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伊莎貝拉從座位上起來的時候，獲得了全場的掌聲。

她難得地感到不好意思，連忙牽著小莉莉絲回去，讓布蘭登太太她們先自行享用下午茶。

然後走出咖啡廳，走向站得筆直的軍官。

他的眼底有光芒在閃爍，好像在看一顆從天邊掉下的星星。

「又見面了，蓋茨比先生。」

伊莎貝拉只想過來打聲招呼再回去，料不知蓋茨比卻叫住了她。

「……可以聊一聊嗎？」

……

他們在附近公園的長椅坐下。

蓋茨比離開了一會，從流動小攤那裡買來兩杯熱咖啡。

「加奶不加糖。」

「謝謝。」

他沒有坐得太近，兩人之間留著約莫半個人的空隙，彷佛帶著小心翼翼的的試探。

一段沉默過後。

「我想向你道歉。」蓋茨比開門見山的說，「之前誤會了你，真的很抱歉。」

「哦？真相已經水落石出了？」

少女戲謔的眼神讓蓋茨比尷尬得無地自容。

他從黛西口中得知了真相。

伊莎貝拉·布朗特不是什麼間諜，她只是黛西的遠房表哥的青梅竹馬，那位表哥顯然不是德國人，他不會撒謊，黛西更加不會。

所以，這是一個烏龍。

當蓋茨比得知真相的時候，想起自己在舞會上對伊莎貝拉說的那些不禮貌的說話，懊惱得想摑自己一記耳光。

然而真相併沒有解開他心裡的大部份疑團，他看著伊莎貝拉，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什麼問題想問，在斟酌著用詞。*

作為一個軍人，他一點都不粗魯，相反他很斯文，斯文得顯得有些做作，每說一句之前想要考慮清楚，生怕惹得其他人不悅。

「我的老家在明尼蘇達州，所以我的家人都是打獵好手。我長大的地方沒什麼娛樂，小時候常跟一些比我大的男孩混在一起。」她似乎知道對方想問什麼，輕描淡寫的解釋道，「很抱歉，但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大小姐。」

眾所周知，明尼蘇達州大部份都是樹林，擁有豐富的天然資源，不過打獵並不是普通人家的消遣活動，蓋茨比對她的家境有了粗略的認知。

她毫不避諱地談論自己的出身，就好像那根本無關緊要，從不標榜自己是富家小姐。

坦蕩得讓人無法理解。

但就算伊莎貝拉家裡不是那麼的有錢，她已經比社會上絕大部份的人優越，她代表著一個階級，黛西又是另一個階級。

伊莎貝拉距離他已經足夠遠了，而黛西更是遠得他沒有概念到底有多遠。

他只知道，像他這樣的窮小子是沒有機會聚這樣的女孩，他之所以能夠接近她是因為戰爭打破了階級之間的隔閡，他身上儀錶堂堂的軍服掩蓋了他的出身，但只要戰爭結束，一切都會打回原形。

「……你不需要道歉。」

「你呢，蓋茨比先生？」

「我出生在北科他達州，十七歲那年因為厭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而離家，試圖撇下家裡的財富靠自己打拚。」他流暢地說，彷彿是演練了千篇萬篇的講稿，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一個謊言如何讓人信服，那就是在謊言里夾雜著實話。

「是個了不起的想法，那你成功了嗎？」

這能解釋到他黝黑的皮膚及健壯的身型，但伊莎貝拉卻對此有所保留。

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直覺，可能是因為她最近見過太多含著金匙子出生的人，也可能是因為她上輩子也曾經試圖在那些達官貴人面前擺弄自己。

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是真的嗎？

蓋茨比，Gasy——上帝的兒子，God」soy。

不過無論如何，對於別人的過往和私生活她都無意去探究，誰沒有一段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呢？況且多麼驚人的秘密都比不上她的。

反正她也是在胡扯，就不要考據別人話里的真偽了。

「我很多年沒有回去了。」蓋茨比迂迴的答她，似乎不想延續這個話題，「剛剛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LoveSory.」

「很貼切，所以你相信愛情？」

她挑眉：「我是個二十歲的姑娘，你說呢？」

她有過幾段失敗的戀情，雖不至於讓她不再相信愛情，但的確不會抱有天真的幻想。

她是一名職業女性，還是設計師這種時常要在高壓環境下工作的職業，數之不盡的人恨不得踩著她爬上去，哪有多餘的時間去談戀愛。

他說：「這不算一個回答。」

「那你認為？」伊莎貝拉漫不經心的把問題拋回去，帶著強橫的意味。

軍官目光複雜地看她。

她提起，蓋茨比才意識到她多年輕。這並不是說她的外表不像，但是跟她相處的時候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一點。

他從未沒有見過像伊莎貝拉·布朗特如此矛盾的人。

當她穿著一襲紅裙在舞會上出現時，就像那種會把你玩弄在股掌之間的蛇蠍美人；當她給小女孩彈唱一段愛情歌曲時，又溫柔得不可思議，心腸再硬的人都會為之動容。

直到現在跟她撇除偏見地交談，蓋茨比又重新認識了她一遍。

她有著不錯的出身，接受過教育的言行舉止，但是她的身上卻不見一般富家小姐應該擁有的不食肉糜。

黛西說話的時候常常會用文雅的辭彙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你能感受到她的情緒其實並不是那麼的高漲，卻會用誇張而且普通人不會用的漂亮句子包裝得彷彿受寵若驚。

這種「熱情」不是刻意的表現，而是自自然然就流露出來的，從小培養到大的社交技巧已經融入了她的性格里。

所以她的說話其實是有樣板的，面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公式，她們這類的女生很易懂，因為在那種想要什麼都會有人雙手奉上的環境下長大註定她們不會懂太多事情。

可是跟伊莎貝拉說話時，蓋茨比反而會怕自己會跟不上她的話題，她的言語之間不經意的流露出廣闊的知識面和豐富的閱歷——不是指她的說話有多深奧難懂，而是透著一種強烈的掌控欲，她很懂得如何讓自己站在優勢的那一方，讓天秤向她傾斜。

她不願意透露自己的想法，不願意讓你了解她，所以把問題扔給你，巧妙地避過去。

她就是知道你的紳士身份不容許對一位女士無禮，才會這麼肆無忌憚的行使著淑女的特權，就像他們跳舞時他審問她，結束時她故意要他在大庭廣眾下吻她的手，以奪回主導權。

在她說起自己的來歷時也是，蓋茨比相信以她的頭腦能夠編出一個更有說服力的借口，但她就是隨便扯了個理由矇混過去。

——我就是在說謊，你又能怎麼辦？

女士的謊言只要不是太過分都是能被原諒的，那是她們的魅力之一，作為紳士亦不應追究。

他不清楚淑女接受的教育是怎樣的，但肯定不包括如何敏銳地看穿一個人，然後利用他們的心理。

這些如此矛盾的特質在一個人身上呈現，就像一道無法解開的數學難題，實在叫人苦惱又氣餒——打從一開始，他們的地位就是不對等的，他對她好奇至極，她卻對他不感興趣。

伊莎貝拉見他久久不回答，惡趣味的補上一句：「我看你都不小了，應該不會還沒有談過戀愛吧？」

單身了二十六年的蓋茨比：「……」

伊莎貝拉本來只是想挪揄一下，然而看他這反應，還真被她說中了啊？

「……噗。」

蓋茨比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只是沒有遇到適合的人。」

是是是，每個單身狗都這麼說。

「……你的表情讓我覺得你剛剛在心裡說了不好的話。」

伊莎貝拉若無其事：「你怎會這麼想——那黛西呢？你們之間有什麼進展嗎？」

蓋茨比沒想到她會忽然提起黛西，有點反應不來。

「……還好。」他乾巴巴地回答。

這一個月里，他跟黛西·費爾接觸過不少次。對於這位名門閨秀，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態度。

伊莎貝拉盯著手裡的咖啡，忽然來一句：「ell，雖然歌詞很美好，但我們都知道羅密歐和朱麗葉沒有好結果。」

蓋茨比的瞳孔收縮了下，她是不是在暗示他是羅密歐？

很快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她大概只是在回答上一個問題。

「我並不這麼認為。」他反駁，「那是莎士比亞的戲劇，怎能跟現實相提並論呢？」

伊莎貝拉笑了，笑聲近乎譏諷：「你該不是以為現實會比戲劇更美好吧？」

「為什麼不能？」軍官近乎固執地問。

啊，典型的二十世紀初美國人，相信著美國夢。

伊莎貝拉不回答，只是意味深長的看著他。

她的眼神讓蓋茨比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又想起他還不知道伊莎貝拉回到這裡的目的，他甚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剛剛在咖啡廳外面見到她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你這次來路易斯維爾，是有什麼事情嗎？」

他不太想跟伊莎貝拉再爭論下去，只是迴避話題的手法有點生澀。

「我要替一個朋友辦事。」她簡潔道。

剛說完，眼角就瞥到一個跟布蘭登太太很像的人走過來，懷裡還抱著一個孩子。

待她走近了，才發現那人不是跟布蘭登太太很像，而是她就是布蘭登太太。

「我看你這麼久都沒回來，擔心有什麼事發生。」布蘭登太太說著就要離開，「抱歉打擾到你們了，我這就回——」

「不用了，我也準備回去。」

伊莎貝拉站起來，手裡還拿著那杯沒怎麼喝過，更多是用來暖手的咖啡。

布蘭登太太的前來倒是化解了剛剛兩人之間的針鋒相對，蓋茨比又恢復了那一身的紳士風度，給她送行。

他用那雙讓女士無法拒絕的眼睛看著她：「所以，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諒嗎？」

「我像是那麼心胸狹窄的人嗎？」伊莎貝拉笑出聲，「跟你聊天很愉快，所以我原諒你了，士兵。」

蓋茨比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放鬆起來。

如果說他之前還對伊莎貝拉抱有什麼男女之間的想法，經過今天之後就完全打消了。

她不是那種會順著男人的女人，任何人試圖去摘這朵美艷的玫瑰肯定會扎得自己一手血。

哦不，要摘玫瑰之前還要先攻陷她的城牆，也不知牆下有多少烈士犧牲過……

蓋茨比甚至不禁為她的未來丈夫默哀——那個可憐的男人，不管是誰他都是一位勇士。

Resp.

渾然不知自己在對方心裡的印象有可怕的伊莎貝拉向他點頭：「謝謝你的咖啡。再會，蓋茨比先生。」

「還有——」面對少女投來的疑惑眼神，他猶豫再三，還是說出口，「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但你看起來很有點不安。」

伊莎貝拉詫異他的觀察力這麼敏銳，她以為自己已經掩飾得很好。

「不，這不是你的錯覺。」她說，「明天有一場對我很重要的活動，我擔心……」

她本來並不想說下去，但是軍官的眼神誠懇得讓你不由自主相信他。

「我擔心自己達不到其他人的期望。」

蓋茨比沒由來的有點高興，大概是因為這是她吐露的第一句真心話。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活動，但你一定會表現得很好的。」

「為什麼這樣肯定？」伊莎貝拉饒有興緻的看著他。

「因為……」你是個女魔頭啊，別人在你手上只有吃虧的份。

蓋茨比懷疑伊莎貝拉聽見他的真正想法後會不會踢歪他的下巴，就像那天晚上，所以換了一種說辭：「因為你每次都能為我帶來驚喜，其他人肯定會跟我有一樣的想法。」

伊莎貝拉笑了：「看來我給你留下深刻印象了。」

「比任何人都要更深刻。」他頷首，「再會，布朗特小姐。」

少女走了兩步，又忽然回頭。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微風拂過，吹起她的長發，半張臉都藏在髮絲里，蓋茨比只見到她似笑非笑的嘴角。

「我相信愛情——別人的愛情。」

……

十二月十日對路易斯維爾大部份的市民而言是一個跟其他日子沒什麼分別的平常一日，然而對某些人而言，脖子都盼長了才等到今天。

她們有的抱著期待，有的抱著看戲的心態，也有想要湊個熱鬧的——本來不感興趣的人，經過了這些天的輿論發酵也不禁生出了一點興趣。

格林太太出門之前特別命人給她找一頂大帽子，大得能蓋住整張臉的那種。

管家目光複雜的目送她在這大陰天里戴著一頂披薩大小的圓帽出門。

……他應不應該提醒夫人這樣走在街上會特別的顯眼？？

格林太太告訴自己的司機去鬱金香俱樂部，二十分鐘后，司機把她在一家門面氣派的店放下，下車時還東張西望看看附近有沒有人。

就在她的司機剛走，又來了一輛豪車，一個女人從車裡下來。

巧的是，那女人也頂著一頂大帽子，所以兩人一眼便看到了對方。

「史密斯太太？！」

「格林太太？！」

這就尷尬了，明明兩人都說不會來，卻在這個不該出現的地方碰正對方。

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了，既然都遇見，心知肚明的兩人彷佛只是在平常購物的時候遇上，光明正大的跟對方打招呼，又一起進去。

服務生確認了她們的邀請函后便帶領她們入座。

格林太太和史密斯太太都沒有去過時裝發布會——不是她們沒有見過世面，而是時裝發布會在美國壓根不流行。

不過就算沒去過，也從時尚雜誌里略知一二。

場地布置簡約但有格調，擺放了十幾張歐式的小圓桌，並以每三張圓桌構成一個三角形，所以中間的空位大概就是等會模特兒會停下來讓她們欣賞衣服的地方。

她們算是來得比較晚，現在是三點四十五分，環觀全場已經有七成的座位是滿的，當中還有不少熟人，她們一一前去打招呼和寒暄幾句。

結果原來大家都沒料到大家會出席，心裡驚訝又不能表現出來。

史密斯太太坐下后，看見兩個衣著明顯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人走進來，不禁抱怨：「哪來的窮酸老婦和鄉下姑娘？走錯地方了吧。」

然而，當史密斯太太看見服務生領著她們去全場視野最佳的位置時，眼睛快要瞪出來了。

——為什麼那老婦的位置會比她好？！難道她們都是她不知道的低調大人物嗎？

在這種社交場合上，主人給你安排的位置反映出他對你的重視程度，一般跟社會地位有關，史密斯太太和格林太太的位置還算不錯，只是不夠伍德女士、費爾太太和黛西還有貝克母女的位置好。

史密斯太太口中的「窮酸老婦」和「鄉下姑娘」自然就是布朗特老夫人和瑪麗了，伊莎貝拉給她們留了最好的位置。

服務生上了一壺茶，看成色就知道不是頂級的茶葉，算是過得去吧，反正它不是主角，史密斯太太抿了兩口便放下茶杯。

她這才注意到牆邊被安置了幾張椅子，坐著四個手持照相機的人。

怎麼會有記者？

其實加裡布是來到才知道原來被邀請的記者不止他一人。

大家都是混同一行的，自然不會對彼此陌生了，他認出了其中一位是《快遞雜誌》的記者，算是他的熟人了，另外兩名記者是來自路易斯維爾里兩間規模較小的報社。

他們坐的地方能清楚看見模特兒經過的路線，又不會阻擋來賓們的視線。

趁尚有些時間，加裡布跟同行聊天。

「沒想到來的人還真不少，我以為只有小貓兩三隻呢，結果劉易斯維爾整個上流社會的女士來了大半。」同行感嘆道。

「小貓？」加裡布輕笑，「她們哪是小貓，是老虎好吧？」

「你聽說了嗎？」同行神秘兮兮的問。

「聽說什麼？」加裡布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收到一個小道消息，說《VOGUE》也在關注這場發布會。」反正不是什麼具新聞價值的消息，同行就當是八卦大方的說給他聽了。

「《VOGUE》？！」加裡布倒抽一口冷氣。

《VOGUE》雖然發行不到二十年，卻是美國最有名、銷量最好的時尚雜誌啊，多少名媛貴婦是看《VOGUE》來穿搭的？說它是美國的潮流指標都不過份呢，怎會關注一個連臉都沒有露過的小小設計師？！

「是這樣的，據說伍德女士有位朋友是《VOGUE》發行人的妻子，那天的晚會她也出席了，她對伍德女士的晚裝大力讚賞，是真是假就不以得知了。」

加裡布慨嘆道：「如果是真的，這場發布會一旦獲得了成功，希萊爾不就飛黃騰達了嗎？」

但同行一盆冷水潑下來：「前提是要成功吧，《VOGUE》的編輯的口味有多挑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打動他們？恐怕不是那麼容易，被大佬關注是福是禍都不知道呢。」

他有他的道理，被《VOGUE》關注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人家可是期待你能拿出什麼樣令人驚喜的作品呢，要是達不到期望也不知道會怎麼抨擊你。

時裝界的人最苛刻了，人家未必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快遞雜誌》的記者暗自搖頭，誰叫希萊爾鬧出了個大陣丈呢，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要辦發布會，也不擔心自己會翻車。他還是太心高氣傲了，太急著成名結果賠上了自己的事業。

——難道這就是他一直不露面的原因？萬一「希萊爾」這個名字遭到唾棄，換個名字又能東山再起！

但這是他的發布會，理應也要出現吧？

這時，加裡布看了眼手錶，剛好四時正。

扣……扣……扣……

彷佛是為這場時裝發布會揭開序幕，伴隨著一陣有節奏的高跟鞋聲音，穿著黑裙的高挑少女從後台走出。

「歡迎大家光臨，我代表希萊爾先生向諸位問好。」

眾人停止了交談，一望過去便是心裡一驚。

——她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