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非凡者
不對勁，還是不對勁……
愛德華坐在車廂內的木板凳上，抓握紳士杖的左手，不知不覺鼓起了青筋。
本應逐漸緩和的心緒，卻像打濕的蛛網，始終無法平復。
他皺緊眉頭，感受着被捏緊的心跳，耳邊又浮現出絲絲蚊語。
「走…快走…有恐怖…來了…來了……」
嗡鳴聲，密密麻麻，一點點地扯緊頭皮，帶來莫名的抽痛感。
愛德華下意識抬手去扶，卻突覺手臂一陣瘙癢。
動作僵止，他有些茫然地低頭，擼下袖子。
只見——
一道黑色的燙傷痕迹！
竟從手掌起始，盤繞右臂，似千足毛蟲一般！
緩緩蜒下！
…………
聖維爾肯教堂。
站在二樓陽台上的男人，正用暗金色的雙眸，凝視一個方向。
下一刻，他忽然抬手，拽住胸前的教士袍，往斜上拉去，正好卡住了肩部的掛鈎。
紅底金邊的教士袍，頓時就成了披風形狀，底下的服飾亦得以展露——
一套純白色的板甲衣！
其整體呈圓弧形，只在關節處焊上猙獰的尖刺，腰腹與罩裙上的甲片樣式粗獷，好像在哥特風格之中，混入了一絲北歐海盜的狂躁。
當然，無論設計樣式如何，都遮掩不住着甲之人的身份，因為——板甲右胸的小盾上，一團熔金刻畫的火焰銘紋，正於陽光下熊熊燃燒。
他是一名【聖火騎士】！
「主說：驅除邪惡。」
騎士沉聲頌念。
他掛好披風，雙手一抖，整具板甲都跟着震動，彷彿蓄勢待發的箭矢。
緊跟着，他便膝蓋下壓，彈射似的往前衝去！
大風驟起！
僅僅一瞬，那道純白的身影，就已沖至陽台邊緣，而後猛力躍入空中。
只見——
他在陽光下微展雙臂，鷹啼般吹了聲口哨，又如飛燕般輕盈滑翔，穩穩落到了最近的民居屋頂。
明明穿着厚實的板甲，卻絲毫不影響行動，落地時也沒多大聲響。
聖火騎士抬膝起身，灰藍色的平敞屋頂，立刻成為了最好的衝鋒跑道。
他毫不猶豫地加速，將金紅披風扯出殘影，如同一頭恐怖的凶獸，轟然朝眼中的方向碾去！
而空氣之中，隱約還有戰馬奔騰之聲跟隨。
…………
愛德華如坐針氈。
公共馬車被地面的鵝卵石搖晃，空氣中瀰漫着香檳街的酒氣，以及一絲絲渾濁之霧。
走在霧中的行人們，臉上自帶一種微醺的可愛醉紅。
但愛德華只覺得噁心、刺眼。
心底里，那一點點回追的危機感，幾乎要令他瘋狂。
是騎士！
一定是永恆之火教會的騎士！
他們發現我了！！
一瞬間，各種關於「獵巫行動」中實施扦插刑、火刑的傳說，紛紛從腦海里蹦了出來，讓他整個人頭皮發麻。
不、不行，我不能就這麼坐着等死！必須得做點什麼！
愛德華咬緊了牙齒，在「得得得」的打戰聲中，瘋狂地轉動起腦子。
我被教會發現了，就因為經過了廣場……
危機預感……危機預感來自異卵！
蟲鳴！它很害怕！永恆之火就像是它的天敵！
所以、所以燙痕也……與它有關！
愛德華用力低頭，狠狠直視手臂上的黑痕，
觀察幾秒后，果然發現——那毛蟲般的痕迹，其實是在沿血管蠕動！
錯不了，是異卵分泌的物質，它流在血管里，此刻卻被灼燒了！
新的發現，令愛德華精神一振，他連忙再往細看，就見黑痕快流到了肩膀的位置，速度逐漸變緩。
什麼原因？分泌物燒完了？
愛德華想不明白，但卻有辦法探查。
他快速閉眼，努力集中精神，想像自己再度融入那種「內視」的狀態。
下一秒，視野變幻！
猩紅與水沫的世界緩緩浮現，一顆碩大的腦被無數絲線包裹，漂浮在了眼前。
成功了。
愛德華來不及欣喜，立刻向上看去。
就見那一顆躺在腦溝之中的漆黑硬卵，一改先前的安靜模樣，正如蟲蛹呼吸一般膨脹收縮，用看不見的口器，向外分泌著汁液。
那汁液呈淡白色，粘稠如熔化后的膠衣，輕飄飄地往下爬去，鑽進了腦殼上的各個孔道。
如此場面，看得愛德華一陣惡寒。
他穩住心態，催動霧氣狀的身軀，緊追着其中一條汁液而去，不一會就順着身體，來到了肩膀位置。
眼前，卻是令人驚駭的一幕：
無數淡白色的粘稠汁液，從身體各處鑽出、匯聚，而後順着血管，迎面撞上了一團暗金色的火！
那團火焰不大，也不亮，就像一枚殘弱的火種，卻偏偏散發出一股恐怖的威勢。
異卵的分泌物碰到火焰，就像積雪觸鹽一樣快速消融，只能靠着不停輸送的數量，延緩灼燒的推進。
愛德華凝視這一幕，忽然猜測，這團火焰能否將異卵燒掉？
但他馬上又打消了這一念頭，因為就算可以，他也不敢讓火焰進入自己的大腦——萬一不小心燒穿了哪條神經，這具身體就完蛋了。
紅粉的血管中，暗金火焰與分泌物的對抗，短暫形成了僵持。
愛德華驅散雜念，專心思考起對策。
如今的情況已很清晰：暗金火焰發現了異卵，想要將其制裁，異卵應激性地大量分泌汁液，試圖阻攔。
所以，按照常理的邏輯，如果我能夠把異卵消滅、或是藏起，暗金火焰就不會繼續了？
消滅……藏起……
話說暗金火焰，好像沒發現我這團霧氣？
愛德華上下觀察，忽然催動一部分霧氣，包裹向其中一小團淡白色汁液。
粘稠的汁液正在蠕動，被霧氣一把攥住，外沿一部分液體，頓時爆漿般地濺射出去。
愛德華強忍噁心，檢視其變化，很快就發現，被包裹的汁液好像凝固一樣，不再動彈。
他又試着將霧氣推出去，懷着隨時斷截的準備，靠到了火焰附近。
而火焰，居然沒有絲毫反應，彷彿霧氣並不存在！
有效果！？
愛德華頓時興奮起來，立刻抽回霧氣，迅速溯流而上，回歸到了大腦之前。
他凝視那顆呼吸著的異卵，定了定神，而後鼓盪霧氣，像一張被掀起的大網，緩緩對它罩落。
籠罩的速度似慢實快，異卵毫無反應地被灰霧裹住，連同那些剛噴出的汁液，凝如琥珀。
一秒……兩秒……
愛德華僵硬數息，異卵仍無變化。
它停止了呼吸般的脹縮，也不再噴射汁液，又同更早時一樣安靜了。
成、成功了？
愛德華有些愣神，隨即又想起什麼，頓時回望肩膀的方向。
這一刻，「內視」的能力彷彿升格。
攜帶意識的灰霧，無師自通地分出了一點，鑽進孔隙，直奔火焰與分泌物的對抗前線。
他見證到了分泌物的慘烈結局。
失去後援的淡白汁液，根本無法阻擋暗金火焰的入侵，哪怕身體內殘留的所有汁液都聚過來，也僅僅支撐了幾秒而已。
暗金火焰吞噬了最後一絲汁液，抖動一下，似乎還想繼續獵殺。
愛德華剛有些緊張，就見其失去目標似的凝滯原地，然後緩緩弱了下去，直至熄滅。
噗——
愛德華彷彿聽見了蠟燭被吹滅的聲音。
然後，一陣強烈的消耗與虛弱感覺，潮水般湧上來，迫使他退出了「內視」的狀態。
他睜開眼，發現面前是木製車廂的地面，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呼……回來了，暗金之火熄滅，危險感就此消失，我沒事了……沒事了……
愛德華滿身疲憊，心裏卻非常地輕鬆暢快，就連嘴角都忍不住翹起了一絲。
他慢慢抬起頭，有些怡然地掃視車廂。
可這一掃，卻正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眸。
充滿惡意。
…………
「噠噠噠——」
遠處，聖火騎士極速飛奔。
他衝過藍灰色屋頂，縱身一躍，竟跨逾二十幾米，落到一棟哥德式建築的雙塔中間。
騎士一個翻滾卸力，停在黑鐵色的平台上，抬眼就望見一輛沐浴日光的公共馬車，正朝着下個路口駛去。
暗金色眼眸一閃，他似乎看見什麼，再不停頓，用力往街道上撲去！
…………
灰藍色的目光，映照出一張充滿惡意的臉。
它屬於一個不修邊幅的邋遢男人，就在愛德華的正對面！
他雙手放於膝蓋，身體坐得筆直，污油虯結的長發豎垂遮蔽，僅露出一雙極度充血的眼。
而這雙眼，無視了左右的其他乘客，只對準愛德華，陰惻惻地盯過來。
愛德華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一口氣直接憋進了肺里，表情完全僵住。
他頂着目光，一點點攥緊紳士杖，同時拚命扯動腦筋，試圖思考對策。
但很快，就又發現情況還有不對：
對面的邋遢男人，他的眼裏只有純粹的惡意，純粹到沒有絲毫雜余，包括屬於人類的生氣。
所以，相比起兇徒，他更像是一具……屍體？
愛德華有些愣神。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整體一震！
猝不及防的抖動，讓所有乘客都往前傾倒，騷亂瞬間熙攘，尖叫聲跟隨響起。
但緊接着，一道沉厚的嗓音傳來，竟輕易將所有的吵鬧壓下。
他說：「離開！」
愛德華瞳孔驟縮，立刻察覺到一股力量從體內生出，控制了他的四肢，轉身攀上車窗，要把自己狠狠往外甩去。
他本能地想要反抗，但餘光一掃，看見與他相同待遇的，還有其他所有乘客，頓時又克制住了。
呼——
熏風掀起發端。
肩背皮包、手握木杖的年輕紳士，自那小小車窗中魚躍而出，夾雜於左右十幾道人影里，瀟灑落在地上。
而後仰著頭，伸着手，以一副慌亂姿態，屁滾尿流地往遠處跑去！
啊這……
愛德華心底抽搐。
體內這股力量，像極了人類危急關頭的爆發，不僅控制着身體遠離馬車，還通過影響激素，讓自己「相信」絕不能停下。
再看周圍，他見街上行人皆是同一副狼狽狀態，頓時猜到大家是真的「害怕」，內心清醒的自己，反而才是異類。
而造成這一切，發出那道嗓音的人，必然是一位強大的非凡者。
心思大段，實如電轉。
愛德華豬突出十幾米，正遺憾不能看見施術者，忽覺脖子一松，竟是影響削弱，可以扭動了。
他當下一喜，接着就小心回頭，想看看馬車的情況。
結果，恰讓他看見了精彩一幕：
只見一名高大騎士，巍然立在街頭，他著純白板甲、掛金紅披風，一頭金髮像獅子一般隨風飄揚。
兩匹拉車的大馬為了避他，跪翻在了路邊，漆紅的車廂因而傾斜，撞裂了右側的灰牆。
場景左下角於是鏤空，在那旋轉的車輪邊，一匹馱著長劍的白馬，正自遠及近奔來。
但以上都不是重點。
最令愛德華驚駭的，是在那揚起車廂的車窗，有個人頭露了出來！
那是方才坐在他對面的邋遢男人！
他身體後仰，頭部旋轉180°望下來，長發下的整張臉都往外鼓起，連同眼珠一起，像有什麼要鑽出來一般！
愛德華心底發寒，正待尋那馱劍的白馬到未。
「砰！」
一道金光閃過。
鼓若巢蛹的腦袋，登時被打得碎爛，屍體燃着火焰倒下。
馬車前，高大騎士甩動右手，將一柄旋轉的左輪手槍，瀟灑收回腰間。
「……」
槍？
愛德華瞠目結舌，一時沒反應過來，以至於又被體內力量拖拽，連滾帶翻地往後爬去。
轉身之前，他所看見的最後一個場景——
騎士跨上白馬，迎著陽光奔離。
……………
「噠噠噠……」
陰暗角落，一名穿白色衣袍、戴圓邊眼鏡的教士默默走過。
某一刻，他忽然抬首，目光從鏡片的頂部射出。
「死了？這麼快？」
教士喃喃自語，而後低頭加快腳步，往巷子的另一端行去。
但沒一會，他卻又停住了，目光驚疑地看向前方：
一名高大的聖火騎士，正抱臂站於巷口，冷冷朝他望來。
「你居然能找到我？」
教士有些不可思議，同時雙袖一抖，往地面揮落了幾枚古怪種子。
可沒等他施法催動，雙手間的動作，就第三次僵在半空。
「你、你是？！不！你怎麼會在這？！」
教士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瞳孔中，那名騎士的身上，居然開始一點點燃燒起金色的火。
灼熱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