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公社鍊鋼

第七十一章 公社鍊鋼

八月的江南,綠多黃少、潮濕且喧鬧,路邊不見櫻桃帶雨紅,但見綠荷相依在塘中;除了大路露出灰褐色,到處都是青的世界,綠的海洋,田間的莊稼是綠的,田埂上青草是綠的,沒草處也被傾斜的綠色稻葉遮蓋了。

溽暑遲到,晚風初涼,白日樹上知了聒噪,夜晚稻田草叢深處蛙叫蟲鳴,蝴蝶蜻蜓蚊子螢火蟲也都很活躍;此時鱸魚肥了,菊花黃了,早桂花的香味在村子裏蕩漾。

清晨,房前屋后的草叢裏,還有咕咕嘰嘰的蟲鳴,金海已經起床了,拿白毛巾到碼頭上洗臉。

河水有些涼,他擦了臉又擦擦脖子,撩起布衫擦擦胸前和腋下的汗,立刻感覺精神振奮,他把毛巾在水中搓幾下,擰乾上了岸,低頭見腳下有一片瓦,直徑二寸多,他彎腰撿起,一側身削向河面;瓦片在水面上跳躍着向前,他數着數「一二三……」數到十五下時,強弩之末的瓦片潛入水中,水面上是十五個逐漸擴散的漣漪。

瑞兆臂挎籃子上碼頭洗菜,看見了水上的漣漪,笑着說:「三十的人了,還玩小孩子削瓦片的遊戲。」

金海也笑着說:「有錢沒錢快活十年,我真想當小孩子,無憂無慮多好,不過我今天削瓦片有意義,今天開會放衛星,瓦片跳一下,我放一千斤。」

「瓦片跳了有多少下?你要放多大的衛星?」

「天機不可泄露。」金海顯得挺神秘的說。

「什麼時候放個結婚的衛星,請我們喝喜酒才是真的。」

「不着急,等超英趕美了吧。」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有對象沒有啊?」

金海往前走一步,低聲說:「向你透露點軍事秘密,有了。」

「這可是喜訊,是哪家的姑娘啊?」瑞兆高心地追問。

「公社廣播站的琚玲珺。」

「哦,那個漂亮姑娘,我知道,你眼力不錯,你也有福氣,多少人盯着呢,這朵花讓你摘到了,快點結婚吧。」

「好飯不怕晚,回家吃早飯了。」金海得意地笑着,把毛巾送回家,吃了早飯去大隊部開會。

大隊部在村子西頭,坐北朝南五間磚瓦房,西頭一間是辦公室兼小會議室,東邊四間打通做大會議室,大會議室的牆上貼著標語:「放衛星比誰高,你騎千里馬,我坐火箭炮,看誰先送出捷報。」

小會議室靠南窗放一張雙屜辦公桌,屋中間是長方形的會議桌,會議桌上鋪一張墨綠色的桌布。

書記荊書洪坐在北邊頂端,大隊長陳兔坐在他的對面,荊書洪西側是大隊會計、婦聯主任,金海是民兵營長兼河東隊隊長坐在荊書記東側,其他七個生產隊長分坐長桌兩側板凳上。

荊書洪大金海八歲,個子矮小,嘴歪腿瘸,走路不用拐,身體晃動如搖櫓。

他和金海同時入伍,沒打幾仗,便在一次慘烈的大戰中,身負重傷回了家,彈片削傷了他的左小腿,還洞穿了他右腮和半個下巴,傷好後腿瘸了,嘴歪了,右腮凹進去一個坑,說話含糊不清,定為一等甲級殘廢;因為是革命功臣,成立大隊時,公社任命他當了大隊書記。

荊書洪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張報紙、一杯水、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金海伸手把報紙拿過來看,是新到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大標題是:「高產榜上的一顆新星」,小標題是:「湖北麻城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斤」;下面是華君武畫的一幅漫畫,畫中一個農民站在比山高的糧囤上,與近在咫尺的太陽說話,標題是:「直衝雲霄」。

金海把報紙放回荊書洪面前說:「我們放一千斤衛星,就覺得不少了,同樣的天和地,人家怎麼能幹到三萬多斤呢?」

「這叫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精神可以變物質,我們太膽小,太保守,衛星都放不大,產量怎麼上的去?」荊書洪嚅動着歪嘴說。

好幾個人在抽煙,屋裏煙霧瀰漫,有人打開窗戶,煙霧飄到窗口大多又被吹了回來,只有幾縷青煙從邊上飛了出去;人們交頭接耳,有人悄悄說:「這衛星放起來沒完了,剛放了沒幾天又要放,放來放去哪有這麼多糧食可交啊?」

有幾個人愛說男女之事,說到可樂處,有的人捂著嘴笑,有的人笑不露齒,有的人開懷大笑,還要人瞟一眼身材豐滿不動聲色的婦聯主任,想看看她的神情。

荊書洪手拿筆記本拍拍桌子,大聲說:「靜一靜開會了。」

屋裏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投向荊書洪,他張開歪了的嘴說:「有人問為什麼還要放衛星?因為我們的衛星放小了,公社黃書記批評我,讓我們重新放,吃中飯前要把新的產量報上去,誰先放?」

他的目光在會場上來回掃視,屋裏鴉雀無聲,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先開腔,掛鐘的滴答聲和一個人放屁的聲音聽的很清楚。

有人笑着東張西望一下說:「黃豆吃多了。」

有人說:「別下面放,上面也要放。」

有人附和說:「對,放屁的人先放衛星。」

屋裏笑聲大了,一臉嚴肅的婦女主任沈小白也掩嘴笑了。

荊書洪又用筆記本拍拍桌子,厲聲說,「嚴肅點!別一天到晚屁啊吊的,今天是放衛星,誰先放?」

野東隊隊長江八斤說:「東風壓倒西風,老規矩,還是從東往西,河東隊先來。」

金海濃眉一揚說:「何東隊在東邊,每次都從東往西不公平,風水輪流轉,今天刮西北風,從西往東,我最後放。」

荊書洪說:「老蔣,打仗你是尖刀是先鋒,放衛星還是你先來。」

金海不同意,說:「我今天當第二,不當第一。」

荊書洪無奈地說:「江八斤你老是最後,今天你當個第一,你先來放衛星。」

「我來就我來,畝產五千斤。」江八斤拍了一下桌子,伸出一個巴掌在頭前轉了轉。

「畝產九千斤。」金海高聲壓了他一頭。

「哇!」眾人喝彩鼓掌,荊書洪稱讚說:「好漢不減當年勇,還是英雄本色,還是千里馬精神,大家要向他學習!」

金海說:「放就放大些,省得又嫌少,還要開會。」

各隊隊長依次放了衛星,沒有一個人超過金海;接着會議開始討論大鍊鋼鐵和辦公共食堂的工作,荊書洪看着筆記本講這兩件工作的意義和關係,他說:「美國為什麼橫行霸道?小日本為什麼敢侵略中國?就因為他們鋼產量高,工業發達,武器好。

九一八事變時,日本那麼個小國,鋼產量八百萬噸,而我們中國只有八萬噸,打仗就是打槍打炮打鋼鐵,國家建設也是到處用鋼鐵,我國要搞工業化,要超英趕美,光用土坯不行,要大鍊鋼鐵!今年全國鋼鐵產量目標是一千萬噸,我們公社是一百噸,現在時間過去三分之二了,公社鋼產量的任務完成不到一半,往後幾個月要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荊書記說得口渴,端起杯子喝水,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有人說:「鍊鋼不是燒磚燒瓦,公社砌個爐子就能鍊鋼,這事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有人反駁說:「你沒見過的不一定就不行,據古書上說,秦始皇時候,有人用趕山鞭趕巨石下海,像趕羊一樣;唐朝有個叫胡媚兒的乞丐,他有一個玻璃瓶,裏面裝得進千軍萬馬。」

荊書洪喝完水抹抹嘴,又用筆記本拍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靜,他接着說:「別東拉西扯,向大家透露一個消息,公社決定調蔣金海到公社鍊鋼廠去當廠長,讓我會後通知他,我在這會上說了,大家也都知道一下。」

金海一愣說:「我打過仗種過田,沒辦過廠,鍊鋼更是外行,叫我去是趕鴨子上架呀。」

「鍊鋼誰都是外行,那也得干,公社黃書記說了,鍊鋼時間緊任務重,非得有個敢打硬仗的人掛帥,各大隊幹部排來排去還就你合適,趕鴨子上架也得趕你去,你邊摸索邊干吧。」荊書洪不容置疑地說。

公社鍊鋼廠在蘆塘河邊,廠房是一棟寬敞的磚瓦房,牆上掛着醒目的橫幅標語:「不怕人窮,只怕志短」,「大鍊鋼鐵,超英趕美」;廠房中間是一座兩丈多高的高爐,爐膛內爐火熊熊,兩旁的屋子分別堆著煤和木炭,從各村收來的廢舊鋼鐵,堆在離高爐幾丈遠的角落,多數是破鍋、舊犁頭、生鏽的釘耙、鋤頭、鐵鍬,還有鐵絲、秤砣等等。

副廠長高峰向新任廠長金海彙報工作:「當前的主要問題,一是煉出的鋼質量上不去,基本上還是鐵,我們分析可能是高爐的高度不夠,爐內溫度不夠,準備把高爐再加高些;二是廢舊鋼鐵、煤和炭的庫存不多,要完成年產百噸的任務,缺口很大。」

金海說:「如果確定是高爐的高度不夠,就先加高高爐,材料的問題等各大隊把食堂辦起來,社員們家中不用做飯,可以收到不少鍋鏟瓢勺,能解決一部分材料問題,後邊的缺口咱們再想辦法。」

正說話間,公社廣播站廣播員琚玲珺來了,平時大家只在廣播里聽她清脆甜美的聲音,此時她的美貌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琚玲珺24歲,身材高挑,兩腿修長,柳葉眉,杏核眼,鼻高齒白;一身半新的綠軍裝乾淨合體,給人一種不愛紅妝愛武裝的英武氣質。

金海早就認識他,他父親琚思存是金海的老上級,母親安廣雲是軍醫,老家是金壇堯塘,離皇塘十里地。

在部隊時,安廣雲叫金海小老鄉,讓琚玲珺叫金海叔叔;琚思存犧牲后,安廣雲轉業到金壇縣醫院任副院長。

琚玲珺高中畢業后差幾分沒能考上大學,當時她面前有三條路:復讀來年再考,參軍和參加工作,她選擇了參軍,在部隊當了三年電話兵,復原后,也有幾個去向可以選擇:她嗓音好,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以去縣廣播站做播音員;她長相秀氣甜美,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能歌善舞,在縣中時就是文藝骨幹,可以去縣劇團做演員,她的母校還希望她回校做音樂老師。

正當她猶豫不決時,金海為合作社買農具去金壇,順便看望安廣雲,遇見了琚玲珺,多年不見,當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聽說她正在選工作,就說:「別猶豫了,跟我到皇塘去吧,鄉里剛建了廣播站,就找不到一個普通話標準的播音員,荊鄉長讓我幫助找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安廣雲說:「好啊,工作不錯,皇塘也不遠,離家二十幾里路。」

琚玲珺早就仰慕金海,她從父母口中聽了不少金海英勇作戰、立功受獎的故事,上學在寫作文「一個最可愛的人」時,她便寫了金海,金海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現在她願意到金海身邊去工作。

女兒願意去,安廣雲支持,後來女兒與金海戀愛,安廣雲也不反對,倒是金海有點顧慮,說:「比你大了七八歲,你過去一直叫我叔叔呢。」

「叫你叔叔,你以為自己就是叔叔了,我現在叫你叔叔,你還好意思答應嗎?」

鐵打的漢子臉紅了,他不知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愛上這個姑娘了。

琚玲珺今天來找金海,是因為自己老家堯塘街上那個老屋的事。

琚玲珺外公外婆去世后,四間老屋一直閑置,一年前,安廣雲也因肝癌去世,琚玲珺成了房子唯一的主人。

昨天,有個遠房親戚來皇塘告訴她,當地生產隊想佔用她家老屋辦食堂,如果食堂辦起來了,房子恐怕不好往回要,讓她趕快回去看看。

琚玲珺想,不如把老房子拆了,建材拉回來,在皇塘街上找塊地皮,蓋上三間新房留着結婚以後住。

她把想法對金海一說,金海有他的想法,他說:「拆老房我贊成,蓋新房我不贊成,我們兩人結婚,住何家莊一間庭屋足夠了。」

「目光短淺,就老是兩個人,有了孩子還夠住嗎?」琚玲珺閃著大眼睛說,白皙的臉微微紅了。

「現在國家建設一日千里呢,等我們有了孩子,早就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金海精神昂揚地說,他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

「那房子拆了幹什麼?」

「鍊鋼缺木炭,把拆下的木頭拉到廠里燒木炭。」

「四間房就白送給公社鋼鐵廠了。」

「別心疼,你是送給鋼鐵廠廠長了,我當廠長,你該是第一個支持我的人吧?」

「那好吧,聽你的,就當我的陪嫁了。」琚玲珺也是大方人。

琚玲珺家四間老屋是老式的柱樑結構,閣樓和隔牆都是木頭的,柱樑都是又粗又直的杉木和楸木,能拆到不少木頭。

幾天以後,琚玲珺帶了十二個小夥子,拉了五輛板車去拆房,人剛要上屋頂揭瓦,一個腦袋又大又圓,剃著平頭,長著絡腮鬍子的漢子跑來大聲呵斥:「你們是誰?敢拆我們隊的食堂?」

「這是我家的祖屋,什麼時候成了你們隊的食堂了?」琚玲珺說。

絡腮鬍子打量一下漂亮的琚玲珺,有些尷尬的笑着說:「這屋老人沒了,一直沒人來住,以為你家不要了。」

「為什麼不要啊?老人沒了,還有後人呢,我們要把這房拆了,燒木炭鍊鋼呢。」

「拆了太可惜了,這樣好不好?這房子給我們生產隊,我們到茅山燒木炭跟你換。」

琚玲珺想了想問:「換多少?」

「兩千斤木炭。」

「你真精明,我家這麼多木料,還有磚瓦,就換你兩千斤木炭。」

絡腮鬍子趕緊改口:「三千斤,三千斤總可以了吧?」

「好,就三千斤,我省得拆你也省得蓋,十天之內送三千斤木炭到皇塘鋼鐵廠去;十天送不到,我再帶人來拆。「

「就依你,十天一定送到,今天你先拉些走,省得你不放心。」

太陽落山了,夜色漸漸吞沒了樹林和田野上最後一線晚霞;天空由黃紫色變成了灰黃色,銀白的星星從灰黃色中鑽出來,一閃一閃,俯瞰著朦朧的大地。

金海從鋼鐵廠出來,一路唱着「我是一個兵」,往琚玲珺的宿捨去,見門鎖著,他便轉身往公路上走,走到蘆塘邊,見一隊人說笑着迎面走來,琚玲珺清脆的聲音遠遠就聽得見,小夥子們拉了滿滿三車木炭。

琚玲珺告訴金海,自己用四間老屋換了三千斤木炭,金海很高興,說:「你們勞苦功高,我請你們到飯店吃飯。」

「我們都吃過了。」

「那把木炭拉廠里卸下來,你們回家歇著吧。」

琚玲珺等人們走後,對金海說:「月亮挺亮的,也不冷不熱,我們走走吧。」

「好啊。」金海摟着琚玲珺的肩,兩人在蘆塘邊慢慢走着,草叢裏小蟲嘰嘰叫着。

金海問:「今天累不累?」

「不累。」琚玲珺想起什麼問:「你覺得我拿四間老屋換他們三千斤木炭合適嗎?」

「當然合適,老屋拆下來的木料拉回來,也就能燒那麼多木炭,他們給木炭還省得我們自己燒呢,你太聰明了。」

「真的嗎?」琚玲珺聽到金海的誇獎,興奮得臉都紅了。

「當然!」金海轉過頭,在她臉上重重的親了一下,琚玲珺心裏暖暖的,她摸了一下金海的臉,覺得也有些熱。。

月光下,蘆塘河水閃爍著銀光,蘆葦都向岸埂傾伏着,有的已趴到路上;空氣中有蘆花和蒿草的氣味,夜風有點涼,琚玲珺不由得抖了一下,金海趕快脫下一件外衣給她披上,伸手緊摟住她的細腰。

南岸邊有幾條漁船亮着燈火,有歌聲從船上飄過來:「山清水秀靜悠悠,湖上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月影水面搖…………」

「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呀?」琚玲珺問。

金海笑嘻嘻的說:「你着急了。」

「去你的,你才着急呢。」琚玲珺難為情的笑着推了他一下,說:「是我媽託夢催問呢。」

「再煉出一爐鋼好不好?」

「聽你的。」

「昨天東崗大隊平整土地時,在一個老土窯下面發現了幾十箱炮彈和炸彈,可以鍊鋼的,我明天下午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呀,為什麼不去?我和站長說一下去採訪,在公社新聞里廣播一下。」

「那好,明天一道去。」

第二天下午一點鐘,琚玲珺來找金海,他抱歉地說:「我去不了了,一點半公社黨委臨時有個會,研究大鍊鋼鐵的事,我們改明天上午去吧。」

「我都和站長說好了,你不能去,我一個人先去看看。」

「好,你早點回來,晚上一起吃飯。」

「晚不了,六點還有一次廣播呢。」

金海拍拍她的背,目送她走上去東崗的大路,琚玲珺今天沒有穿綠色軍裝,穿的是一件淺灰色上衣、棗紅色的褲子,兩個短辮子用綵綢扎了兩個花結,手上拎個黑色的小包,步態輕盈,像一朵美麗的花往前飄去,拐彎時還伸開雙臂,轉了個圈,揮揮手,像穿花彩蝶;遠遠傳來她悠揚悅耳的歌聲:「不管風吹和雨打,勤勞的人不放假,不管春秋和冬夏,年輕人的快樂不放假…………」

金海覺得琚玲珺歌唱得比漁家女唱得好聽,田野里除草的老農民停下手中的鋤頭在聽,一頭吃草的牛也抬頭在聽,咬在嘴裏的青草也停止了咀嚼。

公社的會議開到一半時,外面傳來一聲巨響,有人說像雷聲,有人說像採石炸藥爆炸的聲響,金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擔心鍊鋼爐出問題,趕快跑出門去看,天空晴朗,廠房北牆邊兩個工人在抽煙聊天,牆內的大煙囪不慌不忙的向外噴吐著黃黑色的煙,煙隨風飄向蘆塘上空,金海的心放下了,回屋坐下繼續聽黃書記講話。

時間不長,東崗大隊周大隊長慌慌張張的跑來彙報,說挖掘炸彈的現場發生了爆炸,有幾個人受傷,已經送往常州人民醫院,黃書記當即決定停止開會,自己去東崗事故現場,讓金海和金副書記去常州人民醫院,做傷者的搶救和安撫工作。

二人趕到常州人民醫院,輕傷的三個人包紮了一下,已經住進病房;重傷的兩個人還在手術室里做手術,金海問送傷者來的郭隊長:「有沒有看見廣播站的小琚?」

「看見了,小琚傷得不輕,還在手術室里呢。」

金海急切地問:「她怎麼會傷到的?」

「有人說炮彈皮鍊鋼,裏面的炸藥倒出來可以做炮仗,就用榔頭石頭去砸炮彈炸彈;小琚認為很危險,就去現場勸阻,正碰上一個炮彈被砸炸藥爆炸了。」

「傷到哪兒了?」

「傷到臉了,血肉模糊的把我嚇壞了。」

手術室門外的搶救燈還亮着,金海痛苦得直搖頭,他很着急,也很後悔,昨天為什麼要告訴她發現炸彈的事?他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和胸部,彷彿如此能減輕心上人的痛苦似的。

時間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手術室的門開了,金海趕緊迎上前去,琚玲珺被車推了出來,她的頭上纏滿了白色繃帶,整個臉都包住了,只露出兩隻緊緊閉着的眼睛,她還在沉沉的睡着。

金海向主治醫生詢問傷情,醫生說:「彈片划傷了臉頰和鼻子,脖子上也有傷口,共縫了九十六針,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但今後容貌和說話肯定會受影響。」

金海的心像刀扎一般疼,對於愛美的姑娘,對於靠聲音工作的人來說,這個不要命的傷比致命的傷還要厲害,他不知琚玲珺的臉傷成什麼樣子,更不知琚玲珺能不能承受得住這個巨大的打擊。

一個半月以後,琚玲珺出院了,她用大紅圍巾包住臉,躲避著人們的目光。

回到家關上門,她摘下圍巾,照着鏡子仔細看自己的臉;鼻樑上的疤有一寸長,左臉頰上的疤有半寸長,儘管醫生縫得很密,還是如兩條粉色的百足蟲趴在臉上;更糟糕的是,一小塊彈片划傷了脖子,手術影響了聲帶,她的聲音變了,不再像百靈鳥,而是變得低沉沙啞,琚玲珺丟開鏡子,趴在床上失聲痛哭,身體顫抖著。

金海坐在床邊,撫摸着她的後背,安慰說:「別哭了,老哭對傷口恢復有影響,你現在好好休養;過一段時間我們可以到上海、北京的大醫院去做整容,一定能恢復。」

「你別安慰我了,不可能恢復了,在醫院躺了這麼多天,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人從小就殘疾,天生就丑,不是也得過一輩子嗎?臉傷就傷了吧,反正也不找對象了,吃不了開口飯,腦子沒壞,干點什麼都行。」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再休養一段,我們就結婚吧,我這個光棍也該有個家了。」

「好,你是二等甲級殘廢,如今我也殘了,兩個殘疾人在一起,誰也別嫌棄誰。」琚玲珺破涕為笑,臉上還掛着淚珠。

兩個月後,二人悄悄領了結婚證,沒有廣而告之,蔣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琚玲珺調到公社糧站當庫管員,來去路上和工作中,她總是戴個大口罩,只有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幾個大糧倉中間有一個高高的水泥電線桿,桿的半腰處掛着一個大喇叭,每天照樣廣播三次,新來的廣播員是丹陽城裏人,丹陽師範學校畢業,廣播帶着濃濃的丹陽南門口音,有人笑說:「小琚不廣播了,不光聽不到好聽的歌,廣播也變成丹陽廣播了,帶一股丹陽大麥粥的味道。」

琚玲珺看着飛舞的彩蝶,看着水泥電線桿上的喇叭,眼中含着淚水。

天公不作美,水稻灌漿時乾旱不雨,後來又陰雨綿綿,引起了稻飛虱病蟲害,大面積稻株枯死,收割脫粒后一過秤,糧食減產了三成,但交公糧的數不能減,根據放衛星的產量,何東隊的任務還增加了一萬斤,隊長荊雨春急得直跳腳,他找到金海說:「再交一萬斤糧,食堂的糧食只能吃到過年,過了年給每人發一根繩去上吊,你出風頭瞎放什麼衛星,看看別的隊都比你放的低,如今人家有飯吃,我們要餓肚皮,你說怎麼辦?」

金海也感到委屈和惱火:「我想着精神變物質,放個大衛星,鼓鼓勁,多打些糧食;誰想到要多交糧呢。」

「誰拉屎誰擦屁股,你得想辦法。」

」走,我們找歪嘴書洪去,是他讓放衛星的。」

他們到大隊部找到荊書洪,向他要說法,荊書洪雙手一攤,一臉無奈地說:「你們怪我找我,都沒有用,我就是個傳聲筒,你們有困難去找黃書記說吧。」

公社黃書記並沒有給何東隊減上交公糧指標,他說:「公糧數是縣裏按放衛星的數核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也沒權利給你們減,公社的院裏也不長水稻,只能你們自己回去想辦法,克服困難,辦法總比困難多。」

金海垂頭喪氣地走回家,他知道話是自己說出去的,如今找誰都沒有用。

弓形的彎月在雲彩中穿行,一會兒又被烏雲擋住不見了,村子裏暗而靜,夜色嚴厲陌生,簌簌冷風拍打着窗戶紙,發出啪拉啪拉的聲響,攪擾著人們的好夢。

金海累了一天,還是翻來覆去睡不着,妻子一覺醒來,見他還睜着眼,側過身,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問:「想什麼呢?還不睡?」

「傷腦筋的事情。」

」什麼事傷腦筋啊?」

金海罵了一句娘,憂愁地說:「我當隊長時放了一顆大衛星,生產隊得多交一萬斤公糧,被隊里人罵事小,真斷了糧可怎麼辦呢?」

「是啊,一萬斤可不是個小數。」妻子也沒了睡意。

金海說:「有人給我出了個主意,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妥,可又想不出別的辦法,愁死我了。」他說完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什麼辦法,你說?你說給我聽聽。」

金海猶豫了一會說:「荊大壯出了個主意,說糧站收糧時,你在入庫單上蓋個章,就算入庫了;到時過了磅不入庫,轉一圈再從旁門挑出來,你在單子上蓋個章他們拿去結賬,我覺得這是失職瀆職,讓你犯罪。」

琚玲珺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說:「為了何東隊的百姓,為了給你補過,就這麼辦吧,總得先把眼前交公糧的關過去。」

三天後的下午,天氣晴好,艷陽高照,風力不大,有點十月小陽春的溫暖。

皇塘糧站忙着收糧,大門口放着一台大磅秤,秤台上放了塊長方形木板,可同時放八籮筐稻或十六麻袋的稻。

戴草帽的質檢員小梁左手拿木質小磨,右手拿着長勺,他把長勺插入麻袋或籮筐下部,拔出時勺中帶有下部的稻粒,他捏十幾粒擱在木製小磨中,雙手擰磨幾下,打開蓋子吹去黃色糠皮,撿幾粒白米扔進嘴裏,咀嚼著判斷米質和乾濕度,心裏有數後放下小磨,拿筆填好驗質單交給社員拿去過磅。

等待過磅的隊伍排得很長,裝滿稻穀的籮筐和小車有一百多米長,一直排到大河邊。

何東隊的十九個男社員,挑來裝得滿滿的十九擔稻穀,質檢後過磅是三千多斤,過了磅拿着單子挑進大門后,他們沒往東南面開着門的圓形大糧倉去卸糧蓋章,而是跟着從糧庫往外挑糧裝船的民工,從西門出來了,民工挑糧裝滿船后運往縣糧庫,何東隊的社員們則跟着荊雨春,把稻穀挑到西街外竹林邊休息。

過了一個小時,他們把稻穀又挑來,驗質過磅后與上次一樣,又挑到老地方休息,過一個小時,他們又把稻穀挑來一次,沒有人注意他們挑來挑去糧沒入庫。

來來去去挑了三趟,社員們肩上的擔子都有些重,人也有些累,但隊長荊雨春的心裏美滋滋的,一萬斤的交糧任務完成了,再不用為食堂無米下鍋發愁,當荊雨春把三張蓋了入庫章的交糧收據拿到手時,他樂不可支忍不住唱起戲詞:「不如成其好事,一切都遮蓋……」

秋去冬來朔風勁吹,樹上的葉子紛紛飄落,被寒風吹得在房前屋后打轉,枯葉吹到背風的地方或瑟瑟發抖、或蜷縮到一起;溝渠里結了薄冰,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響。

婦女們用竹柄木榔頭在麥田裏敲打大的土塊,敲打細碎后再推平,蓋在短短的麥苗上。

幹活的女人中間多了琚玲珺,她用一條駝色的長圍巾包住了臉,就像被彈片炸傷後用繃帶纏住的樣子。

收糧結束,糧站的糧食一半送往縣糧庫,剩下的過磅后合庫,縣糧食局派人前來審核,發現少了兩萬多斤糧食,扣除正常損耗一萬多斤,還少了一萬斤糧食,縣糧食局認定是有人貪污了公糧,要追究糧站唐站長的責任,唐站長有口難辯,在批判會上痛哭流涕。

琚玲珺看着唐站長代己受過,於心不忍,站起來承認了她與何東隊作弊之事,最後上級研究決定,何東隊放衛星虛報數大,加上自然災害影響,交不上過頭糧不予追究,只對隊長進行批評教育,但琚玲珺作為糧站工作人員失職瀆職,違反職業道德,受到開除公職的處分,回到生產隊當農民。

傍晚時分,收工哨響,婦女們肩扛木榔頭說笑着回村,去食堂吃晚飯,琚玲珺像一隻孤雁落在後面,她不能去食堂,她還是吃糧站的供應糧。

她回家放下農具,洗洗臉和手,換了衣服,開始淘米煮粥,她坐在灶台下燒火,灶台的排煙道有點堵,有些煙從屋頂的煙囪出去,隨風飄向村外,有些煙從灶堂口出來,嗆得她直咳嗽,紅紅的火苗跳躍着,照着她眼裏的淚,還有臉上脖子上長短不一的傷疤。

「砰、砰、砰」,有人敲門。

「進來。」琚玲珺抬頭向大門叫了一聲,繼續往灶膛里塞著柴草。

進來的是西野田村的民兵排長邢曉東,他長得粗壯,穿身黑衣黑褲。

花園大隊沒有完成廢鋼鐵上交任務,荊書洪組織幾個村相互交叉檢查,西野田村派人查何家莊村,邢曉東看琚玲珺家煙囪冒煙,推門而入,走到灶前,二話不說,用隨身帶的鏟子伸到鍋邊一翹,鐵鍋翹起了半邊,他用抹布墊著滾燙的鍋沿一拎而起,米和水全倒進了灶膛,一股水蒸氣騰空而起,灶膛里的煙火熄滅了。

「你幹什麼?」琚玲珺站起來厲聲問。

「幹什麼?大鍊鋼鐵,你家的鍋為什麼不上交?」

「我是吃供應糧的,公社允許留一口鐵鍋。」

「我不管,荊書記沒有交代,你有話去大隊部說!」邢曉東拎起鐵鍋就走,琚玲珺顧不得拿圍巾跟在後面追,追到離大隊部不遠的大石橋上,邢曉東手一滑,鐵鍋掉在石板上,「砰」的一聲摔成五塊碎片。

琚玲珺揪住他的衣服,二人激烈爭吵起來,荊書洪聽到爭吵聲,一瘸一拐趕來,解釋說:「我忘了和邢曉東說,何家莊除了蔣壽海、荊達夫兩家保留一個鐵鍋,還有你家可以保留一個鐵鍋,等供銷社來了鐵鍋,大隊買一個賠你。」

琚玲珺見荊書洪出面調解,她敬重戰鬥英雄和殘廢軍人,便不再爭吵,說:「不用了,我們自己買。」

琚玲珺把五塊鐵片摟在一起抱回家,看着空空的灶台,傷心得哭了,直到天黑,她也沒點燈,沒關門,只是坐在板凳上獃獃的看着外面,看夜色一點點吞沒門外白晝的光亮,看夜幕一絲絲落下,她等丈夫回來。

八點多鐘,金海回來了,見屋裏黑燈瞎火的,問:「怎麼不點燈?你吃飯了沒有?」

琚玲珺把桌子上的油燈點亮,情緒低落地說:「還吃什麼飯?大隊來查鍋,把鍋都打碎了,正好給你大廠長鍊鋼用。」

「我不是鋼鐵廠廠長了,我到玻璃廠當副廠長了。」

「為什麼?」

「煉了十幾爐鋼都是生鐵煉成熟鐵,一塊鋼也沒練出來;溫度不夠,工藝不行,卻怪我工作沒做好,我說我還是回生產隊當隊長,我喜歡種田,公社領導不同意,我說去農具廠也不讓,說玻璃廠一直沒副廠長,讓我去當二把手。」

琚玲珺苦笑着說:「打破了一口鍋,心想剛好拍拍你的馬屁,還拍到馬腿上了,你為什麼要去農具廠?」

「我想將功補過生產農具,前一時期為了大鍊鋼鐵,好多大隊把農民正用着的犁頭、鋤頭、釘耙都當廢鐵上交了,現在冬天搞水利建設,好多人連釘耙都沒有,怎麼幹活啊?」

「毀了農具不是你的錯,你就去玻璃廠吧。「

「明天就去,你現在到社裏當農民了,索性跟着吃食堂去,省得自己弄菜燒飯洗鍋刷碗,每月還給國家省二十七斤糧,過兩天給你辦手續。」

「隨你吧,有飯吃就行。」

「我去壽海家看看,給你弄一點吃的。」

「算了吧,又要麻煩人家。」

「難得一次,我去一下。」

金海出門往西去了,東邊的鄰居家女兒朱章秀上小學五年級了,在學校學了新歌,這會兒站在門前樹下唱着:「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着藤,藤兒牽着瓜,藤兒越肥瓜越甜,藤兒越壯瓜越大…………」

琚玲珺愛唱歌,從受傷以後再也沒有唱歌,這時忍不住低聲跟着哼哼,金海拿了兩塊發麵餅回來了,聽見了說:「這歌還挺好聽的,歌詞也好。」

琚玲珺立刻停止了哼唱,金海愕然無語,知道自己又不小心戳了妻子的痛處,他一輩子都要後悔,自己那天為什麼讓她去東崗呢?不去東崗,不是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嗎?

朱章秀又唱起了新歌:「星星和月亮在一起,莊稼和土地在一起,社員和公社在一起,幸福和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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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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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公社鍊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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