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遇變滏口(上)

第一章:遇變滏口(上)

河北的三月,天空極為明媚,和漠南草原上一般的蔚藍。宇文博馭著戰馬,張弓搭箭,斜斜的指向天空,那裏有三隻黑雕在天空盤旋著,劃出無比優美的軌跡,一副幽遠閑逸的模樣,渾然不知正面臨着死亡的威脅。

弓弦漸漸拉滿,箭支愈加穩定,顯然即將離弦而出。這時,後面馬車上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撥力叔叔,大雕飛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射它呢?」

聽到這句話,宇文博慢慢鬆開弓弦,在馬上迴轉身子,向馬車上的小女孩點了點頭:「是,郡主。」

「撥力叔叔,不要叫什麼郡主了,」小女孩大概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微微皺起雙眉。她的眉毛十分濃密,配着微黑的面容和高挺的鼻樑,對比起同齡的女孩子來說少了幾分纖秀,卻讓她整個人顯得英氣勃勃:「直接叫我靈吉就是。」

宇文博卻搖了搖頭,堅持着自己的稱呼:「可是,在屬下的心中,洛生王永遠是洛生王,而靈吉小娘子自然就是郡主。」

他口中的洛生王,是指宇文部的前任首領宇文洛生。宇文洛生任俠善武,為人大度,好施愛士,深得北地賢俊推崇。幾年前父兄陣亡后,就接過了父親的余部,被六鎮大首領葛榮封為漁陽王。而由於他善於統率將士,帳下多驍勇,攻戰莫有當其鋒者,功勞常冠諸部,因此極得眾心,被稱呼為「洛生王」,連敵方都不得不佩服。宇文博身為其親衛大將,也跟着立下了不少戰功。

可惜的是,去年九月份,洛生王隨大首領葛榮包圍鄴城時,由於葛榮恃眾輕敵,處置不當,三十多萬六鎮起義軍,居然被朝廷柱國大將軍爾朱榮以七千精騎擊破。之後葛榮被送往洛陽處斬,整個宇文部投入爾朱榮麾下,但洛生王卻由於聲望過重,為爾朱榮所忌,被處決於相州戰場。甚至連其好友兼妻兄賀拔岳,也因為收葬他而受到爾朱榮的責難,一度被罷免前軍都督、平東將軍、金紫光祿大夫等官職。

洛生王之死,對於宇文部來說,可謂是極大的打擊。少了他的威望,整個宇文部的地位都下降了許多。目前的宇文部首領、洛生王的弟弟宇文泰,在爾朱榮帳下僅僅只擔任著統軍之職,是同期投誠的六鎮諸部族中職務最低的一個。

魏朝軍制,領軍將領最低階為軍主,領一軍千人,駐守一方則為戍主,地位相當於縣令;統軍高于軍主一階,其上還有別將、都督、大都督諸軍職。以宇文部的實力和當前鮮卑部軍的地位,首領宇文泰即使當不成都督,一個別將是少不了的。當初和宇文部地位相若、一同起兵的諸部族中,賀拔部的賀拔氏三兄弟,獨孤部的獨孤如願等人,投入爾朱榮麾下后,都是都督、別將的身份,賀拔勝與念賢最近甚至被擢任為大都督。

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宇文泰性格內斂,又身為幼子,向來都隱於父兄身後,名聲不甚顯著,待遇上自然比不了賀拔兄弟、獨孤如願這些名滿北地的六鎮豪傑。

想到這裏,宇文博在心中嘆了口氣,對已故的洛生王不禁又多了幾分懷念。他再次轉過頭,望向馬車上的宇文靈吉。小女孩今年剛滿十歲,容貌上和洛生王頗有相似之處,在她的懷中,珍重的抱着一隻陶瓮,裏面是她母親賀拔氏的骨灰,要送往河北相州與洛生王合葬。

妻就夫合葬,是鮮卑族的風俗。當年孝文皇帝遷都洛陽后,強令隨行的鮮卑族人一律改籍貫為河南洛陽,死後即葬在洛陽北的邙嶺,不許歸葬舊都平城;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丈夫先死於平城的,則允許洛陽的妻子死後回洛陽合葬。其中的考慮,就是為了尊重這種風俗。

也由於這個原因,年初賀拔氏病逝時,晉陽方面滿足了她的遺願,允許她與洛生王合葬相州,於是才有了他們的這次相州之行。當然,作為新附部族,他們的行動免不了要受到制約,尤其是對於洛生王的子嗣。所以,洛生王的嗣子宇文菩提必須留在晉陽,而護送賀拔氏骨灰的任務,就只能交給身為女孩的宇文靈吉了。

對於小女孩而言,接連失去雙親,然後送母親的骨灰與父親合葬,自然是極為傷心的;但能夠暫時離開晉陽,應該是非常樂意吧!爾朱榮治軍極嚴,在他的治下,整個晉陽就宛如一座大型的兵營似的,其紀律之嚴苛,即便是像宇文博這樣轉戰數年的勇士都難以適應,更別說剛剛失去了雙親的小女孩。

宇文博曾經聽說過兩件事情。一件是爾朱榮未起兵之前,某次在北秀容率部眾圍獵,一名部眾單獨遇見一隻猛虎,稍稍脫離了陣勢,立即被爾朱榮當場斬殺;另外一次,他在軍中招待客人,給了最信任的侄兒爾朱兆兩支鵰翎箭,令他用兩箭上山射兩隻獵物回來佐酒,結果由於爾朱兆只打來一隻獵物,被爾朱榮下令打了三十軍棍……爾朱榮性格之苛,治軍之嚴,由此可見一斑。

但是另一方面,或許正因為他治軍如此嚴格,才能培養出這麼一支精銳的鐵騎,並在去年九月份以七千騎擊破葛榮大首領的三十多萬大軍。

想起當日的那一仗中,爾朱榮麾下騎軍之威,宇文博至今依然印象深刻。那是怎樣一支騎軍啊!以區區七千人,就敢衝擊三十多萬人組成的龐大陣勢;面對葛榮的親衛重騎,儘管隻身穿輕甲,卻毫無懼戰之意,悍不畏死的直擊葛榮中軍。到了最後,他們甚至連刀槍都棄而不用,僅以攜帶的大棒擊落面前的重騎兵,從而得以快速的擊穿戰陣,生擒六鎮大首領葛榮,這才造成了三十餘萬六鎮起義軍的總崩潰。

正所謂兵敗如山倒。面對這樣的形勢,即使洛生王所部再英勇,也無力挽回註定的敗局……

「撥力叔叔,還有幾日才能到臨水縣啊?」後面馬車上的宇文靈吉忽然問道,打破了宇文博的思緒。

臨水縣,正是洛生王埋骨的地方,也是當日葛榮的六鎮起義軍與爾朱榮決戰之地。

「回郡主,」宇文博略一回神,很快回答了小女孩的問題:「按照咱們的腳程,今晚就能到滏口關,臨水縣也就在那前面了。」

「今天到不了嗎?」宇文靈吉語氣中有些失望。

聽出了小女孩的口氣,宇文博身邊的宇文元道微微一笑:「今天當然到不了。不過,咱們可以走快些,早點到滏口關歇息,那麼明天就能儘早出發。」

宇文元道名敘字元道,頗通漢學,這從他的名和字就可以看出來,乃是先有名、再據名取字的情況。與之對應的,在六鎮的鮮卑人,因為漢化不深,一般是根據鮮卑舊名取漢名,然後以原本的鮮卑舊名為字。例如宇文部現任首領,鮮卑名為黑獺,也可讀為黑泰,於是就取漢名為宇文泰,以黑獺為字;宇文博鮮卑舊名和字皆為撥力,漢名「博」同樣來源於其讀音;和宇文部關係密切的諸部中,賀拔部的阿斗泥,根據「斗」取名為岳,字阿斗泥;還有獨孤部的期彌頭,則根據「期」取漢名為如願(后改名為信),期彌頭也就成了他的字;而最近在爾朱榮軍中深得重用的高歡,字賀六渾,「賀六渾」即是他的鮮卑舊名,其漢名「歡」乃是由「賀」而得。

和這些名字相比,名敘字元道的宇文元道,名和字就完全符合漢人的習慣,也證明他是完全漢化的鮮卑人,從小即接受着漢文化的教育。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宇文元道的先代,雖然也出身宇文部,卻隨孝文皇帝南遷洛陽,接受全盤漢化,兩三代下來,和漢人士族幾乎沒什麼區別,只因為犯事才貶往武川鎮戍邊,於是再次回歸到宇文部之中。然而在武川鎮,鎮民和部民們都按照鮮卑族的習慣,以「宇文元道」作為他的正式姓名,他的真正姓名「宇文敘」反而用得不多,只有最熟悉和最親近的人才會提起。這種情況,在北魏比較普遍,稱為「以字行於世」,簡稱「以字行」。

儘管同為部民和鎮戶,但像宇文元道這樣漢化完全的人,自然會更多的傾力於文治之道。因此,在整個宇文部中,宇文元道的謀略算是最突出的,他和宇文博,也正是昔日洛生王在世時的一文一武兩大臂膀。

對於宇文元道的話,宇文靈吉顯然很聽得進去,她很快點了點頭:「元道叔叔說的是,咱們再走快些。」

郡主發話,宇文博立刻遵從,他讓馬車的車夫加快了速度,自己依然領着十餘騎護衛在馬車周圍。

然而在私下裏,宇文博卻對宇文元道的說法不太認同,甚至還稍稍有些不滿。他馭馬靠近宇文元道,口氣中不無抱怨:「元道兄,趕了這麼幾天山路,大家都累了,如今就剩下一天路程,何苦再折騰郡主和手下兒郎?穩穩噹噹的行過去不好嗎?」

「穩穩噹噹?我自然想穩穩噹噹,」宇文元道點了點頭,「郡主是洛生王的骨血,又是咱們看着長大的,咱們自然要護衛她周全。」

「話是不錯,可這和咱們趕路有什麼關係?」宇文博奇怪的問道。

「當然有關係了,」宇文元道嘆了口氣,「還記得去年臨水大戰後,柱國是如何處理六鎮義軍的?」

宇文元道口中的柱國,即是指爾朱榮。當初爾朱榮奉長樂王元子攸為帝,子攸即位后,仿相國的格式,創「柱國大將軍」一職以冊封爾朱榮,故爾朱榮被尊稱為「柱國」。

關於這個問題,宇文博自然知道:「柱國通告諸人,可以各自帶着親屬,選擇跟隨的人和要居住的地方,朝廷不加以干涉……不過,柱國實際上並未做到,等諸人分散數十里后,他在各路都派了人分道押領,而像賀拔、獨孤以及我宇文等大的部落,則全部強制遷往晉陽。」

他的言語中不無腹誹,顯然是對爾朱榮強制宇文部遷往晉陽有所怨言。

然而就單純的謀略本身來講,宇文元道對此卻是極為敬服。

「這是柱國的妙策啊!」他讚歎道,「當日柱國所部騎軍雖強,卻終究只有七千人,即使加上附從諸部,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三十多萬降伏義軍,反而還要擔心義軍再次聚眾起事。然而,發出那篇通告之後,義軍便分散到了河北諸州,一時間難以聚集起來;然後再控制住義軍中有實力和號召力的大部落,就沒人能夠再次統合義軍。」

「是這樣么?」宇文博陷入了思索。

「但是有個問題,」宇文元道話音一轉,「義軍之中,總有些桀驁不馴、又無家室之累的人。他們習慣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到了地方,起初或許還能安分一陣,時間稍長就不行了,肯定會作姦犯科的……我聽說,葛榮大頭領的舊部韓樓已經在幽平二州起事,因此柱國才會拔擢賀拔勝為大都督鎮守中山道,防止韓樓南下,同時派軍討伐韓樓。可是,河北的某些頑人聽到韓樓起事的消息,很可能會跳出來,或者前往幽州投奔韓樓,或者趁亂襲擊過路旅人。那麼,咱們今天快些趕路,儘早安營設防,總能夠減少幾分遇襲的風險。」

「原來如此!」宇文博恍然大悟,「難怪這幾天,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咱們呢!大概就是沿途的零散賊人吧!」

事實上,之前他彎弓射鵰,正是感覺有人在窺探,準備以自己的弓術震懾他們。不過,在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威脅,因此郡主一發話,他很快就放下了弓箭,卻沒有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回事情。

「不錯,」宇文元道附和道,神情中不無慶幸,「可惜我到現在才想明白……好在一路上沒有遇見大股賊人,咱們自己也戒備着,安營後防衛也安排得當,才沒有給對方可乘之機。」

「那麼這最後一段路,咱們也得小心了,」宇文博點了點頭,再次招呼眾人道:「繼續加快速度!儘快趕往滏口關!」

滏口關位於兩山之間的滏水之側,滏水在此處切割出巨大的陘谷,即為「太行八徑」之一的滏口徑,是從山西高原穿越太行山脈、東下華北平原的戰略要道,當日爾朱榮與葛榮決戰,走的正是這一條路,如今則駐有千餘相州官軍,受柱國大將軍爾朱榮節制。而過關之後,就是相州魏郡的臨水縣,由於地處邯鄲和鄴城中段,又是從晉陽到鄴城的必經之路,自然也有官軍駐守。

換而言之,只要到達了滏口關,他們就徹底安全了,不用再擔心會受到賊寇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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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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