鵑上前一把拉住,死死的按在椅子上,勾着他說了兩車閑話。襲人實在難辭,心上卻着實焦急,幾次都忍不住站起來向門外看去:「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不回來?」紫鵑卻笑嘻嘻的說:「就顯得你心裏有主子,會服侍。他那麼大的人了,還能丟了不成?」襲人便忍不住嘆道:「唉!不行,我還是得去找找。」紫鵑忙又拉住道:「天也不早了,恐怕這會子他們就要回來了,你現在忙忙的出去,回來又找岔了道兒,倒讓他們耽心你,何苦來!」襲人聽了,只得又耐著性子坐下等著。荼蘼架下,黛玉道:「寶玉,天也不早了,明兒一早還得去給三妹妹慶生呢。你如今也不在園子裏住,再晚是要關園門的,回去遲了舅母又該說你了。」寶玉從懷裏小心取出一方絲帕,伸手欲為黛玉拭淚,黛玉忙抬起一隻手把住寶玉那手,意欲拒擋。寶玉獃獃的看着此情此景,黛玉臉上不覺又是一紅,連忙鬆開手,竟低下了頭。寶玉淡淡一笑,便輕輕的拭去黛玉的淚水及淚痕。寶玉又笑道:「我先送你回去,我再走。」說罷,寶玉同黛玉回至瀟湘館,襲人終於得見寶玉,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關切、嘮叨詢問。而後,寶玉、襲人便與黛玉告辭,兩下里回房安寢,不表。次日,寶玉、黛玉二人一早便前往秋爽齋給探春祝壽,來者還有李紈、鳳姐、寶釵、惜春等人,亦不再煩敘。

展眼已是十六清晨,寧、榮二府早已是:瑞靄靄香馨漫道,錦重重五色幡搖;熙攘攘人來人往,浩蕩盪送親隊長。耳內一片鞭炮轟響,亦夾雜陣陣樂奏鳴唱。沿路朝賀者,上至親王駙馬等皇親國戚,下至京城內外大小文武官員,通衢越巷;隨船送嫁者,有欽差北靜王爺,一干議和官員,寶玉等,俱是繁華排場。此行沿路,直引得百姓爭看,萬民翹首。眾人一路來至泊船渡口,見早有接親大船停靠於江岸邊上,距船極遠之處,已有列隊盛裝,長號衝天,亦有禮炮爆竹,鼓樂齊鳴。賈府合族人等皆按品大妝,列次排開,賈母立於右邊下首,邢、王二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眾媳婦,兩溜雁翅居於賈母身後;其餘送親人等亦大抵如此。今日皆是碧空如洗,晴空萬里,探春慢慢抬眼眺望穹霄,竟眼見漫天風箏隨風飄搖,前遮后擁。只見探春鬢容生輝,身着錦繡,肩披一件大紅緙絲綢子裏外暗花刻紋底邊串珠流蘇披風,巍巍而出,眼望眾親人唯有垂淚涕泣。黛玉、寶釵、惜春幾個,亦躲在人群里灑淚不止。探春遠遠跪別過南安太妃、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身有封誥之位高年長者后,遂向那船緩緩走去。待只離船十步左右之路程,仍還未上得船之際,探春只聽得身後不遠處忽傳來一句哭喊之聲,似震徹四方:「丫頭!」探春轉過身,卻見不是別人,正是趙姨娘!趙姨娘用手帕掩住口鼻,聲淚俱下。探春立時悲泣難抑,眼淚肆流,只脫口喊出一個字:「娘!」他二人一時相擁涕泣,旁者亦無不連連墮淚,心緒難平。離那船只有五步左右,探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親人,當即狠下心,轉過身來,終是登上了那船。一時間,升帆搖槳,起錨離岸。探春佇立船頭,凝望那遼闊江面;江風吹拂着他的秀麗鬢髮,亦將那大紅披風在他身後烈烈揚起。寶玉於探春身旁,臨風長立,目接大江波濤、悠悠逝水。此船在岸上眾人眼中漸行漸遠,終已不見矣……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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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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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回 起風波南安王兵敗 傷離別賈探春遠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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