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遇變滏口(中)

第二章:遇變滏口(中)

一行人加快速度,繼續趕了近兩個時辰,終於在晌午時分接近了滏口關。看着徑口遙遙在望,宇文博心下安定了許多。回頭看了看馬車上的郡主,郡主的精神倒還好,但是拉車的馬卻露出了又累又渴的疲相,他略一思索,舉臂止住了隊伍,下令人馬就地歇息一刻,然後率先下馬,解下拉車的馬兒走到路旁的滏水邊。

宇文元道同樣跳下了戰馬,帶着宇文靈吉來到河畔。趕了大半天的路,女孩的小臉上沾了不少灰塵,雖然很懂事的沒說什麼,但肯定不太舒服,因此宇文元道想帶她洗一洗。

看着同僚的動作,宇文博在心裏點了點頭。他可沒想到這一樁。可是,目光掠到宇文元道的臉上,他卻發現宇文元道眉頭皺起,似乎想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情。

「有什麼不妥嗎,元道兄?」宇文博湊過去小聲問道。

「我在想,滏口關內都不安定,關外又該如何呢?河北之地,是當日葛榮大頭領的老地盤,既然北部的韓樓已經再次起事了,這相州魏郡恐怕也安穩不到哪去,」宇文元道臉上帶着憂色,「如果這樣的話,咱們是否還要出關前往臨水縣?然後又怎麼迴轉晉陽?」

「元道兄!」宇文博不悅的瞪了宇文元道一眼,「送王妃前去合葬,這可是洛生王身後的一件大事!也是王妃臨終前的遺願!如今就要到魏郡了,怎麼還要猶豫?」

「這我自然明白,」宇文元道點了點頭,「只不過,咱們總該考慮妥善些,至少不能讓郡主陷於險地吧?」

宇文博正要繼續堅持,眼角卻瞟到有人馬疾馳過來,似乎是他派去探路的親兵宇文羅仁。他眉頭一皺,隱約感覺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於是把手中的韁繩丟給宇文元道,主動迎向這位跟隨他數年了的親兵。

「有什麼情況嗎?」他低聲喝問道。

「是!」宇文羅仁連忙跳下馬,氣喘吁吁的稟報,「統領!滏水關已經被一股亂軍圍困!人數大約有兩千!其中三四百人騎着馬,正聚在關前挑釁!」

「兩千亂軍!還有騎兵!」宇文博感到十分驚訝。他沒有想到,滏口關內這一帶的亂軍,居然已經合流,聚集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大概是要去幽州和韓樓匯合吧!但是晉陽有柱國的大軍駐紮,他們自然是不敢碰的,只好出關繞道河北的相、冀等州……這形勢,很不妙啊。」宇文元道在一旁嘆息說。

他剛把宇文靈吉放下過來這邊,就聽到了這個消息。這讓他既感到擔憂,同時卻也在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至少,遇到這種情況,宇文博總不會還堅持去魏郡吧。

宇文博沒有說話。他不是蠢人,而是久歷戰事的宿將,當然知道在兩千亂兵的包圍下,想通過這滏口關絕無可能。且不說他們十來騎能否衝過亂兵的戰線,就算能衝過去,關內的守軍也絕對不會冒險打開關門放他們進關。

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必須要顧及郡主的安危,不能讓她陷入危險之中。

然而,就這樣半途而廢的話,宇文博卻也很不甘心。他定定的望着滏口關的方向,忽然咬了咬牙,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咱們不走關口!咱們在這裏過滏水,然後走左側的山道!這樣的話,就可以避開關前的亂兵!繞過滏口關進入相州!」

「走山道?」宇文元道點了點頭,「咱們人少,倒是能走得通,但馬匹和馬車就只好留在這邊山下……沒有了馬匹和馬車,萬一相州也不太平,我們又該如何保護郡主?」

「總該先看看情況吧!」宇文博堅持道,「咱們小心點,應該不會有事的……真有什麼不妥,咱們原路返回就是,總比現在就放棄要強!」

「……也好。」宇文元道只好點頭同意。

他們這行人,向來以宇文博為首,現在既然他有了決斷,那自然就遵從。

於是,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次整裝出發。他們渡過滏水,找到一處山勢較緩的地方,然後將戰馬和馬車拴在山下的密林內。宇文博走到宇文靈吉身前,準備背着她翻過這幾道山。

「撥力叔叔,讓我自己走吧!我自己能走的,」宇文靈吉搖了搖頭,「宇文家的女兒,可沒有那麼嬌氣。」

「好,郡主就跟着我。」宇文博回道。對於小女孩的堅毅,他倒是十分欣賞。

於是一行人離開密林,由宇文羅仁作為先導,沿着崎嶇的山道向山上進發。宇文元道和宇文博一前一後,將宇文靈吉護在中間,兩旁同樣安排了兩名親兵。

說是山道,其實非常勉強,道上同樣林木叢生,只是比周圍稀疏些,有一點山路的樣子而已。宇文元道猜測,這可能是去年的時候,附近鄉民們躲上山時開出的路線,當時他們還在葛榮大頭領的軍中,準備進關攻擊晉陽,而這一帶的鄉民就紛紛逃入了山中。要知道,在當時的紛亂局面,兵和匪實在沒有多大區別,而他們那支「義軍」的紀律更是不怎麼樣……

對於葛榮大頭領,宇文元道的心裏很有些複雜。儘管他現在已經重歸朝廷,而朝廷已經將葛榮定為叛黨首逆,但是直到現在,不少六鎮鎮民提起時,依然習慣於稱他為「大頭領」。

在他們很多人的心中,起事反對朝廷並無什麼大錯,這些年來,朝廷對他們六鎮鎮民實在太過於苛刻,苛刻到了讓他們活不下去的地步。

當生存都成為奢望時,忠誠還有什麼意義呢?

當初六鎮初設時,是為了拱衛國都平城,隸下的鎮民不是鮮卑本族,就是中原的強宗子弟,號稱「國之肺腑」,他們進入仕途,升敘往往優先,日子過得極為滋潤。可是,隨着國家的重心南移,朝廷重用漢族士人和漢化族人,六鎮鎮民不僅失去了以前的優厚待遇,還因為舊都平城的廢棄、蠕蠕汗國的衰落而失去了絕大部分價值,由「國之肺腑」淪為清貧軍戶,而六鎮則變成了安置充軍流犯、罪囚的地方。那些擔任鎮將的,也往往是被排擠出中樞、仕途絕望的失意者,或者乾脆就是能力低下、品質敗壞的庸官,只知截留軍資,壓榨鎮民,拚命聚斂私財……如此種種,怎能不讓大家滿懷怨憤?同為鮮卑子民,為什麼在河南的飛黃騰達,他們在漠南的卻是仕途無望,連生計都難以維持?

縱橫大漠的鮮卑兒郎,可不會甘心忍受種種欺壓。南邊的朝廷也好,拓跋家族也好,都欠他們一個公道。

就連宇文元道自己,雖然是漢化鮮卑,先代也曾經有過顯赫的經歷,元道的幾位從叔父,目前仍在洛陽擔任顯官。但是,他們這一支謫戍武川鎮后,就遭到了和其餘鎮民相同的命運,再也無法翻過身來。

按照他們的普遍看法,葛榮大頭領和爾朱柱國,其實都是在為鮮卑武人張目。葛榮大頭領統合六鎮鎮民,屢次擊敗朝廷的討伐,讓朝廷不得不正視他們的訴求;而柱國則厲行兵諫,聯合台軍清除朝中的漢化族人和漢人士族,一舉打破了他們對朝政的壟斷,重新起用洛陽台軍和北地武人。正因為如此,儘管義軍初起時,他們懷朔、武川鎮諸部為了保衛家園,曾經竭力抵抗過,但最後還是輾轉加入了義軍;而在爾朱柱國擊敗葛榮大頭領后,義軍中絕大多數的六鎮鎮民和部族,又都毫無負擔的投靠到了爾朱柱國麾下,而且紛紛加官進爵,受到籠絡和重用。

在投誠的六鎮舊部之中,宇文部算是極為落魄了,從昔日的義軍中堅淪為如今的邊緣部族。然而形勢比人強,宇文部就算不滿,也只能俯首聽命於爾朱柱國麾下。但是,如今四方盜賊蜂起,戰亂頻頻,大有用武之地,以宇文部族的力量,未嘗不能建立一番功業啊……

跟着開路的宇文羅仁,思考着宇文部和自身的前途,宇文元道幾乎忽略了登山的疲憊。滏口徑北側鼓山的四道山嶺,已經被甩在他們一行人的後面,腳下則是最後一道,下山之後,就是相州魏郡臨水縣地界,距離去年兩軍交戰的主戰場不到三里。

這時,走在宇文靈吉右側的那位親兵腳下忽然一個趔趄,差點側身摔了下去。好在他反應靈敏,立刻就收住腳恢復了平衡。然而,護在四人之間的宇文靈吉,卻沒有那麼幸運了,小女孩被他揮舞著的手在無意中帶到,立刻驚叫着摔下了山脊。

「郡主!」宇文博大呼道,搶步上前試圖抓住宇文靈吉,卻因為被親兵擋着而未能如願。他怒視着犯錯的親兵,幾乎想立刻將他推下去,而前面的宇文元道也反應過來,回身上前撥開掩著的灌木叢,那裏是一道寬約五尺的塹溝,溝壁同樣被密集的藤蔓覆蓋,光線透不下去,一時間卻看不到溝有多深。

宇文博再次瞪了親兵一眼,顧不上責罰,就要沿塹溝下去救宇文靈吉。宇文元道卻止住了他,在塹溝邊向下面大聲喚道:「郡主!郡主!你沒事吧?」

「元道叔叔,我沒事!」溝底傳來宇文靈吉的應答,聲音中雖然帶着點疼痛的顫音,但是中氣很足,顯然傷勢不是太嚴重。

「佛祖保佑!」宇文博心裏一下安定了許多,「郡主別怕,我這就救你上來!」

「我不怕,撥力叔叔……」宇文靈吉還沒說完,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啊喲!」

「郡主!怎麼了!」宇文博連忙問道。

「旁邊……旁邊有個死人!」宇文靈吉回答。

聽說是死人,宇文博倒不擔心了。死人嘛,自然沒法傷害到郡主娘子的。

他很快從附近砍了一根粗長的藤蔓,由三名親兵扯住上端,然後沿着藤蔓滑下了塹溝。塹溝深約一丈(北朝1丈摺合2.96米),溝底頗為濕軟,生長著厚厚的地苔,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宇文靈吉並沒有什麼大礙,甚至連陶瓮都好好的抱在她懷中。而在她前側越兩尺處,隱約可以看見一具人形,那人身上穿着青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卻沒有什麼難聞的氣味,估計還沒死多長時間。

看見這死人,宇文博並不在意。這年頭,處處遭災處處叛亂,死人還少了么?他背起宇文靈吉,向上面的親兵招呼一聲,抓着藤蔓爬上塹溝。

上了塹溝之後,宇文博放下宇文靈吉。小女孩才剛站定,一旁的宇文元道很快注意到了她右腳有點不便,估計是剛才滑下去時扭著了。他伸手拿過小女孩手上的陶瓮,對宇文博說道:「撥力兄,郡主的腳似乎扭了下,不適合再自己步行,撥力兄腳下穩當,適合照顧郡主;王妃的靈骨,就交給我來護送……如此可好?」

「自然使得,」宇文博點了點頭,在宇文靈吉身前蹲下:「請郡主上來。」

「恩。」宇文靈吉答道,臉上若有所思,似乎在想着什麼事情。

宇文博也不多言,背起她繼續趕路。

可是,才走出兩三丈,宇文靈吉忽然叫住了宇文博:「撥力叔叔!等一下!」

「怎麼了,郡主?」宇文博卻並沒有停下腳步。

「撥力叔叔,你再下去溝底,看看那個人……他或許還活着!」宇文靈吉叫道,「剛才你下來之前,我似乎聽見他呻吟了一聲!」

「或許還活着?」宇文博頓了頓,又繼續邁開了步子,「那咱們也管不了。」

「可是,既然見到了,總不能不管啊!」宇文靈吉爭辯著,在宇文博的背上劇烈的掙扎了幾下,「撥力叔叔,放我下來!」

「郡主別亂動,你的腳還傷著!」宇文博提醒她道。

「那你讓人下去把人救上來,我就不亂動了,」宇文靈吉看了看宇文元道手上的陶瓮,「如果阿娘還在,也肯定會要你救人的!」

「這個……」宇文博無奈了。他知道這位郡主娘子的性子,雖然年歲還小,有時候卻十分固執。而她固執起來,至少他宇文博是沒有什麼辦法,倒是宇文元道說話還有幾分作用。

他向同伴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宇文元道同樣有些頭疼。對於小女孩的想法,他能夠猜到一些。她一家都十分信佛,好幾個兄弟姐妹的鮮卑名字都和佛教有關,堂兄叫做菩薩、薩保,親哥哥名叫菩提,堂弟和堂妹分別叫做元寶和摩阿,她自己從小跟着母親禮佛,名字「靈吉」同樣來源於佛經。所以,儘管她年齡還小,性格卻和她母親相似,頗有幾分悲天憫人的情懷。

略略思索了片時,宇文元道決定向她作一點妥協。

「好吧,咱們去看看,」他點了點頭,「但是郡主,咱們有自己的要事,誰都不能任性。所以就算那人活着,也不能帶上他,最多送他下山,到有人煙的地方為止!」

「……恩!」宇文靈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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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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