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桃樹誓言

第4回 桃樹誓言

一股波斯玫瑰的幽香在曹全都的店鋪內飄散。瑾潤在店內就坐,抿了口夥計送來的熱茶,但他此時卻無心品茶聞香,只是佯裝欣賞四周牆上掛著的幾幅花毯,等著曹全都談完生意。

曹全都見瑾潤入夜來訪還當是找他吃酒夜宵,心裡樂呵。正巧張顯明日要回涼州,可一併叫上,三人在疏勒最後一聚。不過眼下他卻正接待萊莉婭和露莎娜兩位顧客,只好叫夥計先去招呼下瑾潤。

這萊莉婭和露莎娜今日倒是逛了大半天的衣市,恰好遇到曹全都的夥計在店門口吆喝著:「小店剛進上等揚州絲綢五匹,中原戰亂,存貨不多,賣完即止,欲購從速。」萊莉婭也想買些布料,二人便進了店。進店后,露莎娜和曹全都一見面,都想起了昨晚夜市相遇的事,也覺得有緣,這生意談起來也順暢。曹全都還爽朗地打了折扣。

待三人談好價錢,曹全都便叫夥計來幫忙量布記賬,自己則將桌上那匹選中的白綾絲綢裝入錦盒內,雙手遞給萊莉婭。夥計收好銀兩后,曹全都本欲送兩位客人出店,不料萊莉婭和露莎娜二人卻走向瑾潤。

露莎娜用生硬的漢話向瑾潤抱拳說道:「公子,『興』會。」

瑾潤連忙起身也抱拳道:「姑娘,幸會。真是巧遇,昨晚還沒好生答謝姑娘。」露莎娜一時沒聽明白,只好望向萊莉婭,幸虧有面紗遮住了她的難堪。

「哈哈,瑾潤兄弟,你們可真是有緣啊。」曹全都笑道。

「曹大哥,我可是專程來找你。你可願參加那渴盤陀的英雄會?」瑾潤問道。

「參加?兄弟笑話了,我可沒這本事,也就會點拳腳功夫,嚇嚇毛賊,只能去看看熱鬧。」曹全都道。

瑾潤略有遺憾道:「這英雄會需四人一隊,我和拓跋姑娘,還有她家教頭,目前也就三人,還差一人。」

萊莉婭聽此,忙插嘴道:「這位公子,可是找人一同參加渴盤陀的崑崙英雄會?」

「正是。」瑾潤望著萊莉婭,聽她漢話音正腔圓,乃是純正關中口音,但透過面紗看不似中原人,一身紅衣與露莎娜打扮相似,可身材高大,不亞於男子,且舉止也穩重許多,估摸著應比露莎娜年長。

「我家小妹露莎娜願去。」萊莉婭微笑著拉了拉露莎娜的胳膊。露莎娜只是獃獃地望著萊莉婭一臉困惑。萊莉婭便用波斯語對露莎娜輕聲說道:「他找人參加英雄會,我替你報名啦。」露莎娜聽后心中不解,卻也沒說什麼。

萊莉婭接著道:「公子昨晚也見識過露莎娜的本事,她還會調製些草藥,能治各種跌打傷痛。今日在此相遇,必是天神註定的緣分。公子若不棄,就讓露莎娜一同前往,正好湊成四人。」

「甚好。」瑾潤喜道,又對露莎娜說道:「在下桓珺,表字瑾潤。不知姑娘明早可有空,我們其餘三人已約定明日日出時分在北門會合,一同去拓跋家莊園商討英雄會事宜,順便比試一番,切磋武藝。」

露莎娜自然聽不懂瑾潤的這一大段話,萊莉婭便對露莎娜翻譯了一番。露莎娜明白后慢慢說道:「好。日出,北門,見。」說罷露莎娜又對瑾潤抱拳行禮,瑾潤也抱拳回禮。

「這可熱鬧了。你們去渴盤陀時可要叫上我。我去給你們助威。」曹全都笑道。

既已定好明日之約,萊莉婭和露莎娜便辭別而去。曹全都問瑾潤是否去夜宵,瑾潤雖言已吃過飯,但聽聞張顯明日要離開,而自己明日恐怕也沒法為張顯送行,

是故也願今晚再聚一聚。曹全都聽后高興,再加上今日生意不錯,張顯帶來的五匹絲綢全數賣完,毛毯也賣出了好幾張,值得慶祝一番,於是也叫上夥計同去。三人便一同去找張顯往夜市吃酒。

且說萊莉婭和露莎娜回到馬茲達廟,二人吃過齋飯、和教眾一起禱告后,又因逛街勞累,便各自回屋休息。

露莎娜躺在睡榻上卻因明日赴約而焦慮。回來路上她還埋怨萊莉婭擅自作主替她報名;自己漢話又說不好、怎麼和他們同行;又雲萬一打輸了缺胳膊少腿的,要萊莉婭照顧她一輩子……種種牢騷,不在話下。

她心裡雖明白萊莉婭的用意,和巧遇的中原人一同去渴盤陀參加英雄會,恰好能助她完成覺者的任務,同時還可留心這位中原公子有沒有發現那尊金像的秘密。但她心中的苦悶卻未消去——為何覺者是通過萊莉婭傳話,而不是直接找她交代任務?覺者已有三年多未曾現身,如今卻是先見了萊莉婭而非她。

她越想越悶氣,側身又拿起放在枕邊的金絲紅娟發箍。自昨晚萊莉婭說見到覺者后,她就戴著發箍入睡,直到方才更衣才摘下,但始終沒有覺者召見的信號。

她再次戴上發箍,合眼默念覺者的名,心想再試試,不行就睡覺。她試了十多次,發箍依然沒有反應。她煩悶地起身,嘆著氣摘下發箍,忽然間感到發箍的溫熱。這不是體溫帶來的餘熱,而是發箍包著的通靈石被激活的信號。她趕緊戴上發箍,合眼躺身。覺者終於出現了。

覺者出現在一片盛開波斯菊的草海中。他身穿短袖緊身白衫,外裹紫檀金日紋流蘇邊長袍,足踏棕紅皮涼鞋,一頭灰發披肩,一排卷鬚及胸,一見露莎娜便張開雙臂、擠眉笑道:「露莎娜,三年未見,長高了,婷婷玉立,有巾幗豪傑之風。而且還當上了法堂主,可喜可賀啊。」

露莎娜激動地大步走向覺者,行至眼前又停下,悶氣不語。

「你在怨我這麼晚才見你?」覺者微笑道,「這片太虛幻境可是特地為你加上了風鈴花的香氣。只是這些波斯菊還沒來得及改成風鈴花。」

露莎娜環顧這太虛幻境,只見萬里無雲的藍天下,滿地花草蔓延到覺者身後的一片桃樹林,視野盡頭是連綿的雪山。她深吸口氣,一股清涼淡香流入全身,令她想起故鄉的雪山和漫山遍野的風鈴花。她頓時笑顏逐開。

覺者又繼續說道:「三年前與你和萊莉婭告別較為匆忙,我擔心被敵人發現,此後行事隱秘,直到最近局勢有了變化,我才冒險來找你們。我們若能抓住這次機會,就能扭轉當前的劣勢。」

「是叫我去渴盤陀英雄會,找到轉世的光明王。我明白。」露莎娜隨口說道,「那光明王是在胸前掛著牌子,還是額頭上有閃電?」

「哈哈哈哈。」覺者一笑,接著說道:「光明王是大明尊在凡界用來戰勝黑暗勢力的化身,時機成熟時定會露出真容。而這個英雄會會選出四十名實力強悍的勇士,其中會不會有光明王,我並不確定。我和其餘大明尊的天使也會繼續搜尋有關光明王的線索。三年前我叫你接受去東方傳教的任務,也是因為我懷疑這次光明王會降生在中土。」

覺者一邊和露莎娜走向一棵桃樹,一邊繼續說道,「此次你去往渴盤陀,留心光明王是一方面,不過更重要的,還是你的傳教使命。我注意到你今天剛答應一個中原人加入到參加英雄會的隊伍,那隊伍中有一女子叫拓跋阿勒特,是中土塞北魏國的郡主。此國如今只是個小國,你若能助她獲勝,他日在輔助魏國成為大國,魏國必會重視摩尼教,也將有助於摩尼教在中土的傳播。」

「這好辦。只是我漢話說不好。」露莎娜羞澀道。

覺者微笑著伸出右手食指,朝露莎娜眉心一點,隨後說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只好破例直接傳授於你漢話知識。現在你腦海中已有全部的漢話聽說以及中原文字的讀寫能力,再稍加練習,就能熟練運用了。」

露莎娜將信將疑,卻又開心地說道:「覺者這麼厲害,要不也傳給我最厲害的秘術吧。」

覺者和藹笑道:「最厲害可是個含糊的概念。況且勝負隨天,物極必反,生克輪迴,道法自然。今日厲害,不意味著永遠厲害。」說罷突然颳起一陣大風,吹落片片桃花。覺者當即變得神情嚴峻,說道:「他們發現這個太虛幻境了,正在試圖入侵。恐怕沒有多少時間了。這個太虛幻境是我匆忙搭建,安防系統還不完備,漏洞肯定很多。露莎娜,我本想與你多說一會,但時間緊迫。你在渴盤陀還會遇見一人,他是其他神靈的使者,但會聽從我的安排,到時他會交給你一樣東西,你務必要照他說的去做。我不一定還會有機會能再次聯繫上你。」

露莎娜依依不捨地說道:「我明白,可他是誰?」

覺者慈祥地望著露莎娜,說道:「沒時間細說了。當渴盤陀面臨危險時他會出現,相信你到時候會意識到的。答應我,你會信任他,完全照他的話去做。」

露莎娜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答應。」

露莎娜說完,便見覺者會心一笑,隨即眼前一片漆黑。她睜開眼,借著窗外月光看清自己卧室的景象,又活動下手指腳趾,確認自己的靈體已經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但沒有立即取下發箍,而是繼續閉眼入睡。

這是覺者早就囑咐過的。她們在凡界的一舉一動都被黑暗神靈監視著,只有覺者的太虛幻境才能躲過黑暗的耳目。但每次使用太虛幻境后,都不能有明顯的行為變化,以免被黑暗神靈懷疑到她們是覺者的神使,為覺者效力。

但露莎娜也很難立即入睡。再次見到覺者后的興奮一時半刻也難消去。覺者對她既是大明尊的天使,也是慈父、良師和摯友。

她曾是高加索地區戰難的遺孤,是覺者的現身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也是覺者指引她加入摩尼教。十餘年來,她對父母已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母親胸前配著藍色風鈴花,還有父親一身黑袍、掛著十字架。她更不記得災難降臨時的情景,只記得自己在一片焦黑廢墟中醒來,失聲哭喊尋找父母。

她當然沒有找到父母,四周也沒有任何活物回應她。她身旁只有兩具焦黑的殘骸,其中一具掛著已燒黑的十字架。她沒有去看任何焚毀的遺骸,只是繼續在死寂的村落里拖著幼小的身軀蹣跚遊盪,哭喊著尋找父母,直到傍晚一名年邁的摩尼教傳教士發現了她。

此後半年多的時日里,她跟隨著這名傳教士來到泰西封,被摩尼教的聖座收養。這名傳教士在離開時,交給她一塊短小的圓柱紅石,叫她睡前配在胸前,這樣他就會在夢中來找她,但要保密,不能告訴別人。

此後傳教士時常在她夢中出現,逗她開心,為她排憂解難。她慢慢意識到,這位傳教士就是大明尊的天使,庇佑她在戰火中生還。這位天使自稱覺者。

她在摩尼聖座的照顧下成長。一位摩尼教慕闍發現了她在靈力方面的天賦,教她秘術,成為她的師父。隨著她年齡的增長,覺者也開始告訴她這個世界的困境和她的使命。黑暗與光明二宗間永恆的爭端已在人類世界蔓延。黑暗神靈會蠱惑一些有權勢的人發動戰亂,製造動蕩,摧毀秩序、希望和光明,最終毀滅人類文明。而她的故鄉就是毀於被黑暗勢力挑起的羅馬與波斯間的爭鬥。

她曾隨教友在覺者的指引下回到過故鄉,風鈴花依舊在雪山下盛開,但已找不到村落的任何遺迹。在教友的幫助下,她在一片開滿風鈴花的山坡上堆了兩個土堆,插上兩塊木樁,用巴列維文波斯語寫上「露莎娜的父親」和「露莎娜的母親」,象徵性地為父母立了碑。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不知道這座村落的名字,也不能確定他們使用何種語言和文字。戰火肆虐,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存在,他們創造的一切,都化為了烏有。除了她,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這裡曾有人生活過。

她也就在那天答應覺者要為光明效力,成為覺者麾下的一名神使。

後來她跟著萊莉婭去埃及傳教,又接受了去往東方傳教的使命。在她的師父、原東方傳教團的慕闍去世后,她接受了疏勒法堂主一職,成為這批傳教團的領導,也成為了摩尼教史上最年輕的法堂主。

然而在她成長的歲月里,每次與覺者會面,她聆聽到的教誨比從法主、師父、學士們那學到的還多。她當然信任覺者,願意無怨無悔地履行自己作為光明神使的使命。

是夜露莎娜安然入睡,待蘇醒時天空已抹上粉紫。簡單梳洗后,露莎娜又給萊莉婭留下紙條,將今日教中事務交由布贊納負責,便帶上幾張饢餅、騎馬朝北門而去。

此刻天色漸亮,但疏勒街道影蔽在樓宇間,仍然昏暗。露莎娜也沒急著趕路,騎在馬背上悠哉地吃著饢餅,回想昨晚與覺者的對話。覺者說已賦予她熟練使用漢話的能力,於是她嘗試著用漢話與坐下馬兒交流。

「阿塔西,」她一開口還是用波斯語叫著坐騎的名字,隨即清了下嗓子,用漢話開口道,「今日……可真冷。」雖然她說得略帶口音,但比先前流利了許多。「我可真厲害。回去一定要在萊莉婭面前表現一番。」露莎娜得意地繼續自語道,邊說還邊輕拍馬脖子。而阿塔西只是踹了口氣,繼續低頭慢步。

露莎娜就這樣悠閑騎著馬兒,隨口說幾句漢話,若是遇見早起的行人,還會去打個問訊,道聲萬福,也不管對方是否明白。

待露莎娜行近北門時,天空已明亮通透,路邊樓舍也染上一層金頂。街道上人畜喧嘩,趕路的商旅聚集在城門前,等待開城號令。露莎娜在人群中沒看見瑾潤身影,便下馬牽馬至路邊小巷,面朝東方簡單地行了個站立禱告。她禱告后未及片刻,就聽見號角響起,人群發出歡呼聲。終於開城了。

露莎娜牽馬回到北門路邊,瞧見瑾潤正牽著一匹棕馬在對面等候。瑾潤今日頭戴青紗巾,身穿群青包邊白布褶衣,肩披深棕貂皮斗篷,腰系一把短刀,下穿炭黑長褲。他也瞧見了露莎娜,便招手示意,牽著馬來到露莎娜身前。二人施禮后,因尚未見到拓跋等人,便閑聊起疏勒軼事見聞來。瑾潤也就這話題講述自己與拓跋阿勒特相遇的經過。露莎娜聽后便更想見見這位覺者也提到過的中土郡主。

二人聊著起勁。瑾潤昨日只與露莎娜有過短暫交流,故未察覺露莎娜漢話水平竟能一夜之間突飛猛進,心裡只當是她先前有些生疏,說話靦腆罷了。

正當露莎娜繪聲繪色講述有一晚撞見一隻花貓生吞一隻鴿子的故事時,瑾潤聽見有人道了聲「桓公子」,尋聲望去卻見五名男子騎馬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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