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調來調去

第七十三章 調來調去

1963年春天,壽海從蔣市滕村小學調到本公社的老廟小學當教導主任,學校距家七里,比滕村小學到家近了一半多路程。

按這樣的距離是可以早出晚歸的,但主管小教工作的皇塘中心小學校長徐淮波和壽海談話時,要求他住校,他說:「老廟小學在校外田間,女教師梅玲一人住校害怕,讓高年級女生輪流陪她,有的家長有意見;你住校,就不用女學生陪住了。」

「沒問題,我住校。」

「老廟小學工作落後,教學質量在全公社小學中墊底,輟學的學生也多,你是教導主任,去了要儘快把工作抓起來,改變學校面貌。」徐校長叮囑說。

從皇塘中心小學出來回家,經過吳塘中學北門,壽海順路去看看錶弟施根保,表弟心裏高興,把壽海拉進屋裏,要和他喝兩杯丹陽封缸酒。

壽海說:「酒不喝了,回去有事呢。」

施根保說:「聽說你調到老廟小學去了。」

「你消息真靈通,校長剛跟我談的話,我明天過去報到。」

「你怎麼去那個學校呢?那個學校校長章大昆人稱『章大棍』,脾氣大作風霸道,還喜歡動手,原先的教導主任范明傑就是他打跑的。」

「什麼大的矛盾還要動手啊?」

「就是為歡度元旦的』渡』字該不該有三點水?二人爭執不下,章大昆就打了范明傑。」

「你對他還挺了解,中心校為什麼不換換人呢?」

「兩個原因,一是章大昆也沒什麼大毛病,二是他叔叔是大隊書記,老廟小學幾個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學校部分辦學費用,還要大隊出呢,中心校領導投鼠忌器吧?」

壽海從表弟的嘴裏初步了解了自己的新領導,章大昆七歲死了父親,母親帶着他嫁給了一個殺豬佬,繼父脾氣不好,經常打他,一直打到14歲,章大昆個子長得比繼父高,力氣比繼父大,拳頭比繼父硬的時候,繼父才不敢再打他。

章大昆中師畢業后,母親和繼父相繼去世,他便要求分配到老家老廟小學當老師;也許受繼父影響,他脾氣上來也好動手,他妻子是同校民辦教師,有時也挨他的打,不過大家知道他的心眼並不壞。

從施根保家出來,外面的風有些冷,壽海覺得身上有些涼,竹林前面的路高低不平,他想着心事,腳下被土塊跘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

老廟小學在老廟村東邊三百米處,原先是一座廟,叫濟圓寺。

抗戰時期,日本兵進廟搜查游擊隊員,沒搜到人,便殺了廟裏的和尚,燒了房子,濟圓寺成了田野中的一片廢墟。

解放后,當地政府把荒蕪的寺廟拆了蓋成小學,南北兩排房子,西邊一排房子,東邊是大門,大門兩邊是連接房子的圍牆,圍牆內一個院子,大門外是操場,有一個籃球架,一個單杠。

學校東西兩邊是農田,長著麥子;南邊有一條河,北邊有一道土崗,崗上長著幾十棵參天的大楊樹,風吹過,發出沙拉拉的聲響。

壽海調來之前,學校六個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配一個老師,六個老師除了校長章大昆和住校的梅玲是公辦教師,其餘四個人都是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每月工資20元,還要靠在生產隊勞動掙工分補貼家用;生產隊有掙工分多的活時,老師便在家幹活,安排學生自習半天或一天;時間長了,有的家長見老師常遲到或請假,孩子到了學校也不知能不能上課,索性也讓孩子在家幫助幹活,全校二百多個學生,輟學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生將近一半。

壽海第一天到校,一大早站在校門口,上課鐘聲敲過之後,有三分之一學生遲到;他又到各班去看看學生出勤,每個班都有將近一半學生沒來,連續一個星期天天如此;幾個民辦教師也是有人遲到,有人早退,有人缺勤,很是自由散漫。

壽海很是着急,他向章校長提出建議:「眼下必須抓好兩項工作,第一,加強教師隊伍建設,提高教學水平;要建立嚴格的考勤制度,老師要有責任心,為人師表上好課,不能誤人子弟。第二,做好家訪工作,動員所有流失的學生返校上課,可以設立學生全勤的獎勵辦法。農民種田不能誤農時,都知道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的道理,人受教育也同此理,少年時代不學習,耽誤了便是一輩子。」

章大昆抽著煙沒說話,壽海想了想又說:「我了解了一下,現在有些家長不信任我們,捨近求遠把孩子送到導士、馬庄去上學,今後都這樣,老廟小學不是要關門了?既然辦學校就得想辦法留住學生,學生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這最後一句話觸動了章大昆,他摁滅煙頭說:「對,你說得有道理,你的想法也很好,你是教導主任,今後的具體工作你就抓起來,今天放學后開全體教師會,你來講。」

一聽說放學后開會,便有人提意見。

二年級的老師蘇寶才說:「我還要打豬草呢,三隻豬長大了,一天要吃不少豬食呢,明天開會吧。」

四年級的老師姚金說:「我老婆身體不好,我得回家燒晚飯,吃了晚飯再開會吧,反正住得都不遠,蔣老師和梅老師又都住校。」

章大昆皺皺眉頭說:「那就吃了晚飯,七點鐘開會,不許缺席,不許遲到!」

章大昆家離學校最近,吃了晚飯就來了,喝了二兩燒酒,吃了一碗米飯,臉紅紅的,他身高一米八,體重170斤,腰粗背寬,黃色中山裝的扣子扣不上,露出裏面的藍條紋襯衫,他頭大發黑,下頜突出,長相有點像明代的一個皇帝;他走進辦公室,看到壽海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開玩笑說:「準備施政綱領那。」

壽海放下黑色鋼筆,笑着說:「施政是你校長的事,我只能搖旗吶喊敲敲邊鼓,我梳理了幾條規定,其中一條是老師不準打罵學生,你覺得怎麼樣?」

章大昆拉了把椅子,在壽海對面坐下,也笑着說:「這條就是給我定的,有人叫我章大棍,你可能也聽說了;我知道打人是不對,可有時忍不住,有的學生調皮,講道理不聽,還是懲罰管用。」

「我們不是私塾,現在是新社會了,師生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拳頭也不一定管用,上行下效學生會跟着學,我聽說有些學生不來上學,不是怕老師打,而是怕別的學生欺負,所以老師不許打罵學生,學生之間也不許欺凌,這兩條要作為校規定下來,嚴格執行,今後有違反的,要嚴肅處理。」

「好,定就定吧;不過對調皮搗蛋的學生,沒一點懲罰辦法也不行,會蹬鼻子上臉,無法無天。」

「對不守紀律的要懲罰,可以罰站、罰做作業。」

通知的七點開會,姚金七點半才到,壽海說:「說好七點開會,讓大家等你半小時。」

姚金不以為然地說:「來個熟人說說話就來晚了。」

壽海把幾條規章制度一說,姚金立即表示反對,他拍著桌子說:「五條,我只同意后兩條,前三條我都反對!你們公辦教師每月13號發工資,四五十塊錢一分不少,我們民辦教師一個月20塊錢,拖到年底才發,有時還發不全,去年的錢還欠著呢;我們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也要吃飯,光靠20塊錢沒法兒過日子;生產隊有掙工分多的活必須去干,反正我把課上完,學校不要管我遲到曠工的事!」

壽海的目光在其他三個民辦教師的臉上掃視了一下,問道:「你們也是這樣的想法?」

三個人互相看看,誰也沒有吭聲,壽海嚴肅地說:「民辦教師政策,是國家在教育經費不足情況下的一個舉措,隨着經濟的發展,民辦教師也會轉公辦,民辦教師的收入是參考農民的平均收入制定,即使每月20塊,也相當於農民的平均收入水平,加上周末和兩個假期參加生產勞動的工分收入,總收入是超過農民的,這個你們心裏應該有數,因為沒有公辦教師收入高,就自由散漫,不是理由。對於大隊拖欠民辦教師工資問題,學校出面跟大隊協調,爭取不拖欠;做一天和尚還要撞一天鐘呢,當一天教師就要盡一天職,老師不遲到、不曠工是最低要求,如果這兩條都做不到,那不配為人師表,可以辭職。另外我還想說一點,今後民辦教師轉公辦也不可能一下子全轉,也是表現好的教學好的老師先轉,老實的人、努力工作的人,到什麼時候也是不會吃虧的。」

姚金眨眨小眼睛,囁嚅著嘴,欲言又止,壽海繼續說:「我了解了一下,現在各班都有近一半的學生曠課或者輟學,這是我們老師的失職,是老廟小學的恥辱和危機。從下周一開始,放學后老師到缺勤學生家中走訪了解情況,動員學生來上課,爭取在兩個星期內在冊的學生全部到校,有麻煩和我說,我和章校長一起啃硬骨頭;章校長,怎麼樣?你說說。」

章校長用手指揉揉大耳朵,嘴裏冒着酒氣說:「沒規矩不成方圓,我贊成,五條不是五萬條,就這麼辦!」

章校長表了態,其他老師也不再說什麼,壽海的第一把火點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下午放學早,太陽還高掛在天上,壽海問梅玲:「梅老師,你回不回丹陽?如果不回去,陪我去找一下大隊章書記,順便走訪幾家。」

「好,我不回去。」

梅玲26歲,身高一米六,長圓形的臉,如海棠花瓣,雖然膚色不白,但五官長得很精緻。

她高中畢業后,在縣城紅光小學當老師,當時學校有一個下放名額,校長決定讓只有初中學歷的付老師下放,付老師的母親中風,丈夫身體也不好,家裏離不開她,她眼中含淚找到梅玲商量,想讓梅玲替自己下放。

梅玲的丈夫在縣商業局工作,常與辦公室的女同事王娟眉來眼去,出雙入對,梅玲為此常與丈夫吵架,但又畏於人言不想離婚;她本不在精簡下放之列,付老師有難求她,她覺得下鄉也好,眼不見為凈,人不見心不煩,便報名下放了;因為夫妻關係不好,她星期天很少回城,今天她也不想回丹陽,便陪壽海去章書記家。

「昨天開會,你定了考勤的制度,又說民辦教師的事,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摸了老虎屁股了,沒想到章大昆居然沒發火;他老婆殷老師也沒吭聲,真給你面子。」梅玲笑着說。

「人不怕凶,要講道理,我言之有理,他們有什麼說的?我立這樣的規定也是為大家好,不嚴格管理,學校哪天真的關門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這個道理我想他懂。」

二人走到村口,正碰上章書記要出門,廟北村隊長陳柏被社員打了,他要前去處理,他說:「我要去廟北村有事,明天再說吧。」

「我們也正好要去廟北村家訪,我們邊走邊說吧。」壽海說。

「好,什麼事?你說吧。」章書記說。

「現在學生輟學曠課的不少,主要是我們工作沒做好,家長思想認識沒提高,對學習知識的重要性認識不夠,我想請書記在開隊長會、開社員大會時講講,提高大家的認識,不要只看眼前小利,家長要有遠見,讓孩子到學校上學。」

「這沒問題,有機會我會講的,不說工業化,就是種田,也要有文化知識,還有什麼問題?」

「教師隊伍的穩定是辦好學校的關鍵,現在民辦教師工資不高,希望大隊不要拖欠他們的工資,讓他們安心教學。」

「這兩年大隊資金緊張些,買了一台抽水泵,又建了個苗圃花了些錢,等苗木可以銷售錢就回來了;你放心,今後不會再有拖欠工資的事,我侄媳婦也是民辦教師。」

三月的傍晚,夕陽斜照,小麥青,大麥綠,葉子閃著金光。

有的生產隊收工了,人們荷鋤而歸,有的還在田間幹活,喊著號子。

三人走到廟北村,正趕上社員們從田間回村;章書記前去處理糾紛,壽海跟着梅玲來到她的學生步守雲家。

步守雲的父親前年去世了,母親帶着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過日子,母親很是寵愛這個獨子,一天步守雲和幾個同學在校門口打鬧,被章大昆呵斥。

章大昆前腳剛走,聽到背後有人悄悄嘟囔「章大棍!管閑事!」他很惱火,誤以為是步守雲說的,返回打了步守雲兩個耳光;第二天上學,步守雲又因挨耳光的事被一個同學嘲笑,雙方扭打被抓破了臉,寡婦母親很是心疼,不再讓兒子上學;梅玲上門做過一次工作,被仲萍罵出了門。

這時仲萍正在門口用篩子篩麥子裏的土,身上一層灰,頭髮上也是土,她看見兩個老師前來,故意裝作看不見,繼續旋轉着篩子,麥中的雜物逐漸聚攏到篩子中間。

壽海等她把篩子放到地上,雙手去捧雜物時說:「我是新來的蔣老師,梅老師你認識,聽說步守雲兩個月沒去上學了,今天我們來看看。」

仲萍臉帶慍怒之色說:「守雲長這麼大,我都沒動他一根手指頭,上學倒好了,老師打了學生打,再讓他上學,能認幾個字不說,說不一定哪天被打死在學校里,是我不讓他去的。」

壽海說:「你放心,學校現在定了制度,不許再有打人的事發生;孩子再挨打,你就到學校打我好不好?」

仲萍看了壽海一眼,垂下眼皮說:「我打不過你。」

壽海說:「步守雲才11歲,在家也幹不了多少活,他這個歲數正是念書的時候,不念書,長大了別說找不到好的工作,還要受人欺負,有個歌謠說,黃連樹上結苦瓜,世上最苦窮人家;從頭苦到腳底下,只因自己沒文化,這雖然說的是解放前的事,現在沒文化的人也只能幹力氣活。」

仲萍說:「念了書也不一定有工作,種田也餓不死,能找到老婆就行了。」

「沒文化的找對象也難,有一個歌謠說,大姑娘找對象,不圖地不圖房,只看小夥子文化強不強;你愛步守雲,總不能讓他長大了討不到媳婦、打光棍過苦日子吧?」

仲萍聽着,臉上慢慢有了笑容,說:「蔣老師會說,你說得對,下星期我就讓守雲去上學。」

二人離開仲萍家,來到村中間連花蘭家,連花蘭的父親連山坐在堂屋靠門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母親生病,躺在裏屋的床上咳嗽;連花蘭一看到兩位老師進門,趕快端了兩張小凳讓老師坐下。

壽海問:「連花蘭,這段時間怎麼沒去上學呀?。」

連花蘭眼睛朝父親看看,沒有吭聲,低下了頭,連山說:「花蘭娘生病幹不了什麼活,就留她在家幫幫忙;再說一個女兒家念不念書,以後都是嫁人生孩子,有什麼用?」

「老連,你這見識就太短了,雖說女孩子都要嫁人生孩子,但有了文化以後可以有參加工作的機會,孩子不必一輩子干農活;娘家有困難還能幫一把,再說女兒有文化,尋的婆家也要好一些,如果能嫁個城裏小夥子不是更好嗎?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呀?」

「是,是。」連山點點頭。

壽海看到牆上掛着一個鎖吶,又問:「老連會吹嗩吶?」

「有人家辦喪事,跟着去吹吹,混包煙抽。」

「你會吹東北民歌《媽媽娘你好糊塗》嗎?」

「會吹幾句,不知道歌詞。」

「我說歌詞給你聽:一場春雨濕大路,媽媽娘你好糊塗,人家的女兒能寫又會算,你家姑娘兩眼黑乎乎,媽媽娘,我也要念書。」

連山笑着說:「不光媽媽娘糊塗,我也糊塗了,後天我就讓花蘭去上學。」

壽海說:「你是聰明人,一點就通。」

從連花蘭家出來,他們到了村北的康龍生家。康龍生家裏很窮,36歲時才娶了個寡婦,生下兒子康小寶,疼愛的不行;滿臉皺紋的康龍生一雙手也和樹皮一般粗糙,他尊敬老師,老師上門他有些激動,雙手拉住壽海的手要兩位老師在他家吃飯,壽海說:「學校里做了晚飯,你別客氣,康小寶半個月沒上學了,我們來找他去上學。」

康龍生抱歉地說:「我看村上有幾個孩子沒上學,也就沒管他,心想反正種田,多念少念都一樣。」

「現在形勢發展很快,今後國家要搞工業化,種田要機械化,還要科學化,沒文化田都種不了,老婆也難找,只好打光棍。有個順口溜說『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沒人補,進屋灶膛冷,睡覺被子沒人鋪,生病走路沒人扶』;老康,你自己應該有體會吧?兒子沒有文化,將來哪家的好姑娘願意嫁進你家呀?」

康龍生點點頭,順口溜戳到了心頭痛處,眼眶有點潮濕,他激動地說:「兩位老師放心,我明天就讓他去學校,讓他學文化。」

「明天是星期天,後天去。」

「對、對、對,後天去。」康龍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梅玲陪着壽海走訪了七戶人家,回校時已快9點了,月光似銀,覆蓋在田野和房屋上,梅玲說:「蔣老師真行,和種田人見面就熟,腦子裏有不少俗語歌謠,說一個成一個。」

壽海說:「有人說和狼在一起也要學習狼嚎,引用這個比喻當然不一定恰當,但道理是一樣的,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在農村和農民打交道,就得了解他們,和他們打成一片,講通俗易懂的老百姓的話,講和他們利益息息相關的話,才能說到他們心裏去。」

二人回到學校,給他倆燒飯的沈蘭英還沒走,她把飯菜熱一下端上桌,等二人吃完洗了鍋碗,才離開學校。

沈蘭英61歲,生得個子矮小,上身是白布大襟褂子,下身是藍布褲子,頭髮白多黑少,挽在腦後,用一個黑網罩住,一雙小腳,穿一雙黑布小鞋。

壽海剛來時聽梅玲介紹過:「這老太太挺可憐的,小時候家裏窮,逃過荒要過飯;後來嫁了個丈夫也窮,生了一兒一女都沒長大就病死了;丈夫有歷史問題死得早,老太太無兒無女沒有依靠,大隊為了照顧她的生活,讓她一天給我們做三頓飯,記六個工分。」

壽海默默聽着,心頭像壓了塊石頭,他不知道一個長工怎麼就當了特務。

幾個月下來,壽海帶着幾個老師走訪了一百多個學生家,輟學的學生陸續返回學校,遲到曠課的學生沒有了;教師崗位責任制的執行,讓教師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教學工作逐漸走上正軌。

壽海開始抓教師素質的提高工作,他認為要給學生一碗水,教師要有一桶水,他安排蘇寶才和姚金參加丹陽師範學校的函授課,平時組織教師集體備課,經常開展相互聽課、上公開課等教學活動,這些工作提高了老師的教學水平,老廟小學的教學工作上了一個台階,新學年開始的時候,幾個捨近求遠出去上學的學生,先後轉回了老廟小學。

平時沈蘭英除了幹活,便是靜靜的坐着,不主動和人說話,壽海對她很熱情,有空就和她聊聊家常,幫她燒燒灶;她也問問壽海家裏的情況,她聽說壽海有一女三男四個孩子,羨慕地說:「你娘福氣真好,獨子滿堂孫,我的兒子要是還活着,我也有孫子孫女了。」

壽海說:「伯母,我們以後你就和我們一起吃飯,省得你回家還得做。」

沈蘭英搖搖頭說:「我口糧少,又沒錢,合在一起吃不好。」

「沒關係,你能吃多少?」

「讓大隊里的人知道了也不好,本來是照顧我來做飯,我還揩老師的油。」沈蘭英不答應。

壽海看她冷天帽子也沒有,給她兩塊錢,讓她買個帽子,沈蘭英說什麼也不要,壽海回家說起此事,瑞兆說:「家裏毛線和布都是現成的,你告訴我,她像誰的個子?我給她織個毛線帽做雙鞋。」

壽海想了想說:「個子和銀海娘差不多,好像腳也那麼大。」

「我有數了。」瑞兆手腳麻利,開了幾個夜工,一個駝色毛線帽織好了,一雙黑色燈芯絨布鞋也做好了;壽海回學校把帽子和鞋送到沈蘭英家中,她先試試鞋正合腳,又戴上帽子,像大姑娘上花轎一樣,對着鏡子左看右看,臉上有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她稱讚說:「蔣師娘手太巧了,也沒見我的人,織的帽子做的鞋就這麼合適,像量了尺寸似的。」

5月下旬開始,雨水漸多,淅淅瀝瀝的雨,一下就是一天,有時連續下好幾天,村子到學校之間的土路泥濘不堪,一腳踩下去,爛泥能沒到腳背。

沈蘭英從家裏來學校做飯,打一把破紙傘,穿一雙舊釘鞋,一腳踩下去,要好半天才能拔出來;有一次費了好大勁,腳出來了,鞋還粘在泥里,她索性手拎釘鞋,光着小腳走到學校。

壽海看了心裏酸酸的,他和梅玲商量:「沈蘭英年紀大了,又是小腳,行走不便,以後我們去她家吃飯吧,讓她在家裏做。」

「我沒意見,你和章校長說一下,他同意就行。」

章大昆說:「只要你們不怕麻煩,不怕沈老太沾光就行。」

沈蘭英聽壽海說讓她在家裏做飯,三人一起吃,堅決不肯,壽海說:「我們年輕走走沒關係,你來去走得太辛苦了,你不同意我說的,我們只好換人做飯了。」

聽說換人,沈蘭英急得哭了,她還得靠一天六個公分過日子。

壽海安慰她說:「只要你在家做飯,三個人一起吃,我們就不換人,永遠不換人。」

沈蘭英含淚點頭答應:「蔣老師真是大好人。」

9月的田野,像十八九歲的姑娘,豐滿而美麗,山芋藤爬滿溝,樹木鬱鬱蔥蔥,到了晚上,涼風吹拂,樹葉搖動,稻葉綠中帶黃,穗浪滾滾,蟲叫蛙鳴,預告著秋季的好收成。

壽海每天睡覺前都要繞圍牆走一圈,看看星空下的村莊、田野,看看像一堵高牆一樣的楊樹林,樹林頂端如鋸齒狀的黑影起伏着,延伸到遠方;他還要檢查一下教室的外窗關好沒有,然後關好大門,沿走廊走一圈,一切正常,才回屋熄燈睡覺。

這天晚上他躺下不久,剛要進入夢鄉,聽得梅玲的宿舍傳出:「抓流氓」的喊聲,他一下子驚醒,顧不得穿外衣,從床上起來,抓起桌上的手電筒,便衝出門去,一個黑影翻過了東邊圍牆,壽海忙打開大門追了出去,黑影向著老廟村的方向一路飛奔而去,他追到村邊,黑影不見了,他有些遺憾地回到宿舍,穿好衣服去敲梅玲的門。

梅玲已穿衣起來,她頭髮散亂,一臉驚恐地說:「我睡得死,那流氓上了床,拉我的衣服我才醒,把我嚇壞了。」

「看清人沒有?」

「沒有,我一喊,他就從窗戶跳出去了。」

「我睡覺前檢查了裏外的窗戶,不是都關好了嗎?」

「剛開始關了,後來我覺得熱,開了半扇,開的校園裏邊的窗戶,誰知道會有事呢?」

「我和章校長說一下,給你房間的裏外窗戶,安上鋼筋護欄吧,安全些。」

冬至這天剛好是星期天,是皇塘的集場;壽海把沈蘭英接到家中過節,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中飯,飯後瑞兆陪她聊天,四點鐘,吃了青菜餛飩點心,一家人送沈蘭英離開。

晚上,瑞兆說:「我覺得沈蘭英的丈夫是被冤枉了,一個大字不識的長工,連丹陽金壇都沒去過的老實人,怎麼會是特務呢?」

壽海說:「鎮反時,特務名單上有她丈夫王木根的名字,地址也沒錯。」

「我到橫塘挑過河,橫塘公社也有個老廟村;橫塘那邊人說話,橫塘皇塘發音是相同的,別是搞錯了吧?」

「就是橫塘皇塘搞混了,難道橫塘碰巧也有個人叫王木根嗎?」

「最好是讓大隊公社開個證明,到縣裏複查一下,沈蘭英無兒無女的,現在還能做飯,掙幾個工分,以後不能動了,再沒有五保,她還有活路嗎?要是錯案,改正了她就能有五保,以後也不愁養老了。」

壽海「嗯」了一聲,問:你挑河住在橫塘哪個村?」

「住在橫塘老井頭村。」

「那個村我聽說過,原來村上有15口井,其中兩口井的井水是紅的,人喝了可以長力氣,日本鬼子入侵以後了解到這個情況,來尋找這個井,村民們就把井都填埋了,只留下了一口普通井。」

「你有時間給沈老太太複查一下。」

「好的。」壽海答應。

又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霧氣還沒有完全消散,橙黃色的光和白色的霧交織在一起,朦朦朧朧的。

壽海向章大昆請了假,從皇塘汽車站乘車去丹陽,找到縣委辦公室,出示了公社大隊兩級開的複查證明,請求複查王木根一案;事情辦完到汽車站坐車返回皇塘,下車才下午三點半,壽海沒有回家,快步趕往學校。

一進校門,剛巧碰上來學校檢查工作的中心小學教導主任許剛,他呵責說:「上班時間擅自外出,去為反革命鳴冤叫屈,一點組織紀律性和政治意識也沒有。」

「我向章校長請假了。」

「你去哪兒了?」

「去了一趟丹陽。」

「完小領導出公社,要向中心校領導請假,你不知道嗎?」許剛聲色俱厲地說,壽海沒有吭聲。

時間到了期末,學校發生了幾件事情,讓人悲喜交加,喜事一,給百分之四十的公辦教師漲工資,從來沒漲過工資的教師,原則上優先長。

壽海很高興,參加工作十幾年,他一次工資沒漲過;按百分之十的漲幅,自己每月能增加四元五角錢,可以買六斤多豬肉,或者買三十斤大米。

喜事二,王木根的複查結果出來了,解放前當特務的是橫塘公社老廟村的王木根,現已抓獲歸案,皇塘公社老廟村的王木根是無辜的,予以平反,公社按規定給了補償;沈蘭英定為五保戶,享受有關福利待遇。

悲事是,章大昆星期天到親戚家喝喜酒喝醉了,回家路上被大貨車撞倒不幸身亡。

放寒假的前一天,中心校教導主任許剛又來到老廟小學,這次他帶來了新的任命:梅玲擔任老廟小學校長,蔣壽海調太平村小學工作。

太平村小學是皇塘最東邊靠近武進泰村的一個小學,離何家莊十一里地,學校兩個複式班,一個一二年級,一個三四年級,兩個教師,另一位教師是當地的代課教師,因此壽海去了,必須住校;學校沒人做飯,要到學生家交錢交糧票吃派飯。

講完了這些,許剛找壽海單獨談話,他說:「你來到老廟小學這段時間工作努力,成績突出,老廟小學已經從後進校跨入了先進校行列,作為教導主任,你功不可沒。為什麼任命梅玲當校長,調你去太平山小學,我想你心裏應該有數,原因就是你政治上不成熟,生活上不謹慎,你家訪時對梅玲說,與狼在一起要學狼嚎,有這事吧,把貧下中農比作狼,要是上綱上線,這是錯誤和反動的言論。」

「我當時說了,比喻的意思是要與農民打成一片。」

「這事不追究了,梅玲老師晚上被騷擾驚嚇的事也有問題,校門是關着的,人是從校內的窗戶進去的,究竟是誰做的案?」

「懷疑我?」

「我沒這麼說,梅玲也沒看清楚,還有,上課時間,你沒向中心校領導請假去丹陽,是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行為。」

壽海知道爭辯無益,默默聽着許剛的分析批評,許剛又說:「百分之四十漲工資的名單,縣文教局批下來了,這次沒有你,希望你能正確對待,隨着經濟發展,今後還是有機會。」

「不是說沒漲過的優先,原則上都漲嗎?」

「原則上是那樣,原則性還有靈活性,你不要想不通。」

「我想得通,跟章大昆相比,我很幸運了。」

「你還是有情緒,我警告你,再說這種風涼話對你沒有好處!」許剛聲色俱厲地說。

壽海離開老廟小學時,去向沈蘭英辭行,老太太當時眼淚就流下來了,說:「那地方遠了,再見不到蔣老師了。」

壽海抓住她的手說:「我還常回來呢,我會來看你,過年我來接你去我家過年,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兒子,我的三個兒子就是你的孫子。」

老太太有些不舍和難過,戴着駝色毛線帽的頭有點顫抖。

「別哭了,哭對身體不好。」壽海拿出小黃手絹給老太太擦去臉上的淚。

「我是高興,我是雙喜臨門,我有五保了,有大隊養老了,還有兒子、孫子了。」老太太破涕為笑,心情有些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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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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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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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調來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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