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們明天要做什麼

自打進入十月份以來，維克蘭德的人口外流就出現了又一次高潮，很多人都做出了和伊娜一樣的嘗試，但更多的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辦法弄到一份官方認證的文書。

而在布洛法斯特帝國的國土上，每一個聚居地平均會有三成人口都是非人類種族，或者說是帕法維利斯人嘴裏的異族。從稀有的龍族，到來自極北之地的精靈、獸人，什麼樣的形體都能見到。只不過現在確實出現了一個例外。

可以說伊娜是很少數沒有離開維克蘭德半島的異族了。鑒於在這一年內發生的數起南方人針對異族的一些事件，他們爭先恐後地離開此地也不顯得那麼奇怪，沒有什麼智慧生命體喜歡活在歧視之中，不僅僅是人類而已。

但伊娜現在卻對自己在前兩天還在堅持着的目標感到躊躇反覆，某種意義上說，這確實有違於常理。

明天中午，她會再一次面對幾乎把她打了個半死的對手。在經歷四年前的維克蘭德保衛戰，與這兩次挫敗后，她再也沒有勇氣稱自己為一名擁有高強武藝的戰士了。

現在，敵人這一詞，帶給她的只有恐懼……

她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馬克爾港最繁華的街道上，不論她現在去做什麼，都顯得多餘而又不必要。

拜訪曾經的工友嗎？可是他們不是已經逃走了，就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掉了。維克蘭德也有很多同情異族遭遇的舊帝國民眾自發組成的團體，但伊娜從不會去向他們求助。現在回到哈維的家裏又會顯得自己太過悠閑，不太禮貌。

如果明日會有戰鬥，敵人的實力會讓她做的任何準備都顯得無比單薄，因而去為其準備毫無意義。至於邊境關卡，她已經無能為力，只能等待着哈維先生的消息了。

那要做什麼呢？她沒有閑錢吃大餐，也沒有心情去玩樂。

「我該做什麼呢？」

她喃喃自語道。而這一刻她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海堤旁，而整個下午也已經悄然逝去。

「小心！」

伊娜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爆響，她閃到了一旁，側過頭看向聲源。在一個上坡路上，本應當拴著貨物的麻繩毫無徵兆地崩斷了，推著車的人倒是沒有事情，因為上面的木箱幸運地擦着他們的頭皮飛了過去，但是顯然他們很難追上那些掉落的木箱。

木箱沿着伊娜走過的路徑一路滑下來，好幾個箱子撞在了路邊的障礙上，木板爆裂開來，裏面裝着的那些鐵罐滾落一地。而大多數則暢通無阻地穿過了護欄下方的空隙，掉進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應該不會有人看見吧？

伊娜順勢將幾個鐵罐用腳勾到了身旁，帶着踢到了街角路邊那些人應該看不見的地方，藏進了視野死角中。

「這是什麼？」

她為了進廠工作，曾經學過一段時間的帕法維利斯語。雖然說在聯邦架設的心靈翻譯場影響下直接交流是無障礙的，但這並不能解決文本閱讀的問題。

「罐頭……波普獸肉？」

波普獸這東西司空見慣了，似乎並不是帕法維利斯特有物種，在世界的許多角落都有其蹤影，而且它們以肉質鮮美而聞名。不管每個文明的語言法則如何，對波普獸的命名總是不脫離美味的意象。

當然，要做進罐頭裏的話就不用期待太多了。這種烹飪方式本就是因聯邦陸軍對隨軍食物需求而產生的，而且剛剛發明不久。伊娜聽說，那些不會魔法的南國士兵抱怨，

這些鐵罐里的東西吃起來就跟嚼蠟一樣。

「晚飯有着落了。」

她順手揣進了粗布斜挎包中，畢竟自己是不會在意味道的，能吃飽就行。

別人倒霉她開心，雙贏。

伊娜快步離開了此地，如同預想的一樣，沒有人從她後面追上來，討要丟失的貨物。

最後一縷陽光也被化為了黑夜前的紅霞，碼頭上的汽笛隨即發出低沉而富有力量感的聲音。而後不久，下工的人群魚貫而出，迎來自己短暫的吃飯與休息時間。

「對哦，那個傢伙。我可以找他聊聊啊。」

伊娜一拍手掌，給自己找了一件可做的而且不會尷尬的事情。她走到了滿是人的大街上，逆着人流四處張望。

但最後，是傑拉德先發現了伊娜，因為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傑拉德長什麼樣子。

「沒想到你真會來！」他隔着老遠就開始跟那個大耳朵的傢伙打起了招呼。

「接着。」

伊娜拿出一個罐頭，在密集的人群中隨手拋了過去。傑拉德看着她的危險行為，臉都嚇得發白，他呼喊著讓面前的人閃開，往前不斷擠過去。飛行的罐頭幾乎要砸到一個行人的腦袋，不過最後還是飛了過去，被傑拉德接到了。

他連忙鞠著躬，對差點被砸的那個罵罵咧咧道「長眼睛幹啥的」的人道歉。

「還好沒有傷人……」他長出了一口氣。

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被伊娜按住了肩膀，朝後方推去。

「走啦，找地方坐坐啊，你不嫌累嗎？」

「哎哎哎，我自己會走路……你剛剛怎麼想的……」

……

「我去，你從哪裏整的，聯邦軍需品不是只能在黑市裏搞到嗎？」

「沒，」伊娜拔出匕首，捅進罐頭裏，打開了蓋子，「我只是走了點小運氣。」

傑拉德看了看罐頭，又看了看拿着髒兮兮的手就朝裏面撈肉的伊娜。

「你又去偷東西了？」

「他們自己搬貨時不小心啊，」伊娜盯着手頭的罐頭說道，「這種事情不是經常發生嗎？」

「那你也不能隨便拿啊。」傑拉德皺着眉頭說道。

「你吃不吃啊，不吃給我，我正好不夠。」伊娜說着，伸手就要過來搶奪罐頭。

「哈哈哈……吃，吃還不行嗎？」傑拉德苦笑着搖搖頭，把伊娜的匕首拿了過來，「你這傢伙啊，真是……要是膽子再大一點，你是不是還敢去把圖西尼王的腦袋給偷下來？」

「要是擱五年前說這話，我會讓我父親來揍你一頓。」她舔着手指，「不過，既然這個皇帝現在已經忘記我們了，我不介意去取他腦袋。」

「當真？」他轉頭過來看着她。

伊娜扭過頭來，扯著自己的嘴邊，給他露出自己鋒利但是粘著菜葉的尖牙。怎麼說呢，這可能是她在「以示決心」，至少傑拉德是這麼理解的。

「我咬死你們。」

傑拉德被逗的笑得前仰后翻，伊娜跟着一起在那裏笑。

「你……你到底是半狐還是半狗啊……哈哈哈……」

伊娜側過身來，給了他一腳，因為她不想停下手上吃東西的動作。

「你是真不想吃是吧？」

「好好好，不鬧了。」

傑拉德重新捏著刀把，沿着邊緣旋轉。

「你還別說，就這難吃的東西，已經把我們與這些南人的差距暴露出來了……」

伊娜轉過臉來，好奇地看着他。

「聽他們說這東西能整整放上一兩年都不會壞掉，熱一熱就能吃，比腌制食品好多了。天哪伊娜，你知道這是怎麼做到的嗎？」

伊娜塞著一嘴東西，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了這東西，運送糧草就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倍啊。興許帝國的那些領主們還沒把麵粉送到前線自己的私家軍時，聯邦的那些士兵們就已經在吃熱飯了。」

「你想這些幹什麼啊？」伊娜問道，「難不成你也要和他們對打嗎？」

「沒，」傑拉德聳聳肩，「只是感慨一下，就像我在阿爾提斯第一次遇見他們稱為『線列』的戰法時，一樣地為他們高效的設計而驚嘆。」

「你也在那裏嗎？」

「對啊，」他看向伊娜，拉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肩胛，上面有一大塊十分明顯的疤痕，「要不是當時有個回復術士把我拉進了坑裏，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

「那你的那個救命恩人呢？」

「死了……在反擊登陸時被艦炮盯上了，硬是叫木屑穿刺而死。」

伊娜咽了咽口水。

「哈哈，別擔心，我相信你不至於運氣這麼差，不然我就完蛋了啊。」他拍了拍伊娜的背。

「不過，」傑拉德繼續說道，「現在想想，當時我們輸了。即使沒有那場扭轉戰局的神秘時間操縱，也沒有那些使用奇怪機械的異界人為敵，這個結局也是必然的。」

「為什麼？」伊娜質問道，「明明菲利亞親王號都開到那麼近了，明明我們已經把島上的守軍完全壓制住了，不管是聯邦還是異界人。如果沒有他們，我們不是應該贏得更輕鬆嗎？」

「不是這個問題……」傑拉德說道，「伊娜，聽哈維先生說，你似乎是個焰之術士，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接觸魔法和劍術的呢？」

「很小的時候吧……我記不清楚了，反正已經很久很久了。」

「好。但你要知道，那些帕法維利斯人，其中很多士兵甚至從未接觸過魔法，可能是因為擁有掌控時間的能力，他們相應地付出了更難掌握其他魔法的代價。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訓練一個火槍手，讓他能在戰場上發揮作用，短點的一年就行了。哪怕一個帕法維利斯人什麼都不會，拿着一桿魔晶火槍對準你。」

傑拉德用手比成槍的形狀，按在伊娜的額頭上，「然後，嘣！一個什麼都不會的新手，輕鬆擊殺了你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焰之術士，零代價換掉了你十幾年的付出。」

伊娜捂著左肩，一言不發。這裏僅僅在三天前，被一發彈片擊穿。是的，她很能理解傑拉德所說的意思。

「我們不談個人的戰力了，雖然要談的話，單挑上我們還是可以佔到七成優勢，但那改變不了什麼，因為聯邦士兵從不單獨行動。那場戰爭中與我們正面對抗的幾個軍團，都受到了聯邦議會的統一指揮，而我們呢？說實話我當時真的更擔心正在抗議的雷德爾領主突然撤走自己的軍力，那樣的話，我所侍奉的維克爾大公就腹背受敵了。」

傑拉德嘬了一口肉湯，而後把罐頭放到了一邊。

「要是繼續談的話，我覺得我能陪你說到明天日出……不過，你還覺得那場戰爭我們有可能贏嗎？」

伊娜搖了搖頭。

她從沒有看到過那麼整齊的陣列。戴着雙角帽的士兵扛着火槍，如同牆一般向他們走來，而在那之前，無數的炮彈已經讓他們領略了魔法之外的強大力量。縱使一身武藝，掌握致命秘術，那時也會被火槍陣列的壓迫感徹底摧毀意志，掉頭就跑。

也許會有人躍躍欲試，但在他們能夠使用任何魔法之前，就會被雨一般的子彈射倒，沒有任何一種魔法結界或者護盾能夠一直抵擋這些可怕的大大小小的鐵球。也許會有着騎士想要以迅捷之勢撕裂他們的陣型，但要麼被刺刀捅了個對穿，要麼被從自己高貴的坐騎射下。-而他們缺乏統一指揮與訓練的特徵，讓他們總是抵擋不過聯邦胸甲騎兵的牆式衝鋒，哪怕他們有用魔法來招呼敵人。

不懂得恐懼的人，在前所未見的戰爭前，也會不由自主地戰慄，而後毫無尊嚴地死去。

「傑拉德……」

「嗯？」

「魔法的時代要結束了嗎？」

傑拉德長吐了一口氣，看向遠方，雖然黑漆漆一片啥也沒有。

「魔法不會消亡，我們還是會用，但至少現在開始，我不覺得它還能佔到任何優勢了。」

她將手中的空罐丟下，讓它隨着一波一波的拍岸浪，被吞進無盡的大海。伊娜有了解過，它的製造，沒有鍊金術的參與，卻依舊能夠做到如此精緻的地步。它不需要魔法，旁邊那些從海里抽出水，燒成蒸汽使用的工廠也不需要魔法，維克蘭德不需要魔法。

「那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別這麼說，」傑拉德喃喃道，「世界會變，但我們追求的東西又沒變，大不了是換了個方法而已，但不妨礙我們去追尋……」

「追求的東西……我們一直追求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傑拉德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伊娜。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伊娜朝他翻了一個白眼。

直到今天的結束，伊娜仍舊沒有想出之後該乾的事情，想不到她想要的是什麼。

「你到底吃不吃啊你！」

「吃吃吃，為啥不。啊，要來不及了！他們開始叫人回去了……」

今天是維克蘭德半島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