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蒼生

第六十二章 蒼生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這一天水至場人都忙着買灶糖、舀糖泡子酒,準備晚上敬灶神呢!還有一件事情,臘月二十三,該是上燈的時候了。這才是水至場人人臉上都紅撲撲、人人都眼含期待的原因。

范海富莫名其妙死掉以後,曾經讓封么伯焦慮了一些時日,但後來不知為什麼?封嘯天突然對舞龍這事又熱情起來,就叫人專門從靠山鄉請回了王三。這個王三本來也是水至場人,父母雙亡以後,只身前往靠山鄉打拚的時候,在「鄧瘟豬」家入了贅。「鄧瘟豬」在綿水一帶專門收購瘟死的豬,然後製成醬鹵,賣瘟豬肉。據說「鄧瘟豬」有不傳之秘方,制出來的醬鹵口感特別的好,倒成了享譽綿水的一道名菜。

這個王三果然也是個舞龍的好手,只和水至場的舞龍手合練了一次,倒超過了范海富的手眼身法。

唐家貨棧往年的規矩是臘月二十三才關門放假,今年因為野貓崖斷了路,陝甘的生意突然都黃了,只有提前歇業。

龍蒼生正好舞龍。

龍蒼生與王三合練了一次,感覺還行,跟得上步伐,沒有「扯皮」(跟不上就會有拉扯感)。就是那一身的醬滷味讓人受不了。尤其在「龍回頭」的時候,龍蒼生與王三是有一個照面要打的,刺激得龍蒼生總是想發吐。這讓龍蒼生感到很不愉快。

早上出門的時候,方青蓮就一直在嘀咕要約「畫眉夫人」和范氏一起去買灶糖。一想到這個日子,龍蒼生抑鬱起來。自從父親失蹤后,每一年祭灶的時候,母親都會流淚。龍蒼生不知道這個日子具有什麼特殊含義,按理說,似乎中秋和臘月三十才更加具有親情方面的聯想,為什麼會是小年夜呢?

水至場的舞龍,一直堅守着這樣一個傳統:先在鄉公所門前聚集,然後由鄉長或鄉中長老點睛。然後象徵性舞幾下,再繞行水至場的前街和後街,這是前奏。也像是一個熱身,或者預告。然後就該去某大戶家舞「第一燈」了。

今年點睛之人是鄉長封嘯天和佟一刀「佟洗佛」,讓人耳目一新不說,還都被嚇一大跳。連莫舉人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而「第一燈」,在往年的話,也必然是水至三大家之一。徐家、封家、唐家三家好像私下裏達成共識,不爭不搶,不傷和氣,每年輪流坐莊,倒也和諧。現如今的話,據說曹滿屯被困陝甘,封么伯就想在封家莊園舞「第一燈」。但封嘯天卻好像轉性一樣,變的十分謙恭了,說:「么伯,我是鄉長呢,人家會說閑話的,就讓唐家舞第一燈吧!」

封么伯雖然氣鼓鼓的,但卻覺得有理,就依了。

……

封么伯和莫孝彌各提一盞紅燈籠導前,莫舉人親兼知客師隨後,再後面是響器隊,最後,才是龍蒼生打頭的一字長龍……

都知道了唐老爺家今年是「第一燈」,唐家大院山門前早早的就已經擠滿了臉上掛着喜慶與羨慕的人。場上這一保,該張來旺負責,所以張來旺就一直在三聖廟與唐家大院之間來回跑,生怕出了啥事。唐家兩扇紅漆大門是完全打開的,有些人就溜進去,窄著肩膀,謹慎地緊挨着圍牆邊站立。在正對大門的位置,還安放着幾張椅子和一張八仙大桌。唐老爺與一個陌生人分坐在桌子兩邊,封嘯天在一旁陪着那個陌生人,唐影則在唐老爺一旁垂手而立。封么伯和莫孝彌首先走進唐家大院,封嘯天居然沒有坐在主位上,讓封么伯有些不高興。陌生人會是何等身份?

莫舉人進入角色卻快,圃一進大門,就開始唱誦起對主家的溢美之詞。非莫舉人勢利,乃是舞龍入家宅時固有之章法和講究。

莫舉人唱道:

這家門樓高又高

門樓兩邊掛燈籠

風吹燈籠團團轉

點火燈籠滿天紅

門神對子兩邊貼

招財進寶不停息

這個門樓修得好

開門關門金雞叫

……

莫舉人一邊唱着,一邊引領着舞龍隊進了唐家大院。池塘里枯荷桿桿,灑著些風霜淺雪。「臨水居」也索然,沒有了夏日荷裙的簇擁,露出腿腳,多了幾分緊巴,少了一些從容。

龍蒼生引領那條大青龍貼邊走一圈,滿場畫了一個圓。這既是一種講究,舞龍者也順便在心中計量着腳步,便於騰挪之時心中有數。龍蒼生看見,唐老爺身邊的八仙桌上,擺放着煙葉、酒水、糖果、四個臘豬蹄、兩個臘豬臉,還有一摞子大洋。這些都是給舞龍隊的禮信。如此豐厚的禮信,讓看熱鬧的人一直熱鬧的討論著、感嘆著,而舞龍隊的人,個個都提起了精神,把一股子莽勁狠狠地灌注到雙腿雙臂上面,要露一手,好好的舞一場呢。

這廂邊,莫舉人也來了勁頭,揚起他那顆棗核般結實而尖長的頭,大聲吼唱起來:

一張桌子四方角

糖丸果子煙茶酒

對面坐的是財神爺

多謝主家大方手

唐老爺起身謙卑地向莫舉人拱手作揖,那個封嘯天陪座的陌生人也面有悅色,一副十分喜歡的樣子。

但是,在唐老爺小場院潮濕的青磚地面上,還矗立着一張捲成筒狀的曬席。曬席高二丈有八,上面搭了一根二指來寬的木條,而木條的上面擱置了一隻青花大瓷碗。霧氣輕淡,但天光昏暗,那隻置放於曬席頂上的青花大瓷碗若隱若現,也許因了眾人的仰望,而顯出了幾分聖物一般高傲的品性。

龍蒼生及所有舞龍手都明白,那隻懸於半空中的青花大瓷碗裏定然盛滿冰涼的清水。一張直立的曬席和一隻盛滿清水的碗,這樣的組合,就連剛剛入行的舞龍手也明白——這就是舞龍手最害怕遇見的陣法,叫做「龍吸水」。

舞龍時,主家「佈陣」,乃是傳統,布的陣越難,禮信越豐厚。一般來說,「文陣」累嘴,那是知客師的事情;「武陣」累腿,那都是舞龍手的事情。

既然遇上了「武陣」中最霸道的「龍吸水」,龍蒼生知道一時半會是破不了陣的,就倒身舞起來,對舞龍手們說:「各位仁兄,一切聽我的,悠着點,節約體力有用。」

敲響器的立即心領神會,響器的節奏就頓時舒緩,而那條青龍也頓時溫順,像在曬三月正午和煦的陽光,又像秀才踏青一樣從容的遊走,倒又是另一種味道。

莫舉人當然也知道這是「龍吸水」,只不過一出場就被唐老爺弄了個下馬威,還沒有反應過來,獃獃站在一旁,有些怪罪唐老爺。龍蒼生倏地從莫舉人身邊溜過,說:「莫大叔,去找把結實的梯子。」

對,是得有把結實的梯子!

莫舉人拿目光求助唐紹和,唐紹和表示愛莫能助。舞龍的規矩就是這樣的,「擺陣」的目的不是主家故意為難舞龍手,而是為了讓舞龍更好看。莫舉人又拿目光求助唐影,唐影不斷眨動左眼,莫舉人心領神會,將目光往左邊梭巡,果然在牆角處有一間房,莫非梯子在那裏?

莫舉人哼哧哼哧扛來一把又大又長的梯子時,眾舞龍手頓時眼睛一亮,救命的傢伙來了,手上腳上的勁頭就又多了不少。

……

龍蒼生將龍頭一舉,響器便立馬急急風起來。龍蒼生就勢將龍頭一個迴環,來了個「龍回頭」,那條一十八節長的大青龍倏地在唐老爺的場院裏來了個蜷身擺尾,扇起一股子冷風,樹上的黃葉就慢舞着落了地。圍觀者不由得「哦」了一聲,隨即,叫好聲此起彼伏。舞龍尾的二賴子也隨着龍身的搖動來到龍蒼生面前,龍蒼生仰望高高的曬席,說:「去把那碗水取下來!」

即便那時節是寒冷的二九天氣,二賴子也突然感到渾身潮熱,我二賴子要破陣「龍吸水」了。要不是二賴子戴着孫猴子的面具,人們一定會看見他臉上閃爍著驕傲的光芒……

龍蒼生繞着梯子舞了個小迴環,王三等也心領神會,都一手舞龍一手死死地撐著梯子。二賴子扛着龍尾,迎風而上。

捲成筒狀的曬席兀立在場院的當中,左右前後並無依靠,從河上吹來的風,讓曬席不時就有輕微的搖擺。二賴子登上梯子的最後一梯的時候,伸出手臂,卻發現離曬席之上的青花大瓷碗尚有半尺之遙。站得越高,寒風越凜冽,但二賴子的心比寒風更凜冽。爛了陣,拿不到唐家的禮信不說,還得退著出門,這種奇恥大辱,水至場的舞龍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自己決不能成為那個罪人。

二賴子豁出去了,啊呀呀一聲裂帛般大叫,雙腿一躍,一襲紅影上了梯子的兩根立柱之上,龍尾當空而舞,整條青龍便像剛從霧氣之中潛入到人間一般……這樣的舞龍,這樣的破陣,恐怕只有水至場才有。有人激動的顫抖,有人激動的流淚。

梯子當空而立,仰視,就像搭在雲霧的邊緣上。二賴子晃晃悠悠站在梯子的立柱之上,就如同立於浪尖上一般。二賴子排除雜念,終於牢牢抓住了那隻青花大瓷碗,裏面果然有半碗清水。二賴子低伏身子,想從梯子上退下來,但由於他全神貫注於手中那隻碗,沒有顧及腳下,一腳踩空,二賴子從梯子頂部飄了下來……

正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龍蒼生將他平時練石鎖的功夫派上用場,奮力將龍頭望空一拋,一聲石破驚天的大吼,那青龍陡然向空中竄起老高。龍蒼生那一聲吼,便如是那青龍吟出的一般。一聲吼,萬聲滅,周圍頓時萬籟俱寂。

龍蒼生在發出吼聲的同時,往前狂奔幾步,穩穩接住二賴子,同時從驚魂未定的二賴子手中奪過青花大瓷碗。那二賴子正在懵懂之際,龍蒼生也不管他,順勢把他放在地上,將那碗裏的清水含了一些在嘴裏,同時飛身向前,剛好接住此時落下的龍頭,「撲哧」一口水,向龍嘴裏噴去。至此,這「龍吸水」的陣法算是完美的破解了。

掌聲咋起,龍蒼生的臉上掛着燦爛的微笑,合著頭髮上流淌下來的汗水,那微笑就像是用油彩畫在他臉上一般的燦爛無比。

就在舞龍手們精疲力盡,用虛弱的微笑來詮釋慶幸的時候,觀眾里突然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喊叫,龍蒼生仰頭一看,大事不好,那二丈有八的大曬席正向青龍砸來。龍蒼生眼疾腿快,急忙往旁邊跨出三個連環步。龍頭動,龍身隨,那青龍竟然活了一般,噌的一下竄出好遠,異常漂亮的避免了一場毀龍事件。

龍蒼生驚魂未定,唐家西廂一面雕花窗戶里卻又傳出一聲夜鶯般的叫好:「好哩!」

龍蒼生側臉一看,依稀看見一個女子桃花一般的一張臉兒……

這廂邊,和唐老爺同桌而坐的陌生人也突然站起來鼓掌,說:「好啊,不愧是水至場的舞龍。有賞!」封嘯天向陌生人打個躬,說:「多謝黃參議。」自己卻從懷裏掏出大洋,往莫舉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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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的阿羅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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