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糧食最親

第七十二章 糧食最親

生產隊剛辦食堂時,社員們都很高興,很支持。朱其良家西側的一塊菜地,正好是村子最中間的位置,荊雨春決定在那裏蓋食堂,大家吃飯都方便,他找菜地的主人殷旺庚夫婦商量,二人爽快地答應了:「好啊,在食堂吃飯,家裏不用開伙,也不用種菜了;有了食堂老了也有飯吃,不用擔心沒人養老了。」

食堂剛開伙的幾個月伙食還不錯,每天一頓稀的,兩頓乾的;中午有三四個菜,其中有一個葷菜,還有一個湯。

大家在一起吃飯,有人講新聞,有人話古論今,有人談奇聞異事,說說笑笑,就像過年請客,走親戚一般熱鬧,高興滿足之餘,有人編起了順口溜:「大食堂,飯菜香,孩子長得如金剛,鐵匠鋪子能鍊鋼;幹部吃了食堂飯,黨的路線永不忘;社員吃了食堂飯,努力生產多打糧…………」

半年以後,食堂的糧和錢開始捉襟見肘,只好降低標準減量減菜,糧食從每人每天一斤半變成半斤,到了冬天變成三兩;菜從四個變成兩個,再後來乾脆沒有了,一天三頓煮粥,炊事員也有四個減成兩個。

人們沒有興緻跑到食堂去喝粥,把桌子板凳搬回家,每頓開飯時,各家出一個人端個盆來,把粥打回家裏去喝。

食堂里空蕩蕩的,再無往日的熱鬧,只有一些燒灶的稻草麥草,還有牆上貼的舊報紙和標語。

糧食不足導致粥越來越稀,喝粥的人越來越瘦,身體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抱怨不滿之餘,又有人編出順口溜:「早晨照鏡子,中午見太陽,晚上看月亮,孩子喝了粥三兩,人像猴子個不長;女人喝了粥三兩,不來紅來不生養;男人喝了粥三兩,坐懷不亂不同房…………」

食堂的廊檐下掛一片斷了尖頭的鐵犁片,每當開飯時,炊事員老錢或老陳手拿劈柴的斧頭,用斧頭背敲打銹跡斑斑的鐵犁片,發出噹噹當的聲響。

人們聽到這個聲音,每家便派一個人端個盆前去打粥,端回家一家人分享。

第一輪分完后,往往還有半桶或小半桶剩粥,老錢或老陳再次敲響鐵犁片,召喚人們去添粥。

這添粥和分粥不一樣,不可能按人頭均分,只能按先來後到,一人一勺或半勺分完為止,遲到者只能望桶興嘆,掃興而歸。

為了能添到粥,路遠的早早便往食堂走,路近的也不敢怠慢,聞聲而起,衝鋒一樣奔向食堂。

各家去添粥的人相對固定,洪田正、洪田師兄弟都是本人去,泰平家是他和姐姐去,姐姐靜平大兩歲,但跑得慢,每次都落在後面,當她跑到食堂門口,泰平已經添粥出來,走有步喝一口,已經喝了一半,靜平把白瓷空碗伸過去說:「給我一點。」

「不給,你自己去添。」

「你添了,人家不給了。」

「那就下一頓吧。」

「鍋剷頭!多吃一口粥也長不了一塊肉。」鍋剷頭的綽號是奶奶無意中說起的「泰平這頭前面斜得像鍋鏟」,靜平聽見了,生氣時便罵泰平鍋剷頭,靜平頭髮黃,泰平往往反唇相譏「黃毛」。

泰平多喝了粥佔了便宜,姐姐罵他也就不計較不回嘴了,專心喝完碗裏的粥,還伸出舌頭把粘在碗邊的米粒舔乾淨,喝過粥的碗都不用洗。

有時添的粥多些,泰平也會給姐姐的碗裏倒一點說:「就這麼多,多給你一點。」

這天吃晚飯時,太陽還在樹梢上,靜平和泰平喝完粥坐在門檻上,手端著舔過的空碗,看着相距一百多米處的食堂,等待添粥敲犁片的聲音響起。

泰平往小溝塘西邊的洪田正家看看,他也拿着空碗蹲在東牆根下等著添粥。

洪田正37歲,骨架大、人瘦高,什麼時候見他頭髮總是亂蓬蓬的,天冷時總穿一件藍色的有七八個補丁的舊棉袍,村上人給他取個綽號叫大巴哥,泰平不知道為什麼給他取這麼個綽號,綽號叫的多了,大名反而被人忘記了。

後來,村上有人家撿了一條叫大巴哥的狗,個子不大、胖胖的、頭大脖子粗、獅子鼻、臉上有很多皺褶,呼吸聲很重像拉風箱,呼嚕呼嚕的,走起路來很慢,搖搖晃晃的,脾氣很溫順。

泰平看看洪田正的臉,真的很像大巴哥,鼻子扁平,臉上很多皺紋,就連性格都像大巴哥,大人們取笑他,孩子們也叫他大巴哥,他從不翻臉,不與人爭吵。

他老婆是小個子,經常罵他,他從不還嘴,打他也從不還手;好幾次被小個子老婆用笤帚打得逃出門外,繞着小溝塘轉圈跑。

泰平聽父親講過孔乙己的故事,覺得他有點像孔乙己,有點可憐。

洪田正是在洪家私塾念得最長的學生,因為私塾是堂伯家辦的,念書不要錢,他怕幹活,便一直念,一直念到娶老婆。

他的家境在何家莊應屬中上水平,家裏分家時,他分到十二畝地、四間房,但他懶惰,不愛勞作,到土改時已將家業敗光,評了個貧農;弟弟洪田師比他要勤快些,守住家業,評了個中農,為此他有些自鳴得意,弟弟忙了半天和自己一樣。

村上人常取笑大巴哥:「懶骨頭」、「三隻手」、「怕老婆」,他雖不爭辯,但也傷他的自尊心,他不願和大人們交往,愛和孩子們說說話,講講古今,講講鬼怪故事,講得最多的是「鮫人的故事」,說古時候的東海邊有鮫人,入水為魚、出水為人,哭泣時流出的淚都是珍珠虎珀。

有孩子問他「什麼叫虎珀?」

他說:「松枝經過千年成為茯苓,茯苓經過千年成為虎珀。」

泰平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往往說他:「大巴哥瞎說!」

洪田正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是真的,這是知識。」

泰平對大巴哥的印象不好,覺得他有可恨之處:一是偷東西,二是不講衛生。

因為吃不飽,他晚上睡不着,便到陳官塘的倉庫去偷稻穀,被守夜的民兵抓住,雙手綁在背後,頭朝下反吊在籃球架的橫木上,人家問他:「為什麼不偷本隊的糧食?」

他理直氣壯地說:「兔子不吃窩邊草。」

人家用棍子打他,說:「你不是兔子,你是狗,學學狗叫!」

大巴哥說:「我叫了就放了我。」

「好的,你叫吧。」

大巴哥「汪、汪、汪」學狗叫,人家哈哈大笑,說叫得不像,沒有放他,繼續用棍子打他,讓他再叫,一直到他嗓子叫啞了才放他走。

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鄉規民約都沒了,小溝塘周圍又安了不少茅缸,大巴哥家的茅缸安在小溝塘西邊,缸沿比地面高出一尺半,有的人家用土坯或草帘子,在茅缸周圍遮擋出二三尺高的圍擋,他家的茅缸一點遮擋也沒有,拉屎就往茅缸上一坐,泰平坐在自家的門檻上,能清楚地看到他又大又黃的屁股。

食堂的粥吃不飽,他就偷喂牛的稻糠和棉籽餅吃,稻糠和棉籽餅吃后大便干硬,拉不下來,他便用手指伸到肛門裏去摳,摳痛了便大叫;泰平覺得噁心,真想哪天晚上用石頭去砸了他家的茅缸。

還有一件事讓泰平對大巴哥不滿。

那是去年11月的一個星期天,冷風瑟瑟,太陽升起來了,像個渾圓的大蛋黃,好看卻吃不得,還沒有什麼光芒和熱量。

田野間是帶霜的稀疏的麥苗,河邊是乾巴巴的柳樹,有幾片殘葉落在河底,村裏其它矮些的樹也是光禿禿的,葉子兩個月前已被人們擼掉當食物了。

村前有一塊胡蘿蔔地,胡蘿蔔早就收完了,要等來年二月耕翻了種紅花草,飢腸轆轆的人們常帶着工具來翻地,想找到漏網之魚。

泰平和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手拿一尺半長的種黃豆用的小鏟,低頭在田裏尋找枯萎的胡蘿蔔葉子,一般葉子下面會有胡蘿蔔,他們三人從北邊找到南邊,又從南邊找到北邊,那專註勁讓人想起法國名畫《拾穗者》。

大巴哥也拿把鋤頭在找胡蘿蔔,他身上還是穿着那件有好多補丁的看不清顏色的棉布長袍,髒兮兮的有股臭味,他舉鋤翻土,再用鋤頭把大土塊敲碎,仔細尋找可能潛伏在土塊中的胡蘿蔔。

泰平走了幾個來回一無所獲,便來到大巴哥身邊,問他:「這地方也沒有胡蘿蔔葉子,你找什麼呢?」

「帶葉子的肯定早被人挖走了,只能看看有沒有沒葉子埋在土裏的。」大巴哥頭也不抬地說。

「你老婆個子還沒你高,力氣也沒你大,他打你,你為什麼要逃呢?」

「男不和女斗,把老婆打傷了,沒人洗衣服。」

「我看你的衣服從來不洗,都有臭味了。」

「臭豆腐還香呢,聞聞就習慣了。」

「你念了不少年書,為什麼不出去教書,還在家種田呢?」

大巴哥答非所問地說:「人餓了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著了,盡做吃的夢,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糧食多得堆成了山,田裏都是米飯,河裏都是酒,樹上掛的都是肉,我以為到了酒池肉林,剛想敞開肚皮吃,讓尿憋醒了,晚上喝的粥,米少湯多尿也多,都等不到在夢裏吃一頓就醒了,尿完想接着做那個夢也接不上了。」

「夢裏吃得再多再好,也沒有用,反而醒了肚子難受。」泰平說。

「你說人生在世,與什麼最親?」

「與爸媽最親。」

「你這話說錯了,天底下只有糧食跟人最親,你說爸媽親,你餓肚皮時,爸媽也沒辦法,更不要說親眷朋友了,有了難處都躲着你,你餓肚皮,他們一兩糧食也不會給你,只有糧食比誰對你都好,天天離不了,吃下去就有力氣,顆顆粒粒養精神。」

泰平一邊用小鏟挖土,一邊看着前面被人翻過後朝天的土塊,他看到三尺開外的地方,一個土塊露出二寸長的黃色,很像土包着的胡蘿蔔,他剛抬腿過去,大巴哥也發現了,他的動作比他快,馬上伸出鋤頭去扒那塊土,泰平情急之下,兩手前伸撲向那土塊,但還是比大巴哥的鋤頭慢了一步,鋤頭扒走了充滿希望的土塊,還刮傷了泰平的右手背,血立刻滲了出來,他趁泰平左手去捂右手傷口之際,用鋤頭一敲,土碎了,一根三四寸長的大拇指粗細的胡蘿蔔露出來,黃黃的很是誘人,泰平伸手去抓,大聲說:「我先看見的。」

大巴哥抬腳一踢,胡蘿蔔飛出好幾尺遠,他跑過去撿起來,在破棉袍上蹭蹭土,放到嘴裏咀嚼起來。

泰平追他,他邊吃邊跑,嘴裏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響;把最後一段胡蘿蔔塞入嘴裏,他不再跑了,站在那裏細細品嘗胡蘿蔔的清脆香甜,咽下最後一口,他笑着說:「時來運轉了,今後要過好日子了。」

泰平氣憤地說:「大人跟小孩搶吃,不要臉!」

大巴哥嘿嘿笑着說:「明天還給你,到我家茅缸里去拿。」

「鐺、鐺、鐺」,添粥的鐵犁片聲又敲響了,泰平、靜平一下站起來,像百米衝刺往食堂跑去,泰平眼睛的餘光看到小溝塘西邊的大巴哥,也拿着碗一溜小跑前往食堂,雖然步幅大,但頻率明顯比泰平慢得多,這次泰平排在了前面,老天有眼,輪到泰平時,粥桶底部還有一層薄薄的粥湯,炊事員老錢舀了兩下舀不起來,扔下勺子說:「自己刮吧。」

泰平伸手去拿老錢手上的鐵勺子,身後的大巴哥一把抓住粥桶上端的把手提了就走,泰平抓住他那好多補丁、沾滿污漬的長棉袍生氣地說:「輪到我了,給我!」

「鬆手!」大巴哥大聲說。

「粥桶給我,我就鬆手!」

大巴哥伸手猛推泰平,泰平跌倒在地,他一手端碗一手舉桶,桶底朝上把剩粥倒進碗裏,又用手把粘在粥桶邊的米粒都刮乾淨放進嘴裏,才心滿意足的放下粥桶走了。

本來能添到的粥被大巴哥搶走了,泰平很難過,抹着眼淚回家,母親安慰他說:「別哭了,不就是一點粥嗎,多大的事?大人肚子大,幹活容易餓,就讓他多吃一口吧。」

轉眼又是一年的冬天到了,糧食仍然減產,食堂的粥更稀了,人們的身體狀況更差了,不少人得了浮腫病、乾瘦病,餓死人的事情開始發生了。

村上第一個餓死的是41歲的朱春生,他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妻子杭來娣在他死後不久就嫁給了炊事員老錢,老錢名叫錢成庚,是個鰥夫,杭來娣嫁他后就住到了西庄塘;從此能吃到老錢從食堂偷拿回家的麩皮餅,留在何家莊的幾個兒女也沾點光,打粥的時候勺子會滿一些,勺底會多一點兒米。

第二個餓死的是朱寺孝,他餓得難受,想吃點乾的,他知道妻子朱水英和炊事員陳大榮有一腿,他就對妻子說:「你去找陳大榮說,我想吃一塊餅。」

時間不長,陳大榮來了,他看着骨瘦如柴氣息奄奄的朱寺孝,從口袋裏摸出大半塊用荷葉包着的湯餅塞到他手裏,朱寺孝馬上塞到嘴裏嚼起來。

陳大榮說:「你叫我來,你想吃餅,你知道我想幹什麼?」

朱寺孝抬起枯樹枝一般的手,說:「我知道,你給我餅吃,你想干那事,孩子不在家,你們干吧。」

陳大榮轉身往外屋走,朱水英拉住他的衣服說:「就在這竹床上吧,比灶旁稻草地上好,不咯身子。」

朱寺孝看着妻子和陳大榮上了斜對面兩個兒子睡的竹床,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把蚊帳放下來。」

「什麼?」陳大榮沒有聽清他含糊不清的話,反問了一句。

朱寺孝老婆知趣的把蚊帳放下來,給自己將死的男人留下一絲臉面,一會兒,竹床吱吱咯咯的響起來,朱寺孝眼珠一動,看到趴在老婆身上的陳大榮,他痛苦和羞愧,他想側身面壁,不看讓他難受的場面,可是沒力氣轉身,只好閉上眼,眼淚卻出來了。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很失敗,解放前辛辛苦苦幹,蓋起了兩間一半瓦一半草的小開間房子,雖然評為貧農,卻沒分到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兩個兒子,小兒子卻是別人下的種子,別人剛開始說這個事情時,他破口大罵,後來仔細看看,小兒子確實不像自己,很像隊里的一個瘦高個漢子,特別是走路的樣子,都是身體前傾頭一點一點的,如模仿訓練過一般。

他才38歲,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可是他明白自己離村裏的墓地已很近了。

竹床吱吱咯咯的聲響大了,他在心裏罵:「狗日的!在食堂吃得飽,有力氣呢;老子下輩子一定要到食堂工作,也睡你老婆。」

飢餓的年代,不僅何東隊的炊事員很有地位、很吃香,各隊食堂的炊事員都成了人上人,何西隊辦食堂時,隊長王小庚堅決辭掉隊長,要去食堂當炊事員。

他真有先見之明,他當隊長時,社員們不服他管教,看不起頭髮稀疏的他,叫他外號「王瘌子」。

自從當了炊事員,立刻身價百倍,原來那些敢和他吵的人,如今都點頭哈腰,笑臉相迎巴結他,不敢當面叫他外號,而是笑嘻嘻地稱呼他老王或小庚,他走起路來抬頭挺胸趾高氣揚的,彷彿中了舉了。

他的老婆剛死,隊里的女人們就爭先恐後的當媒人,為他物色對象,剛好本隊人高馬大的吳三奮因飢餓去世,他們便為王小庚與吳三奮的小個子老婆牽線搭橋。

王小庚喜歡小女人的秀氣賢惠,小女人看上王小庚手中飯勺的分量;二人一拍即合,吳三奮剛過「七七」,小女人便迫不及待的扔下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嫁進了王小庚的家門,十一個月後便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光宗,這是村裏出生率下降後生的第一個孩子。

皇塘橫街生產隊有個孤兒叫荊玉海,中等個,上眼皮浮腫,皮膚黃,外號黃皮,33歲了,還是單身一人,生產隊長一直為這個孤兒的婚事着急,有人出主意說:「你讓玉海當炊事員,很快就能娶到老婆了。」

隊長說:「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吧。」

大巴哥懶得上工幹活,歇在家裏怕村上人說,早飯吃完便上街;上了街便去飯店門口獃著,聞聞裏面飄出的香味,有時能碰上一點殘羹冷炙,有時能撿到煙屁股抽一下。

時間長了,飯店夥計不高興了,覺得有礙觀瞻,便大聲呵斥他:「走!不吃飯到別處獃著,別耽誤我們做生意。」

他起身往東尋找著飯菜的香味,東街飯店門口也不讓他蹲,他就來到橫街隊食堂門外,雙手插在棉袍的袖筒里,蹲在牆根下曬太陽。

荊玉海見他可憐,趁沒人的時候給了他一塊發麵餅,他感激涕零說:「你真是好人!我怎麼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呢?」

黃皮玉海實話實說:「我是光棍一條,沒有什麼事要人幫忙,就是想找個老婆,你們村上要有合適的給我說一個。」

「好,這事包在我身上!」大巴哥拍拍胸脯,拿着餅子離開了,他邊走邊吃,咬一口要嚼好幾分鐘,捨不得咽下去,儘可能延長享受發麵餅美味的時間,走到家門口,餅子剛好吃完,他用舌頭一遍一遍舔嘴唇,舔牙縫,每一次唾沫下咽都回味無窮。

他看到十七歲的大女兒春妮進門,心頭一亮有了主意,他和老婆說了黃皮玉海的情況,說要把春妮嫁給荊玉海,老婆不同意,說二人歲數相差太大了,女兒也還小,應該過兩年再出嫁。

因為營養不良,春妮身體一直沒有發育,胸部平平也未來紅,聽說嫁人嚇得直哭,然而大巴哥這次是一意孤行,執意要促成這門親事,他吼道:「我是為全家好!不嫁春妮,都在家等著餓死。」

老婆趙蘭英拗不過他,只好同意把女兒嫁給荊玉海,春妮也不敢再吭聲,荊玉海的聘禮是五塊發麵餅,春妮出嫁那天,一步一回頭,哭着說:「爹跟我不親,只跟發麵餅親。」

第二個災荒年的年底,何東隊的食堂最先散夥了,大家對食堂有意見,說辦食堂養兩個炊事員不說,炊事員還要偷吃偷拿,不如把糧食分給各家各吃各的,荊書洪對何東隊解散食堂有意見,批評說:「公共食堂是共產主義萌芽,是社會主義的新生事物,怎麼說解散就解散了?」

但是糧食已經分了,收回來也難,別的大隊也陸續有效仿何東隊解散食堂的,荊書洪無奈向公社寫了個檢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月底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天不是很冷,泰平穿着剛換了外衣外褲的棉衣棉褲走到門口,棉衣外面套著半新的藍色學生裝,棉褲外面的單褲也是藍色的。

儘管是困難時期,儘管受布票限制,瑞兆都讓自己和家人過年有新衣服,平時穿得乾淨整齊,巧婦能為少米之炊,把飯菜做得美味可口。

泰平看看大塘,進屋拿根釣魚桿,口袋裏放了點魚食,想到河邊釣魚;出門看到大巴哥在堯塘邊放牛,便拿着釣竿走了過去,牛很瘦,一副骨架清晰的露在外面,雖然骨瘦嶙峋,卻是生產隊的寶貝,它是生產隊唯一的牲畜。

糧食緊張,生產隊和社員家都不飼養任何動物,雞鴨豬狗也不養了,養了也活不了幾天,白天晚上村子都很安靜,沒有雞鳴,沒有狗吠;牛雖然瘦,還要指望它麥收后耕田,公社大隊都把牛當寶貝,提出四保口號:「保人,保牛,保生產,保治安」,在四保中,牛名列第二;因此儘管人都吃不飽,還是給牛留了些棉子餅和糠麩做飼料,白天,社員們每家兩天輪流把牛牽出來吃草,每天傍晚,生產隊長荊雨春要看牛的肚子大小情況,要當面看着給牛喂飼料,防止放牛人與牛爭食。

太陽有點暖和,綠色不多的田野里有一片霧靄,天上沒有雲彩,天空如一把藍色的大傘撐在無垠的田野上,天地相接處有一片淡淡的青煙,能看到的樹都是光禿禿的,沒有葉,沒有鳥,看到的草都是短短的枯黃的,河裏的水清澈見底,看不到水草,也看不到魚,泰平跟在牛屁股後面說:「牛在河邊吃草,河裏應該有許多小白條魚游過來,今天怎麼一條也沒有?」

牽着牛繩在牛頭前的大巴哥悶聲悶氣地說:「那是以前,那是夏天,牛身上有蒼蠅蚊蟲,魚想吃蒼蠅蚊蟲,現在冬天什麼都沒有,再說河裏,能撈的都撈了,能吃的都吃光了,哪裏還有小白魚等你來釣?」

「村裏人說你嫁春妮,就換了五塊發麵餅,是真的嗎?」泰平問。

大巴哥依然不回答泰平的問題,深有感觸地說:「冬天最不好了,樹不長草不長,田雞和蛇進了洞,什麼吃的也沒有,要是天熱,沒準下河還能摸幾個蚌殼吃呢。」

「真想不明白,從前也是田,現在也是這些田,也是這些人種田,以前糧食夠吃,現在怎麼就吃不飽,還餓死人了呢?」泰平小小的心裏也充滿了疑惑。

「這兩年有災害,吃食堂吃不飽,人沒有力氣種田,好多田都荒著;蘇聯人還壞,越鬧災越逼債,大米麵粉都給蘇聯了,自古洋鬼子就沒一個好東西!」大巴哥有一些憤概地說。

「天災人禍弄得一方水土難養一方人。」

大巴哥看着吃草的牛,神情黯然地說:「冬天也沒有草,牛吃一天都吃不了半飽,還得給它留飼料,叫我說生產隊把牛殺了,肉給大家分分;人都要餓死了,還養牛幹什麼?我弟弟天師都快死了,就想吃上一口肉。」

「你別瞎說,隊里還要牛耕田呢。」泰平說。

第二天泰平放學回家,看到食堂門口聚了不少人,母親也站在食堂屋檐下看,他走到母親身邊問:「媽,出了什麼事?」

「隊里的牛死了,公社大隊來人調查呢。」

「我知道,我進去看看。」泰平說着要往人群里擠。

「你別進去,回家做功課吧。」泰平跟母親回到家中,母親說:「今天還是大巴哥放牛,聽說他把牛牽到檀樹墩上放,牛從最高最陡的地方掉下去摔死了,公社人武部的陳部長懷疑是大巴哥故意把牛推下去,把牛摔死的,要真是這樣,得判他的刑。「

「他就是故意的,他昨天和我說,該把牛殺了分肉吃。」

「你可別到外面去說,牛已經死了,就別連累活人了。」

調查會一直開到天黑才結束,大巴哥堅持說牛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他沒推牛、也沒有力氣推牛。

公社陳部長堅持認為牛是大巴哥弄死的,要他老實交代作案過程。

大巴哥突然變得勇敢起來,他沖着陳部長高聲說:「牛就是我害死的,你把我抓起來坐牢吧!」

陳部長說:「你想得美!想進去吃牢飯呀?」

大隊荊書記說:「陳部長,四保第一條是保人,人還應該放在第一位,有人就有一切,那牛也許是腳滑掉下去的;不管怎樣,洪田正放牛是有責任的,不該把牛牽到那兒去吃草,我的意見是何東隊把牛殺了,把肉分了,作為處罰,不給洪田正家分肉。」

陳部長說。「就按荊書記的意見辦吧」。

牛瘦沒有多少肉,一家只分到三四斤,躺在床上二十多天的洪田師聞到了肉香,可還沒等老婆把肉燒好,他就閉眼去世了,到最後也沒吃上一口肉。

他死後,村上男社員在一起幹活時,便議論下一個該輪到誰了,有人說:「村上死了四個人,三個是何東隊的,一個是何西隊的,下一個該是何西隊的。」

死神似乎並不講公平,或許死神也餓得沒力氣,懶得跑路,就在小溝塘附近徘徊;第五個選的還是何東隊的青壯年,是與洪田師家隔了七八米的鄰居大巴哥,他是洪田師的哥哥。

何家莊的女人們死了丈夫都哭天:「天啊!我的天啊…………」剛開始死人時,這悲痛的哭聲,常引得人們走出家門前去觀看和慰問;然而大巴哥死了,也許司空見慣了,他的妻子趙蘭英放聲大哭時,幾乎沒人前去。

生產隊長荊雨春是不能不去的,他來到大巴哥家,大巴哥被從裏屋抬出來,擱在堂屋的門板上,門板架在兩條長凳上,趙蘭英頭扎白布,跪在頭前的地上哭,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也頭扎白布,跪在門板兩側哭。

荊雨春說:「八林娘,別哭了,說說發喪的事吧,八仙是你家請還是隊里請?」

趙蘭英抬起悲泣的、滿是淚水的臉說:「我也不懂,隊里給我幫忙吧。」

「好吧,八仙隊里請,按規定八仙一人一斤米,你就直接給八仙,到時他們來抬人,田師、寺孝家就是這樣辦的;打狗餅二斤麵粉是隊里給,你家找保管員去稱,我一會兒和柏金生打聲招呼,棺材怎麼辦?」

趙蘭英沒有主意,紅腫的眼睛眨了眨說:「家裏沒錢買棺材,就用蘆席捲吧。」

「人活一輩子,棺材好歹還要給他一口,你到隊里借五塊錢上街買口薄皮棺材來。」荊雨春說,趙蘭英點了點頭。

荊雨春走了,趙蘭英趕緊讓兒子洪八林去隊里借錢買棺材,讓二女兒春秀去找保管員稱麵粉。

二斤麵粉稱回來,趙蘭英便和面作餅,按習俗打狗餅是八塊,每塊二兩五,用柳條穿了,擱在死者身邊一道入殮,到了黃泉路上遇到惡狗,便用餅打狗,狗吃了餅便不再咬人。

趙蘭英看着白花花的麵粉,實在捨不得都給丈夫帶走,她和的二斤面做了14塊餅,用柳條穿了8塊放在大巴哥身邊;剩了六塊一人一塊,剩下兩塊,聞訊趕來弔唁的大女兒春妮和女婿荊玉海,也都吃到一塊。

傍晚時分,一個蹊蹺的比大巴哥去世更有影響力的消息,在村裏傳開了,大巴哥死了,居然又活過來了,還把八塊打狗餅都吃了。

他死的時候沒什麼人來,這次人們都來看稀奇了,大巴哥已經從門板上起來,坐在靠牆的板凳上,一隻手擱在桌子上,手裏還拿着穿打狗餅的柳條;他臉色發黑,目光獃滯,身體瘦弱,像出趟遠門剛回來那樣疲倦,他低聲回答人們的問話。

荊大壯說:「你把我們嚇了一跳,正給你辦喪事,你怎麼又活過來了?我們一斤米都吃了。」

「我沒死,我就是沒力氣犯困,睡的時間長了些,老做夢。」

「你都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進了一家大飯店,有幾百張桌子,桌子上擺滿好吃的東西,有豬肉、牛肉、羊肉、螃蟹、大蝦、大魚、黃鱔,還有米飯、饅頭、蛋糕、月餅、粽子;什麼都有,隨便吃,肚皮撐不下。」

「你吃了那麼多,還起來把打狗餅吃了?」朱書坤問。

大巴哥嘴巴裂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那不是做夢嗎?肚子還是餓?」

「你去了一趟陰間,閻王爺和你說話了嗎?」陳多梅小心地問。

「說了,他說我不到40歲,現在去太早,讓我過30年再去。」

「閻王爺有沒有說,下一次叫何東隊誰去?」陳多梅繼續問。

大巴哥抬頭掃視了一下擠在屋裏的人們,目光停在站在門邊的殷紅英身上說:「閻王爺說何家莊去了好幾個男人了,下次要去一個女人,姓殷。」

眾人笑了,露出黃的、綠的牙齒,飯吃不飽,人們都懶得刷牙。

殷紅英氣惱地罵他:「大巴哥,放不出好屁!閻王爺就不該放你回來!陰間地上到處有麻球,讓你撿著吃,嘴都吃黑了。」

眾人又笑了,大巴哥有一次上街,曾把狗屎當成麻球撿起來吃,成了人們的笑談。

就像先後往小溝塘里扔進兩塊大石頭,激起了兩個大漣漪,第一個漣漪的波紋還沒到塘邊,第二個又擴散開來了。

大巴哥死而復生的新聞剛傳遍花園大隊,大巴哥又死了的消息又從何家莊傳出來了。

大巴哥復活后的第三天傍晚,他又死了,靠在牆邊的門板又一次架在兩張長凳上,大巴哥又一次直挺挺的躺在門板上;他個子高,頭和腳頂在兩端的邊緣,身上還是那件又臟又破的藍色的髒兮兮的舊棉袍,趙蘭英和孩子們又開始嚎啕大哭了。

荊雨春聽到哭聲又去了,這次他先看看大巴哥是真死還是假死,他把手放在大巴哥胸前,停了兩三分鐘,絲毫沒有感到心跳;又用手背靠在他鼻子下面,沒有一點兒氣息,最後他摸摸大巴哥的手腳都是冰涼冰涼的,他確定大巴哥的確是死了,又要幫助操持喪事了。

他去找八仙談抬棺材的事,有幾個人說一斤米已經吃完了,得再給一斤米,要不棺材抬不動。

荊雨春說:「生產隊是不能再拿這八斤米了,上次的八斤米就是用準備做稻種的稻碾的米,倉庫的稻不能動了,稻種吃光,來年只能吃西北風了;我和趙蘭英說說,讓她家做頓飯。」

荊雨春來到趙蘭英家,剛提做飯的事,她就大哭起來,說:「還說做飯,我哪有糧食啊,我正想求隊里再給二斤麵粉做打狗餅的,他空着手上黃泉路,是要被惡狗咬的。」

荊雨春皺起眉頭說:「各家遇到喪事都只能給一份,這是隊規,你還要,我做不了這個主,要開會商量一下。」

荊雨春召開隊委會會議,研究趙蘭英提出的再給二斤麵粉之事,七個委員五個反對,有人說:「必須按規定,誰也不能要雙份,再有人死兩次怎麼辦?」

有的人說:「糧食這麼緊張,活人都吃不飽,人死了還要帶打狗餅,這也是迷信事情,不能支持,不能破例。」

荊雨春讓趙蘭英自己想辦法,或者向人家借,或者就別做打狗餅,趙蘭英趴在丈夫的屍體上,先是哭后是罵:「你這死鬼!死也不好好死,死了還活過來,你把打狗餅吃了,黃泉路上沒了打狗餅,讓狗咬了你要恨我,可我又沒糧,我怎麼辦呢?我的天啊——」

大女兒春妮聽到爹的死訊又回來了,抹着眼淚對娘說:「娘,打狗餅是一定要給爹帶的,我們去吳二奮家借,他有錢,聽說快解放時他發了縣長家的橫財,六十塊錢一斤的高價桃酥,他一買三四斤呢。」

妹妹春秀說:「要借也不能去他家借,他要肯借錢借糧給人,他弟弟三奮還能餓死嗎?」

春妮又想起荊夫道家,趙蘭英認為這兩口子雖然都是教師,但老婆畢老師太過精明算計,誰也別想從他家借到一斤糧一塊錢,想來想去,她又去了瑞兆家。

天漸漸黑了,鉛灰色的天空飄起了雪花,氣溫低,地上的雪很快越積越多,人走在上面發出「嚓嚓」的聲響。

泰平做完作業到門口看看,又到灶台掀開鍋蓋,看看母親蒸好的饅頭和燒好的菜,一股熱氣和香味撲鼻而來,嘴裏水分多了,母親在燈下納鞋底,他咽下口水走過去說:「媽,我們先吃吧。」

「再等一等,你爸快回來了,你爸回來就吃」。

外面傳來「嚓嚓」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泰平興奮地向門口跑去,嘴裏念叨著:「爸爸回來了。」

壽海原來每月29斤供應糧,這兩年糧食困難降為每月20斤,他帶十斤到學校去,留十斤家裏;瑞兆只有在他回來的日子裏,才做一兩頓好些的,泰平很盼著爸爸回來的日子,他走到門外,剛想叫「爸爸」,一看來人是大巴哥的老婆,扭頭掃興地走了。

趙蘭英身材矮小,眼睛也小,並且有點斜,別人看她時總是只見眼白,人們背後叫她「瞎婆子」。

趙蘭英此時一登門,瑞兆便猜到了來意,她請趙蘭英到板凳上坐。

趙蘭英靠在門邊說:「鞋臟不進去了,我想跟你家借四斤麵粉,兩斤做打狗餅,兩斤做一頓糰子給八仙吃,好歹把死人發送了。」

瑞兆很是為難,按說哪家遇到這傷心事,能幫當然要幫,可全家六口人,一個月就靠壽海44元5角的工資,就靠每月20斤的糧,村上人家有困難,不去吳二奮家,覺得詹金秀夫婦只看得上大隊和鄉里幹部;人們也不去荊夫道家,覺得他們夫婦太小氣,都認為瑞兆善良大方,有困難就來找瑞兆,有的人家借了還,有的人家借了就再也不提還的事。趙蘭英的二女兒和兒子上學借了三塊錢書費,已經兩年多了,還沒有還,也沒有提還的事情,現在又來借糧,借了可能就不會還,這讓瑞兆有想法,她問:「你沒找找隊里?」

「找了,隊委會說打狗餅的麵粉和八仙的米只能給一次,讓我自己想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來找你。」

「壽海現在的供應糧少了,一個月只有20斤,每個月帶十斤到學校去,家裏就留十斤,我家親戚來往多,來了人總要做一頓像樣一些的;三個孩子正長身體,也要給他們吃一點,我真是沒有多餘的借給你。」

「我真是沒有辦法,人也不能不下葬,等麥上來隊里分了麥,我就是不吃,也一定還給你。」

王燕抱着二孫子安平從裏屋出來說:「老風俗不好改,借四斤麵粉給八林娘吧,讓她先把眼前的事辦了吧。」

「好吧。」瑞兆去灶屋盛了四斤麵粉,裝在布袋裏拿鈎秤當面稱了,交給趙蘭英。

趙蘭英一走,靜平很不高興地說:「不該借給她!大巴哥還和泰平搶粥搶胡蘿蔔吃呢。」

母親說:「人都死了,什麼都不說了,都是肚皮餓的原因,人餓極了就不要臉面,不要臉面就不講仁義。」

壽海回來了,一家人吃晚飯時,又說起大巴哥死了活,活了又死的事,壽海說:「要是有糧吃,他不會死,還不到40歲,也沒什麼大病。」

「是,大巴哥說天地最大、糧食最親。」泰平說。

「說得沒錯,冷了衣親,餓了飯親,人溫飽了,別的才親。」壽海說。

王燕看外面紛紛揚揚下大的雪說:「瑞雪兆豐年,明年是好收成。」

瑞兆說:「這老天要下的是白面白米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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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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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糧食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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