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回 枕霞友興作3思詞 瀟湘子悲撰10獨吟

第85回 枕霞友興作3思詞 瀟湘子悲撰10獨吟

如今已是三月初,想那史湘雲嫁入衛家已將近半年了,現就從他嫁入衛府之時說起罷。自那日史湘雲被其叔父差人從賈家接回府起,史家全府上上下下為這樁婚事操勞了已有半月;到了迎親那日,衛府、史府兩家迎來送往之熱鬧景象,車馬儀仗之繁榮排場,餘人如何艷羨旁觀,亦不勝煩敘。單表那衛若蘭與史湘雲拜過天地,拜過高堂、夫妻對拜之後,他二人在一眾親朋好友之簇擁下入了洞房。只見此時房屋之內,皆是紅燭高照,處處通明,窗戶之上也是一色的大紅喜字;再展眼望去,俱是一洗的紅帳子、紅被褥,其上精細綉著龍鳳呈祥、鴛鴦戲水、蝶戀牡丹等吉祥圖案;婚床之上亦綁着一頂大紅綢子紮成的絹花,喜慶之至。再看那史湘雲,披着紅蓋頭坐於床沿上,衛若蘭也是一身的新婚裝扮,坐在湘雲身旁。這時,湘雲的頭轉朝衛若蘭,那衛若蘭亦隨後抬起手將那紅蓋頭慢慢掀起。蓋頭掀起之時,衛若蘭卻見湘雲閉着眼睛,不一會子,湘雲方才緩啟明眸,只見衛若蘭亦看着他。二目相對,二人心中好似均生出一段繾綣纏綿之情意,悱惻於懷,實難用言語形容得出者。值此春宵良辰,月夜美景,不多時,他二人便有了些話,漸將那無形無影之寂寞羞隔逐一排解了。

只說衛若蘭與湘雲兩人因緣既遇,難得的又是脾性心意洽合,自然是如膠似漆,形影不離。起初,二人原是在屋內作詩聯句、行令猜謎;而後又是在府內嬉遊頑鬧、移步賞景,採花鬥草。此等類文頑之事,他二人都瞭然於心,層出不窮,不亦樂乎。後來,他們竟頑的越發瘋了,這原是湘雲的主意,如此方生出後文武頑之事也。且說一日,衛若蘭離府出城練兵時,湘雲雖不願與之暫別,然也小忍離愁目送。待湘雲回至房內,獨自一人,寂寞孤獨之感不久便爬上心頭,着實難耐。湘雲本想喚翠縷進來說會子話,又想及才剛那丫頭同自己回來時有些懶懶的,只得作罷。湘雲坐着,兩手肘杵在那紫檀鏤空雕花圓桌上,兩掌拖着下巴,樣子也是獃獃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面,大有望穿秋水之態。正當心下里百般無聊時,湘雲忽然眼前一亮,來了精神。只見湘雲對面那牆上掛着一把木質大漆劍鞘渾樸古拙之龍泉寶劍、一張牛角大弓並兩個箭囊,箭囊里並無一根箭簇;牆腳一旁的一個架子上掛着一套明堂護心細密金鱗大紅纓子盔甲,金光燦燦,威儀赫赫,視之令人震服。湘雲心想如若自己穿上那盔甲不知又是個什麼樣子,應是別有一番意趣罷,遂忍不住起身朝那安放盔甲之處走去,細細近觀打量一回,又抬起手摸了摸,只覺指尖有一股寒意浸入。湘雲便打定主意要試它一試,於是將通身上下之釵環佩飾統統取下,頭髮用髮帶束起,且把衣裳更換妥當之後,逐一將那盔甲穿好在身上。此盔甲乃衛若蘭之物,因衛若蘭身長比湘雲高些,故其著於湘雲之體則稍長,然並無什麼大礙也,行動亦可算自如。

翠縷同湘雲回來后便在外間瞌睡了一會子,正好這裏剛醒,又聽見裏間有些動靜,便來至門簾旁向裏面問道:「姑娘,有什麼事么?」湘雲在裏間正照着一面大穿衣鏡子,一面笑道:「你快進來看看。」翠縷便撩帘子進去了,只見眼前之人身穿金甲,也透著一股英豪闊大之氣,翠縷便也笑嘻嘻的道:「姑娘這副打扮,敢也是要學花木蘭、穆桂英等巾幗英雄上陣殺敵,馳騁疆場不成?」湘雲連忙也喜的問道:「這麼說,我穿上這身盔甲也形似那些大將軍、大元帥幾分了?」翠縷又笑道:「只是這甲稍寬大松垮了些,

若說有三分似將軍,倒有七分象只穿山甲了。」說罷,翠縷用手掩嘴笑了,湘雲紅著臉嗔怪道:「去,跟着林姐姐、寶姐姐、探丫頭他們,連你也學壞了,也拿我取笑,再不理你了。」湘雲說罷,哼了一聲。翠縷便又忙笑道:「好姑娘,我再不說你是穿山甲了,小奴在這裏給將軍夫人賠不是,還求夫人原諒。」湘雲一聽,臉紅的更厲害了,亦氣亦羞道:「你看你,還說,分明是故意勾惹我。」說罷,兩手伸著便如雨點般的要來抓翠縷,湘雲穿着甲胄,自然難以追上翠縷。只說他二人正在嬉戲頑鬧之時,衛若蘭回來了。翠縷見衛若蘭進屋,便不再跑,叫了聲:「爺,你回來了。」衛若蘭笑回:「回來了。」衛若蘭看着湘雲這副模樣,又道:「我們家什麼時候出了個女將軍?」湘雲嬌聲道:「改日你教我騎馬射箭罷。」衛若蘭笑道:「都依你。」

漸后湘雲便每每親自束帶武扮,隨衛若蘭到府外郊遊騎射,此間越發互證了心意,因此不知行出多少亘古未有之風流韻事來。不覺已到了王夫人的生日,早有衛若蘭、湘雲要前來拜壽的消息。賈府因近來宮中府中之事日夜懸心,故熱鬧自比不得以往,不過聊已應景矣。湘雲來至賈府,拜過賈母,邢、王夫人,薛姨媽,又與李紈、鳳姐、寶玉、寶釵、黛玉、探春、惜春等圍坐一處,眾人皆是淚中含笑;且姊妹間經時未見,然又相逢,閨閣之情愈濃也;衛若蘭又見寶玉,也是歡欣非常;眾人如何說笑,如何獻禮祝壽等事,不表。只說他二人回至衛府,一天晚上,衛若蘭正與湘雲在一處,衛老伯派人將其忙傳至正房正廳,說有要緊事,衛老伯和衛若蘭見狀都伏首跪下敬聽其詳,原來是有太監來傳聖旨,道:

天承運,皇帝詔曰:

當今實乃太平不易之朝,國祚昌隆之世也。我朝自太祖開國至今,幅員遼闊、疆域廣袤,自來為一宵小番邦所憚所妒。朕素秉仁愛寬厚之心為政,倡以孝道而治天下,勤政愛民數十載方鑄此盛世。

然其蠻夷彈丸之邦不思皇澤浩蕩,竟肆亂倚恃朕恩,得寸進尺,野膽包天,夜郎自大,敢冒下之大不韙陳兵朕之天朝邊疆,借口乘機侵犯以得利。然此舉定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為保邊境無虞、盛世無暇,朕特命你衛將軍府父子二人率兵協同定邊鎮遠大將軍南安王爺前去平定進犯,今夜仔細準備,明天清晨即刻啟程,不得有誤。

欽此

他二人領旨謝恩,又將太監送走後,都是心事重重。衛老伯自是深慮前線戰況如何,以及兵馬糧草等事;衛若蘭則是眼看父親早已如霜的鬢髮,又思及新婚之妻湘雲,只覺心內虧負他二人。然終是聖命難違,衛若蘭只得出得廳來,到院子中踱步閑逛了一會子,藉以消遣愁情,而後便回至自己屋內了。湘雲看他心緒滿懷,遂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么?」衛若蘭走近湘雲,拉着他的手坐下,四目相對,然其卻難以開口,思量半晌,心道:「終究是要知道的。」湘雲也在旁催問了幾聲,於是衛若蘭慢慢說道:「雲兒,聖上下旨命我和父親協同南安王爺出兵平定邊疆外邦進犯,明日清晨就啟程。只是又苦了你了。」說罷,衛若蘭看着眼前這個人,不再說話。湘雲的雙眸早已被滴滴眼淚籠罩,旋即匯成了兩股小河,從湘雲臉上淌下,宛如決堤的西湖一般,又似經受了萬般委屈無處訴說,煞是惹人憐愛。衛若蘭忙從胸口裏的衣服內拿出手帕,一面為湘雲拭去眼淚,一面笑道:「你是咱們家的女將軍,還是將軍夫人,眼淚可不許這麼不值錢,仔細別讓你的姊妹們知道,不然又該拿你打趣了。」湘雲強忍淚問道:「你何時能回來?」衛若蘭心想,自古戰場如墳場,已死的早過了黃泉路,飲了孟婆湯;未死的亦是在奔向那黃泉路上;萬物皆有定數,實在非人力所能強;只是不忍再讓湘雲擔驚受怕,遂笑道:「雲兒,有你在,我定能平安卸甲還鄉。只是打仗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況路途遙遠,戰事莫測,據我看,快則兩三個月,慢則四五個月。」湘雲強止住了些哭聲,梨花帶雨般紅着眼睛道:「那我等你回來,我要你『完璧歸趙』。」衛若蘭笑問道:「這麼說,我就是那塊玉了?你難道是趙王不成?」湘雲臉上也漸轉陰為晴,搖頭晃腦的故作老學究之態,笑道:「然也,然也。孺子可教也。」

紅燭高照,他二人互牽着手,含情相視。一個明日出征英雄少,一個今夜別夫紅顏嬌;看不盡金風玉露才相逢,忽展眼梁間雙燕分飛匆,說是離人恨重,卻不道世人皆言『小別再遇其情更比新婚濃』,說不完這俗世紅塵之中那痴男怨女的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夜既深了,他二人便也更衣熄燭,閉目安睡去了,只恨不得共此一枕同一夢。次日凌晨,其夜即破未破之時,衛若蘭悄悄鑽出被來,把被子給湘雲蓋好,便穿好衣裳,走到書桌旁坐下,自研了些墨,取來小楷狼毫湖筆蘸了蘸,待毫端吸飽墨之後,遂提筆寫道:

無題

殘照湘江綴露痕,臨窗蘭蕊卧苔盆。

詔書急遣風雲驟,寒甲冰刀被尚溫。

不忍驚君同枕夢,離別欲醉醉難成。

平生只寫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

江城子·邊將

十年孤寂血難涼,

佇卿旁,訴衷腸。

燕雲風雨,故土付遼疆。

定有橫刀殺虜日!明月夜,剪西窗。

寫罷,衛若蘭心緒久久難平,竟也落下幾點淚水,滴在了那張箋上,都濕洇開去,似水墨花瓣一般;想到自己為湘雲留下這一詩一詞,往後分別的時日裏,他也可時常取出看看,就當睹物思人了,也可解一時相思之苦。於是衛若蘭用一方金麒麟鎮紙將此箋壓住,抬眼望見湘雲尚在平卧熟睡,只是不知何時將那一彎雪白的臂膀露出了被子外,衛若蘭一行起身去給湘雲蓋好被子,一行在心下笑道:「雲兒這孩子睡覺果真不老實,今兒算見着了,趕快為他蓋好,不然受了涼,又該鬧肩窩疼了。衛若蘭行動極盡輕巧,唯恐將湘雲驚醒,其間還聽見湘雲嘴裏嘟嘟囔囔的說着些夢話,象詩詞酒令謎語等物,只沒聽太真。待收拾詳盡,衛若蘭出得屋來,復將門關上,前往老父處,他父子二人早已吩咐下去,皇命急切,此番不宜驚動全府人等大肆相送,只作速別速行,簡禮過後,父子立即策馬啟程而去,府門也隨後關上。

湘雲起床后,見書桌上壓着的箋紙,拿起來看了,免不了又是一陣傷心涕泣,心酸苦楚;忽憶及往日的心意互證,昨宵的將別盟誓,遂打點精神,收拾眉峰目海,洗漱更衣,妝理打扮。日後,為不致深陷相思苦海,湘雲只好寫詩作詞,專心女紅聊以排遣。一日,湘雲將手頭的最後一個荷包綉完后,便歇了歇,一時竟也不知再作點子什麼。正好翠縷這時單拿着一隻鞋墊進來,問湘雲道:「不知姑娘可曾看見這鞋墊的另一隻?方才我替姑娘收拾的時候,找了好半日也不曾瞧見。」湘雲聽這麼說,便覺著可以做上幾雙鞋墊,因笑道:「我也不曾瞧見,找不見也罷,莫不如我們自己再做。」翠縷笑嘻嘻的說:「姑娘,你不說我也知道,爺自走了有些日子了,你準是害了相思病了罷」湘雲的臉羞的緋紅,笑罵道:「糊塗東西,就你什麼都明白,只管扯上我,你也想找個人相思不成?」這一說,翠縷的臉反倒漲的通紅了,欲言又止的,終沒說出話來,低着頭只管不好意思起來;湘雲見他這個樣子,越發覺著有意思,笑個不停:「你難不成已找到了?」翠縷忙掩面羞笑道:「姑娘的頑笑也是個不饒人的,我何嘗找到什麼?不過想一輩子伴着姑娘,除此再沒別的。」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談笑至將用飯之時。用過晚飯,湘雲和翠縷一同選好花樣,描好紋樣,擇定針線,剪裁底子,遂一針一線繡起了鞋墊。月已過中天,湘雲讓翠縷自睡去,自己把手頭活計作完便也去安寢,翠縷一面將湘雲眼跟前的殘燭換作新的,一面體貼道:「姑娘也早些睡罷,在這也沒人催逼著作針線活,更何況姑娘本就手巧活快,每日作一會子也不耽擱的,別熬傷了身子,讓大家耽心。」湘雲笑着點點頭,翠縷便自睡去了。

湘雲一個人對着燈,穿針拈線,排經布緯;夜深人靜,獨守婚房,湘雲一時竟因手上針黹家計追憶至待字閨中之時,復又念及他日與眾姊妹在大觀園內之歷歷往事,亦想到如今這般光景,漸漸停住手中針線,如醉如痴的想着,心內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所謂『情生則詩成』,湘雲亦來至書桌旁坐下,凝思沉吟片刻,遂揮毫在花箋上迅筆寫道:

點絳唇·思閨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

挽春春去,幾點催花雨。

叱吒芳園,雅事歡心緒。

人何處?黛眉別蹙,應有重逢路。

臨江仙·思辰

龍首鳳池家鼎貴,慶傳仙李芬芳,凜然冰雪照閨房。

誕彌當此日,佳氣滿華堂。

錦袖新封開大國,詔書急欲征黃,莫辭沉醉九霞觴。

蟠桃看子實,地久與天長。

醉花陰·思君

獨醉銀紅捱玉漏,寒影紗窗透。

冬至夜應圓,霜月無情,卻把蛾眉皺。

孤燈挑盡相逢后,宛夢中依舊。

捧酒話春秋,冰鏡一輪,流素盈雙袖。

湘雲寫成此三首詞后,又題跋為:冬至子夜,因獨自針綉而興至,故作此《三思詞》聊以寄寓抒懷,特題之,枕霞舊友。全都書寫完畢,湘雲從懷中小心取出衛若蘭留與他的詩詞,呆看了好一會子;後來亦瞧見那紅燭將殘,燭淚欲盡,方把自己才剛寫的那幾張詩箋與衛若蘭的放在一處,仔細疊好,又放回懷裏衣服內。更衣褪妝之後,湘雲吹滅蠟燭,亦上床安寢入夢去了。

兩三個月後,衛若蘭雖負了傷,然是回來了,應是可喜可賀之事。不料衛老伯卻是戰死沙場,衛老伯之妻也即衛若蘭之母又於衛若蘭年幼時便逝去了,衛府上下皆是一片哀聲。只說衛若蘭、湘雲重逢,自然是有哭有笑,無限的柔情繾綣,軟語溫存。現如今,衛若蘭左肩箭傷加重,先是只管咳嗽,後來竟連身子也漸漸的燒起來,湘雲急的不知請了多少大夫,熬了多少草藥,求了多少神佛,日日夜夜的忙前忙后,然收效甚微。一日,湘雲坐於卧榻邊才將葯給衛若蘭服下,衛若蘭坐了一會子便躺下欲睡;不時,尚未睡着,竟又咳嗽起來,湘雲連忙扶他坐起,看咳的厲害,則一面用手帕接着,一面輕撫其背,湘雲只覺手帕上一股濕熱傳來,待仔細服侍若蘭躺下后,湘雲拿過帕子一看,眼淚登時如瓢潑大雨般傾瀉而下,卻不敢哭出聲,怕讓若蘭耽心。只見那方手帕之上,早已被一口鮮血浸透!如此血淚交融,終有一嘆也,暫且按下不表。

回過頭來看現今的大觀園,園內只剩下李紈、黛玉、惜春三個,雖說還有些丫鬟老媽子,但人丁也遠不如先前了,往日的風月繁華,也只是曇花一現,都不知向何處尋去,如今是一日慘淡勝似一日了。

前兒探春尚未離去之日,黛玉和探春時常相互走動探望,每回聚在一處,都免不了一陣說笑談論,偶也有幾句梯己傾訴,倒也不煩悶的緊。可眼下探春已遠嫁外邦,寶玉又隨船陪同;惜春素來孤僻,黛玉本就與之無太多來往,如今聽聞他更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埋首梵藏經』。倒是大嫂子李紈不時來看望黛玉,無非噓寒問暖,勸保重身子要緊等話,或是送來些稻香村的時鮮果品讓黛玉嘗嘗。鳳姐身子自惹病之後,病根總不見斷,況探春走後,他復只得拖着病體苦苦經營協理寧、榮兩府並園子內一應大小事務,故平日裏難得半點空;有時想起,也只得差平兒進園子看望問候黛玉。襲人等也偶爾來瀟湘館坐一坐。然瀟湘館確比往常冷清了許多,黛玉這些日裏也不過就是讀書撫琴、寫字作詩,或是和鸚鵡頑一會子,又或是同紫鵑下棋打發時間,如若那天身子較好些,加之天氣宜人,則在紫鵑服侍下出瀟湘館到園子裏散散心。之後,黛玉常常悲嘆道:「『年年歲歲景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本因館內孤悶方才賞園消愁,然竟是芳園依舊,斯人已走矣,無奈前愁未消,憑空又添一段愁情;自己這一盞落花、一片浮萍、一葉孤舟又將歸向何處?」每每想至此處,又落淚不已,紫鵑只得耐著性子勸解,黛玉方好些。這日,紫鵑正端葯給黛玉,走近看見黛玉不知怎麼,好好的看著書又哭了,紫鵑道:「姑娘,該吃藥了。姑娘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寶二爺想想罷。只管這麼哭,哭壞了眼睛,你讓二爺他可怎麼樣呢?」黛玉只是搖頭,卻仍止不住的流淚;紫鵑看罷,低聲嘆了一口氣,只得由他去。

燭光搖曳,照亮文案上一疊寫滿字的老油竹毛邊紙,字體有大有小,皆是楷書,其中以中楷和蠅頭小楷居多。黛玉正手搦湘管,伏案臨帖。紫鵑一面用小蠟燭剪子剔著燭芯,一面略有些埋怨的看了看黛玉:「看不清了,姑娘明兒白天再臨吧!」黛玉頭也不抬:「就這幾個字了。」紫鵑因笑道:「舅老爺上任還不到半年,且回不來查問他的功課呢!更何況寶二爺又去給三姑娘送嫁,還有些時日才回來。姑娘犯不上這麼早就急着替他預備這個,病了一冬,才大安了幾天!」黛玉擱下筆,嫣然一笑道:「話多!」紫鵑一面小心的收拾著案上的筆墨紙硯,一面笑嘻嘻地叨嘮:「說真箇的,自打從寶玉搬出園子,姑娘這一場病,耗了他多少心神!跑東跑西、尋方覓葯的不算,回回來了,趕上姑娘吃藥,他總要先偷偷嘗嘗苦不苦;姑娘漱口,他總要先悄悄試試燙不燙。回回要走了,總要站在院子裏獨自叨咕一會子。不知道的,都笑他呆;我留心聽了聽,才知道他是為姑娘祈禱呢。」黛玉漸漸收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紫鵑。紫鵑也收住了笑,半是感傷半是關切的看着黛玉,半晌,緩緩開口道:「姑娘又何嘗不是呢?病著的時候,他來了,就好些;一天不來,就重些……」聽到此處,黛玉的淚珠撲簌簌滾落下來。紫鵑又道:「鎮日裏,見着了哭,見不著也哭……」黛玉抬起一隻手掩住臉,泣道:「別說了!」紫鵑接着說道:「有一年到頭苦自己的,不如兩個人乾脆捅破了窗戶紙,再商量個長久的法子。」黛玉遂睜大了淚眼,驚愕的看着紫鵑,竟一時說不出話來。紫鵑含着淚:「論理,我不該說這個話。可……可不這麼着,誰給姑娘做這個主呢?」說着,忍不住哽咽淚下。

正當主僕二人相對而哭之時,春纖從門外急忙進來道:「姑娘,紫鵑姐姐,鴛鴦姐姐才剛叫了我去告訴說,老祖宗要進園子來看看姑娘,現已過沁芳橋了。」黛玉、紫鵑二人忙都止住了哭聲,心下卻都不解,這麼晚了,老祖宗怎麼還會到園子中來。黛玉念到外祖母上了年紀,故吩咐丫鬟婆子們再點上些蠟燭燈籠等照明之物;命春纖到門外看着,老祖宗快到時,進來通報一聲;又命紫鵑多沏些茶水,均要沏的淡些,再擺上些果品、點心。紫鵑答應着去了,因一時忙不過來,便把雪雁從被窩裏叫醒,讓他幫忙打打下手。一應事務安排停當,不多時,春纖再次進門來報:「姑娘,老祖宗、太太、大奶奶、二奶奶他們快到咱們這了。」只見一隊人,打頭的是幾個丫鬟,手裏提着羊角大燈籠,其後依次為:鴛鴦攙扶著賈母,琥珀、翡翠皆在兩邊侍奉;王夫人扶著玉釧,身旁伴着襲人、麝月二人,身後帶着林之孝家的;李紈身後亦跟隨着幾個小丫頭子;鳳姐帶着平兒、小紅。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眾人便來至瀟湘館,瀟湘館登時熱鬧了起來。黛玉把他們迎了進來,遞上茶,亦不忘提醒是淡茶,晚上吃點子不礙事的;又一一見過賈母、王夫人等。眾人坐定,賈母先開口笑道:「如今園子裏着實比先前少了些人氣,林丫頭你身子又弱,碰巧我今兒晚上精神頭還不錯,便領着他們到你這裏來熱鬧熱鬧,咱們祖孫兩個也說說話。」黛玉回道:「多謝外祖母、二舅母、大嫂子、鳳姐姐、各位姐妹嬤嬤們記掛着,大晚上的,讓你們費心了。」鳳姐遂即笑着,快口說道:「噯喲!妹妹還是這麼客氣,都是一家人了,還只管這麼着,快別如此了。」王夫人、李紈等俱如是說,黛玉點點頭,不說話。賈母喚過黛玉,讓他坐在身邊,拉着黛玉的手,卻見黛玉臉上尚有淚痕,眼圈泛紅,便問道:「林丫頭,怎麼哭了,敢是身子不自在?」黛玉只是搖頭,賈母又忙問:「還是誰欺負你,給你氣受了?你說給我,有我在,我替你做主!」黛玉還是搖頭,好似又欲哭泣,眾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賈母見黛玉心中實是委屈卻無法言說之態,連忙把黛玉一把摟住,用手輕輕的拍著,在黛玉耳畔悄聲問道:「林丫頭,到底這是為何?快別哭了,仔細傷著身子,怪可憐見兒的。你有什麼都可和我說,只別憋著,連我看着心裏也不好受。」賈母說至此處,也要落淚,眾人連忙一頓寬慰,他二人方好些。

卻說紫鵑因離的近,把賈母的話聽的真真的,便想要說話,又見此刻屋內這麼些人都在,然此時不為姑娘表露一番心跡,更待何時,於是一狠心,一咬牙,一皺眉,當即跪在賈母面前:「老太太,我們姑娘的眼淚為的是什麼,我是明白的。」賈母問道:「好,既然你知道,便說一說。」賈母說罷,黛玉用眼睛看向紫鵑,微微搖了搖頭。紫鵑雖也見黛玉遞眼色,但還是說道:「我們姑娘的眼淚,一是因素來就有不足之症,身子骨弱;二是為自己及姊妹親戚們;三是為了寶……」眼看紫鵑要當眾說了出來,黛玉只得趕忙瞪了紫鵑一眼,紫鵑看黛玉好似生氣了一般,也不敢再任性說下去了,只好急忙胡亂編扯上:「三是為了報……報恩,報答體貼之人的恩情。」眾人皆愣住了,不知這小丫頭究竟說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天底下竟有用眼淚來報恩的?這換誰活幾輩子都沒聽說過,於是都覺著有些好笑,賈母也被逗笑了:「你這小蹄子,敢是才從被窩裏爬起來還沒醒,我怎麼聽着你倒象在說夢話。」紫鵑情急之下也不知自己後面胡編亂造的是些什麼,便圓道:「老太太、姑娘都高興,我們也安心了。」黛玉在一旁偷偷掩住嘴角淺笑了一下,餘人見賈母、黛玉面露笑容,又聽賈母調侃之言語,也都笑起來。賈母又笑道:「這孩子想必是見我們祖孫兩個傷心難過,故作此來引我們發笑的,也難為你了。」隨即許給了賞賜,讓鳳姐明兒給出來,鳳姐應承下,紫鵑謝過後,起身歸位。鳳姐忽笑起來,眾人皆不解,鳳姐笑道:「林妹妹,要說體貼之人,我們都體貼你,可不知你又有多少眼淚分給我們大家?」李紈在一旁笑道:「今兒你這嘴可是又抹了油了?就沖你這油嘴兒,林丫頭就不分給你眼淚兒。」鳳姐又朗聲笑道:「要我沒有,那你們大家也該都分不著了。估量著林妹妹的那位體貼之人這會子怕是不在我們當間兒罷。」黛玉一面揉扯着手帕,一面又羞又氣的急的道:「老祖宗!就是這個鳳姐姐他欺負我,你看他又來我們跟前耍油嘴滑舌了。」鳳姐聽后越發笑個不住,眾人看他笑起來,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賈母聽黛玉說罷,指著鳳姐笑罵道:「膽子越發大了,敢欺負我們黛玉,快掌這鳳辣子的嘴。」賈母一行說,一行欲起身來捶鳳姐,鳳姐笑的直擺手道:「老祖宗,饒了我罷,再也不敢了。」一陣說笑后,黛玉等將賈母送至門外,賈母等便不讓再送了,賈母、王夫人又囑咐了些話,便各自回房安寢。事後,紫鵑欲問一問黛玉終是作何打算,然夜已深了,又恐勾出事情復令黛玉墮淚,只得閉眼睡去。

次日,黛玉又咳嗽起來,且昨夜一宿未眠,吃過午飯服下藥湯后坐了一會子,便讓紫鵑服侍著睡下養養精神,紫鵑自到屋外廊椅上作些針線活計。湘雲出嫁了,邢姐姐、琴妹妹想來也是過門兒了,前些日子探丫頭也遠嫁走了;想到此處,黛玉不免顧及起自己的終身大事,卻終象是隔着一層輕紗薄霧,戳不破,驅不散;黛玉本就多愁善感,向散易悲,又想起以前的一些痴情才女,雖有所愛所情,有青眼相加、愛慕許身之人,然大多都是心事渺茫,有緣無分,終落得紅顏遲暮、獨此一生矣,自己和寶玉將來也會是這樣么?黛玉稍顯吃力的從床上起來,走到書桌旁坐下,研墨蘸筆,取箋鋪紙,強忍悲愴咳嗽,提筆一氣寫道(註:前九首為周嶺先生創作,第十首為作者本人原創。):

李清照

賭書空憶潑茶時,鐵馬敲風亂入詩。

青女不諳霜雪苦,忍將剩冷鎖殘枝。

馮小青

燭花剪夢恨難雙,雨暗羅衾淚暗江。

一自孤山春盡后,荷風柳浪枕幽窗。

朱淑真

也知伶俐不如痴,卻把圈兒替小詞。

歲歲年年花意盡,憑誰收取斷腸絲?

張玉娘

一寸眉交百結腸,浮生心事總茫茫。

無情最是鵑啼重,誤我今宵夢沈郎。

關盼盼

梁間燕子惜詩囚,不肯銜泥動晚愁。

儂本衝天衣雪鶴,十年剩粉黯妝樓。

蘇小小

花光月影映西泠,楊柳風前別有情。

油壁香車堪有怨,何須獨羨慕才亭。

班昭

秘館修篁初長成,虛心矜節守天黥。

瓣香刀筆渾無語,永夜時聞謦欬聲。

唐婉

傷心夢裏別時橋,楊柳晴絲握素腰。

怕向宮牆尋醉處,只堪紅淚浥鮫綃。

薛濤

十離不得訴余年,自改緇衣賦小箋。

莫借桃溪賒舊色,穠華風骨總如煙。

薛素素

潤娘命舛誤青樓,脂硯情絲態韻羞。

芳諱十能招雪月,素心一片為誰留?

於最後一行題跋道:右錄葯余偶得《十獨吟》十首,瀟湘妃子。寫罷,才放下筆,黛玉便覺有些勞了神,遂於書桌旁的長條躺椅上半卧下,緩上一緩。

一日清晨,芳草萋萋,飛絮濛濛。寶釵帶着鶯兒緩緩走下沁芳橋。紫鵑沿着牆外小路走向院門,忽見寶釵、鶯兒遠遠走來,忙迎上去:「姑娘好!怎麼這會子得空來了?」寶釵含笑道:「你這是從那裏回來?」紫鵑道:「才大奶奶來看我們姑娘,我送了幾步。」寶釵沒有停步,抬手不時輕輕撥開路旁伸過來的新竹嫩枝,接着問道:「林妹妹怎麼樣了?」紫鵑答道:「這幾日好些了,也能睡會子覺了,有時候還能起來走走呢!只是咳嗽的遍數反多了些。」寶釵微微點了點頭,然聽得紫鵑又嘆道:「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治』,依我看,心病不祛,憑再吃多少葯也是枉然!只是苦了我們姑娘了。」寶釵道:「理是這麼個理,然百病之中唯獨心病難纏,雖說『善醫者不自醫』,但欲除心病,其心藥還得個中之人自尋自渡。」紫鵑又嘆了一聲:「別個或可不知我們姑娘的心病,他們只見他鎮日的哭,可我在跟前日夜伺候,焉能不知?我每每見了都心疼,只恨不能代我們姑娘受病,要是那四角俱全之事能……」寶釵聽到此處,便正色打斷紫鵑的話道:「別胡亂說了!林妹妹的終身,自有老太太做主。我一個女孩兒家,是該管這些事的么?林妹妹也斷不會因為這個病的……」紫鵑驚詫的看了一眼寶釵,遂滿臉羞赧,垂了頭。寶釵又道:「你要真為林妹妹好,就別老引着她想這些……」寶釵和鶯兒還一路走着,紫鵑先跑進屋通報道:「姑娘,寶姑娘來了。」黛玉一面欲起身去迎,一面隨口道:「紫鵑,快請。」不料又連連咳嗽起來,紫鵑忙又用手摩挲黛玉的後背。說話間,寶釵已進得屋來。黛玉漸漸止住咳嗽,用羅帕拭著咳嗽出來的淚水,就要站起來。寶釵過來輕輕按住黛玉肩膀:「快別起來!」黛玉便復躺下,忽想起昨兒寫的《十獨吟》還沒收好,待又要起身去收拾,那知寶釵早已瞥見一眼,寶釵因見那幾張雪浪箋上寫滿了蠅頭小楷,疏密合度,娟秀俊逸,遂伸手拿起,細細賞讀起來。黛玉眼看阻止不及,只羞的滿臉紅暈,說不出一句話來。卻見寶釵將那《十獨吟》看完,心中不知怎麼,竟生出一縷漂泊無系、感傷銷魂、獨自虛化之情思,臉上卻不露出一絲顏色。寶釵因將紫鵑、鶯兒等散出,把箋放回,坐下摟着黛玉,輕嘆了口氣,款款勸道:「顰兒顰兒!你非要把個心嘔出來才算完么?看你,才好了些,又弄這個!等大安了,有多少詩是做不得的?非得這會子傷這些個精神!」黛玉笑了一下之後,眼眸里又含上了一汪清淚,低下了頭,倚靠在寶釵身上,寶釵遂用一隻手將黛玉的頭輕攏到自己肩頸上,另一隻握住黛玉的手,不曾說什麼。黛玉側倚著寶釵,淚珠早已一顆顆滾落下來:「姐姐,我再不如此就是了。」

只說寶釵對黛玉道:「妹妹好生調養著罷,日後我再來看你。躺好,別送了。」黛玉便讓紫鵑代自己送送寶釵,待紫鵑送完寶釵回至瀟湘館后,只見屋內黛玉在床上睡了,於是自己輕手輕腳的拿了些針線到屋外迴廊下的長凳上繡起了帕子。卻見鴛鴦走上前來,悄悄的笑道……不知賈母的大丫鬟鴛鴦此時前來瀟湘館所為何事?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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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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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回 枕霞友興作3思詞 瀟湘子悲撰10獨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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