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遇變滏口(下)

第三章:遇變滏口(下)

一行人回到塹溝旁邊,由宇文羅仁緣藤蔓下去,將那個生死不明的人背上塹溝。他把人放到地上,眾人立刻圍攏過來,打量著這人的樣子,卻是一個雙眼緊閉的年輕人,看面相大約二十來歲,頭上髮髻散亂,面色蒼白如紙,雖然躺著一動不動,但的確還有氣息。

宇文博蹲下身,稍稍檢查了一下,發現他除了腦後磕腫了一塊外,身上沒有任何明傷。他忍不住搖了搖頭,語氣中不無輕視:「應該是不慎摔下了塹溝……大好男兒,居然就這麼昏過去,真是忒丟人了!」

他用力掐住了年輕人的人中。

年輕人低低的呻吟一聲,雙眼卻依然緊閉著。宇文博扒開他的左眼,發現他的目光極為茫然,眼神無比空洞,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瞳孔根本沒有任何的反應。

「估計是驚嚇過度,失掉了神魂,」他站了起來,向宇文靈吉搖了搖頭,「郡主,咱們走吧!這人就算救過來,也很難再恢復神智,不過是一個廢人罷了。」

但是宇文元道卻注意到了年輕人的青衣官服。他若有所思的叫住了宇文博:「撥力兄,咱們等等,看他能不能恢復一點……我有事情要問他!」

「怎麼,元道兄覺得,這人有問題?」宇文博目光炯炯,再次打量著年輕人。

「不是人有問題,而是這件事,」宇文元道指著年輕人的衣服,「撥力兄你看他的官服,應該是一郡郡尉,很可能就在這魏郡任職。那麼,連郡尉都被趕上山來,這魏郡郡內的形勢肯定就非常不妙了!」

「元道兄的意思是說,郡里發生了兵亂?」宇文博明白了宇文元道的意思。

宇文元道沒有回答他,因為他發現年輕人腰間掛著一個布囊。他伸手取過布囊打開,發現裡面盛著一份黃紙文書,把文書在放在手上摩挲了一下,他心裡很快做出了判斷:這是黃籍用紙。而這種紙張,他曾經聽父親說過,是經過特殊藥物處理、可防蟲蛀的卷宗用紙,一般用來登記正式戶籍,可以保存上百年,因此正式戶籍又稱為「黃籍」(相對應的是登記流民所用的「白籍」)。

看來是一份什麼文書,宇文元道心裡想。再看內容,果然是一份較為正式的薦任狀,推薦河南府郡學生員周惠字允宣前往擔任平州歸德郡郡尉,落款是永安二年正月辛巳,武衛將軍、散騎常侍元某。

「原來是去邊地任職的郡尉。」宇文元道嘆息了一聲,重新將文書盛進布囊,放到年輕人的腰間。

「元道兄可是看出了什麼?咱們還要等他清醒過來嗎?」宇文博疑惑的問。

「不用了,這是個糊塗的可憐人,就算能清醒,想來也問不出什麼東西的,」宇文元道沒有解釋,因為解釋起來太過繁瑣,「看他這情形,咱們也沒法帶上,所以繼續趕路吧!」

……,……

周惠是XX大學考古系的一名學生,他從來沒有想到,出了響堂山石窟后,只不過是在周圍轉轉,看看周圍的景緻,結果居然就不小心踩到了一個深坑,一跤摔得昏死了過去。

直到有人死掐他的人中,他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可是,他驚恐的發現,儘管自己努力睜開眼睛,眼皮卻像是有千斤重擔壓著,完全就張不開來;試著挪動肢體,也發現根本找不到四肢存在的感覺。這種可怕的狀況,讓他心裡憂急如焚,難道說這一摔,居然就摔得全身不遂、變成植物人了?

幸好耳邊傳來了說話聲,雖然不太清晰,卻也證明他還沒到那一步。

「……這是個糊塗的可憐人……」有人似乎是這麼說道。

周惠聽在耳里,簡直氣得想要跳起來揍他一拳。只是不小心摔下去了而已,怎麼就成了糊塗的可憐人?這他喵的是什麼邏輯啊?

當然,以他現在的狀況,自然是跳不起來的,也只好在心裡生著悶氣而已。

繼續躺了好一陣,周惠才漸漸感覺到麻木的四肢,但是依然無法動彈,彷彿是中風了似的,唯有眼皮似乎有些鬆動的跡象。他努力積蓄了一些體力,眼皮終於顫動著睜了開來,也終於看到了頭上的天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這天空實在明朗極了,是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蔚藍。

天氣真是不錯。周惠在心裡想到,繼續努力的彎曲手指頭。試了好一會兒,他才感覺左手的食指輕輕顫動了一下。而這一顫動,彷彿是打破了什麼禁錮,他一下子就恢復了所有的知覺,然後一骨碌的坐起了身子。

腰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周惠下意識的一摸,就摸到了一個布制小囊,打開看時,是一張黃紙,上面寫著「書啟平州崔使君閣下、河南府郡學生員、周惠字允宣義興人氏、學通群藝才稱洽聞、宜任平州歸德郡郡尉」六行繁體字,末尾還有「皇魏永安二年正月辛巳、武衛將軍散騎常侍元某」兩行小字落款,似乎是一份推薦任官的薦書。

出於考古系學生的習慣,周惠很快注意到了文書的紀年落款,並且下意識的在心裡琢磨起來。皇魏,曹魏、北魏等朝都自稱「皇魏」,「永安」這年號,很有幾個皇帝或國主用過,但是合用起來,就可以判定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使用的那個年號,而「永安二年」就應該是公元五二九年。

迅速判斷出這一點,周惠頗有些自矜的意思。可是,他很快反應過來,心下一陣愕然:為什麼會出現這東西?會什麼會在我的身邊?

緊接著,他又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對。他清楚的記得,自己來石窟景區時,穿著白色T恤,藍色仔褲,可是現在身上卻是一件青色絲布雜綾長衫,腰系銅石帶,還佩著一柄長劍,從顏色和形制看來,似乎是哪朝的官服!

而且,周圍的環境,也似乎變了許多。在他的記憶中,鼓山周圍的環境並不算好,雖然山上的響堂山石窟屬於全國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這畢竟是在峰峰礦區,空氣和水都受到相當程度的污染,植被自然也不可能保存的多麼完善。可是現在他看到的,卻是大片鬱鬱蔥蔥的山林,簡直稱得上是「山明水秀、景緻優美」。

這八個字,是響堂山石窟的景點介紹中,對於石窟開鑿時鼓山風景的描述,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當時北齊以鄴城為國都,以晉陽為陪都,兩都互相呼應,北齊統治者及王公貴族們常在滏口陘穿行,來往於二都之間,於是選中了「山明水秀、景緻優美」的鼓山,開鑿南北響堂山石窟,修建廟宇,作為參佛之處和離宮。

想到這裡,周惠心中湧起一股不妙的感覺。他勉強站起來,有些蹣跚的走到山脊邊上,向山下的那片平原望去。而眼前的景象,幾乎讓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峰峰礦區的行政中心、容納十餘萬人的臨水鎮,居然已經整體消失!無論是鱗次櫛比的民居,還是頗見突兀之勢的棟棟高樓,都已經完全不存在;他來時經過的省道,那些煤焦化、陶瓷、建材工廠上空冒出的片片煙霧,也完全失去了影蹤……而呈現在他眼前的,乃是大片斑駁的荒原,不少地方還有大火燒過的痕迹,只有滏陽河依然靜靜流著,是他前後記憶中唯一契合的情形。

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了周惠的心頭,他慢慢的坐倒在地,感覺頭腦中一片混亂。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周惠忽然跳起來,跑回他醒來的地方,撿起了他丟在地上的薦書。這份薦書,是他了解目前狀況的重要線索,相信能夠告訴他很多東西。

然而,或許是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周惠覺得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直到他深深的呼吸了幾次,強迫自己保持鎮定,這才終於沉下了心思。而這一沉心,立刻讓他看出了不少端倪。

最重要的自然是年代。這一點他之前就已經分析過,是公元五二九年,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在位期間。永安這個年號,是去年爾朱榮擊敗強大的葛榮叛軍后才改的,那一戰的主戰場,正是他剛才在山脊邊所見的那片荒原。

其次是他自己的狀況。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恐怕是遇到了傳說中的穿越,而他現在的身份,乃是薦書中所說的「河南府郡學生員」、「周惠字允宣」、「義興人士」,至於「學通群藝、才稱洽聞」,這多半是溢美之詞,一個郡學生員很難配得上這個評價。

好吧,至少姓名沒變,可以稍感寬慰。或者說,姓名相同,是這次穿越的關鍵條件之一?

周惠繼續分析著,也進一步得到了更多的結論。

事情大概是清楚了,他目前穿越的這個人,乃是得到某位朝貴的舉薦,前往平州某郡擔任郡尉的職務。而這件事看似簡單,其中卻有不少的說道。

在隋朝之前,各朝沿用漢制,一郡或一縣的丞、尉等屬官,都是由郡守或縣令自己徵辟,而且基本是用本地人。北魏的制度也是如此。丞的話,一般任用轄區內的中級或低級士族,高級士族是不屑於擔任地方屬官的;而尉則徵辟轄區內的豪強,以借用他們的影響力和武力,安定轄區內的治安。唯一例外的是洛陽所在的河南府,河南府丞作為河南尹的副手,為第六品下品階的內官(也就是朝官),須由朝廷任命。

不過,在北魏末年胡太后當政時期,以及北齊末年的那段時間,由於朝政混亂,小人當道,買官賣官之風極盛,不僅買賣各地太守、縣令長職位,甚至連屬官職位也可以買賣,採取的就是這種薦書舉薦方式(因為不屬於朝廷正式官職,也就沒有正式的官籍文書)。而隋朝建立后,雖然禁止了買官賣官的行為,卻趁風將地方屬官的任命權也收歸朝廷,由吏部負責銓授,以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這一做法,也為之後的各朝所繼承。

當然了,這種屬官也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夠買賣的。例如他的這份薦書中,舉薦人「武衛將軍散騎常侍元某」,和拜託的「平州崔使君」之間,很可能就存在默契或者利益關係,所以才敢作出安排,「宜任平州歸德郡郡尉」。

至於被舉薦人,想要得到這份薦書,肯定是要付出相當代價。周惠能夠猜出,這位「義興周惠周允宣」的家族,肯定為這份薦書獻上了一筆不菲的錢財。而他所赴任的「平州歸德郡」,顯然也不是什麼好去處。要知道,同樣是郡,也是有區別的。按照北魏官制,地位最高的郡自然是河南府,長官為河南尹,官階第三品,與上州刺史同格,名位則居於其上,連其屬官河南府丞都是第六品下的內官(朝官);其次是上郡太守,官階第四品下;中郡太守,第五品下;下郡太守,第六品下,正好與河南府丞、上縣縣令同格,名位還有所不如。而名為「歸德」的郡,還有什麼「慕化」、「順義」之類,顧名思義,都是朝廷在邊地安置投靠蠻族的地方,不僅戶口極少,時置時撤,而且民風彪悍,叛復無常,極難治理,乃是下郡中的下郡。這些郡的郡尉官職,大概只有從九品下的位階,也就是剛剛入流的水平。

不僅如此,周惠隱約記得,永安二年初,幽平二州似乎有葛榮余部韓樓聚眾作亂,甚至連河北定、瀛、冀、相諸州也不安寧。所以,一個河南郡學的生員,沒有任何武力支撐,要從河南出發,穿過這些混亂之地,千里迢迢前往叛軍肆虐的邊境,擔任蠻族聚居地區的治安官,這簡直就和主動找死沒有任何區別。

周惠忽然理解了,為什麼那伙人會說出「這是個糊塗的可憐人」之類的話。這位周惠周允宣,的確是夠糊塗,也的確夠可憐的。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當即想將這紙毫無價值的薦書一把撕碎。不過,出於考古學生的本能,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說起來,這也屬於「有價值的歷史文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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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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