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餘韻

九.餘韻

灰帽街頭。

一道身影「嗒嗒」奔出拐角,踉踉蹌蹌地,朝着路邊一棟公寓跑去。

他穿着沾染塵泥的正裝,有一頭散亂的雜色金髮,灰藍色眼眸里滿是驚恐。

——正是愛德華·亨特。

他其實已能控制住身體,但為了不那麼顯眼,在脫離了香檳街后,仍然順從了本能的反應,任由其豬突猛進。

終於,他看見了公寓大門,咬緊牙齒,一溜煙鑽了進去,風一樣越過在準備晚飯的住客,回到自家房間,「砰」地甩上了房門。

紳士杖撂在門廳,皮包甩在桌面,愛德華狠狠一屁股扎進床鋪,雙手顫抖地抱住腦袋,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他當然不願這般,但被那股非凡力量控制之人,就該是這麼狼狽。

愛德華喘了一會,感覺嘴巴有點發乾,便要伸手去拿杯子。

誰知抬起時候,手臂竟仍在顫抖,像發了羊癲瘋似的,都逃回到家了,也沒見停的。

這也太搞了吧?!

愛德華一臉黑線,也不再隨它擺佈,閉目展開念頭,想像霧氣從大腦鋪開,鑽入全身。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他成功得非常輕鬆,一下就摁住了躁動的軀體。

再睜眼時,手臂正常平舉,握杯,喝水,一口清涼。

「哈……舒服……」

愛德華極為放鬆地呼出口氣,整個人仰倒在床上,完全不想動彈。

從看見教堂,到遇險,而後解決未知火焰,又再遇險,最終於屁滾尿流的情況下,見證了一場過分帥氣的非凡者「決鬥」。

本不複雜的購物之旅,竟給他一種「戲劇就在身邊」的感覺。

此刻,戲劇雖已落下帷幕,餘韻卻仍在心中盤旋,甚至從幕布后的陰影里,又牽扯出來許多東西。

比方說:他腦子裏的這團霧氣。

愛德華揉了揉太陽穴,回想之前控制灰霧,與暗金火焰、異卵汁液三方對抗的場景。

當前已知信息:

其一、灰霧可以凝固異卵、及其分泌物。

其二:灰霧不會被暗金火焰發現,甚至能隱藏其餘事物(包括異卵)。

其三:暗金火焰來自永恆之火教會,路過時莫名出現,但只針對異卵,失去目標后即熄滅。

綜上三條,愛德華可以輕易得出一個結論:灰霧很神秘,位格很高,但不屬於「邪惡陣營」,值得好好研究。

他定了定神,乾脆地閉上眼睛,結果僅一動念,就瞬息進入了灰霧狀態。

猩紅入目,愛德華熟練轉換視角,觀察著身體的各個角落。

他現在既操控灰霧,也操控身軀,兩者互不影響,就像多了個器官或分身。

心意一動,身軀緩緩坐直,灰霧則分成了數塊大小不一的部分:最大的裹住異卵和未處理的分泌物,其餘小塊則在體內不斷滑動。

愛德華覺得很有意思。

這灰霧他越用越順手,且還未怎麼研究,每次就都比前一次更強大一分,像極了小說里的「金手指」。

再聯想最初時候,自己沒有身體,化身為純粹霧氣遊走……

我的本體,究竟是這具軀殼,還是這一團霧呢?

他把玩著一道道灰濃霧氣,大概估摸其體量,比上一次、上上次各增加了多少。

正走神間,竟忽然把一道霧氣甩進了鼻腔,順着鼻孔鑽了出來!

什麼?!

愛德華猛然睜眼。

他雙目鬥起,

觀察鼻前那一道絲線狀的灰霧,發現自己似乎突破了某種壁障。

像小孩子忽然就學會了走路、學會了騎車,他也莫名其妙地,就能夠在平常狀態下,操控霧氣了!

「嘶……」

愛德華也被自己嚇了一跳,豁地從床上站起,又小心翼翼地移動腦袋,生怕灰霧被扯斷。

再然後,他發現灰霧離體1米仍可掌控,登時就像得了個新奇玩具,帶着它滿房間轉悠起來。

撩撥窗帘,陽光下生出丁達爾效應;鑽進水杯,陶杯里頓時颳起了灰龍捲。

灰霧觸碰桌上的鋼筆,而後將其纏繞,用力舉起……嗯,0.5厘米,還是差了點,如果霧氣再多些,估計還能再高個幾毫米。

愛德華暗自點頭,明白要將霧氣當成「法師之手」,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他環視卧房,忽然間看見了一把金屬小鎖。

它安靜地拴在書桌抽屜上,裏面只鎖著幾枚便士,是亨特誘導竊賊的障眼法。

愛德華微微眯眼,操控灰霧,無聲無息地鑽進了鎖孔。

下一秒。

「咔嗒。」

小鎖墜落。

…………

聖維爾肯教堂地底。

金屬鑄造的大門被推開,燃燒在壁爐內的火焰,把光芒映入了走廊,照出一道高大身影。

「咔咔咔……」

身着純白色板甲、肩披紅底金邊披風的聖火騎士,緩緩從門外走入,坐到了室內唯一的椅子上。

一頭獅子般的金髮豎直垂落,褪去暗金光芒的眼珠,沉澱如兩口深潭。

騎士探前身子,把與木椅配套的桌子拉近,過程中整個人顯得嚴肅無比,彷彿在對抗什麼無法言喻的壓力。

沉默著,他將右手伸進腰側左輪旁的小袋,抽出來了一卷羊皮紙,仔細展開,鋪平在了桌面上。

接着,又一次抬手,卻是按在右胸小盾之上,像開啟一扇十米高金屬大門似的,重重一拉!

並不存在的轟鳴聲響起——

一瞬間,璀璨的暗金光芒徹底綻開,頃刻遮去爐中火,充斥了整個房間!

任誰都無法想像,在這扇——勾畫有熔金火焰銘文的——右胸小盾之下,一大片紫紅色血肉當中,居然鑲嵌著一盞古老、肅穆的風燈!

他竟沒有心臟!

騎士默默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四四方方的漆黑柵欄,被無數可怖血絲纏繞着,卻染不上一點猩紅;內部一團暗金火焰,彷彿永不會滅地燃燒。

他的目光穿過柵欄,無視周圍缺血泛紫的肌肉,直勾勾盯住了火焰內部:一道幽綠的煙氣,正盤旋著無法離去。

騎士凝視火焰與煙氣,深吸口氣,而後雙手合握,沉聲頌唱道:「永恆不滅的火焰,我奉上有罪者的靈,請將他七日內的記憶展示於我!」

「……」

然而,風燈並沒有變化。

騎士目光暗沉,略微思考兩秒,他改換語句,重又頌念道:「永恆不滅的火焰,我奉上有罪者的靈,請將他三日內的記憶,展示於我!」

這一次,火焰有了反應!

暗金光芒如一張蠕動的巨口,翻滾撩烈間,將已入嘴的幽綠煙氣啃噬掉大半,只留下一些黑色殘渣,星星點點地往柵欄外吐出。

那些殘渣自騎士胸口飛濺,雨打在泛黃的羊皮紙面上,頓時融入作墨,蟻覆般扭曲聚合,終成了一大段冰冷的文字。

幾乎同時,纏繞風燈的那片肌肉,竟像瘋蛇一般擰結起來,騎士的臉色也瞬間變得僵硬,顯然痛苦無比。

但他卻生生忍住了,一聲不吭地抬手,將右胸小盾闔攏,遮蔽住放射的火光;同時目光凝於羊皮紙,將全部注意都投在墨字之中。

只見第一段寫着:

【5月3日,這裏對我的吸引力更強了,彷彿一塊香甜可口的大蛋糕,就等着我去品嘗!但不行,我還是要再謹慎些,必須先試試三大教的態度……】

在騎士沉默的閱讀中,時間一分一秒流過。

不知過了多久。

「噠……噠……」

一段緩慢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緊接着是一句溫和嗓音的問候:「科沃爾,你還好嗎?」

聖火騎士身形一頓,高大的背影就像無言的山脈,被壁爐之火重重打在房門附近。

「……我沒事,你可以進來了。」他緩緩道。

聽見回答,一名穿純白長袍的教士,便一步步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卻是一名面容俊朗的年輕人,嘴角常掛的溫和笑意,能夠陶醉無數青春少女的心。

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雙眼不知為何,被一條黑紗布給蒙住了。

「這次是什麼?」年輕教士彷彿能看清黑暗,「視線」在羊皮紙與騎士之間來回,「馬車上簡直一團糟,伊諾克他們又有的忙了。」

聖火騎士開始收卷羊皮紙,口中簡潔道:「一個被吸引來的瘋子。」

「又一個?」年輕教士明白過來,有些苦惱地搖頭,「那群邪教徒到底建了什麼,大型吸蛾燈嗎?」

「不知道,但墮落天使教的分部,已被我剷除,這是肯定的。」

騎士站起身,把羊皮捲紙收回腰袋,看向身邊的年輕教士,語氣少見的柔和:「後續的處理,辛苦你們了。」

「哪次不是呢?都習慣了。」年輕教士笑呵呵道,「接下來,你是準備回首都?」

「聖堂來信了。」

騎士輕輕頷首,又補充道:「而且我一直在這,城裏的教授們估計會不高興。」

「呵呵,那群老瘋子……」

教士無奈搖頭,忽然又好奇:「你這次回去,大概就要晉陞了吧?」

騎士忽然沉默,右手不自覺按在了胸口,過好一會,才緩緩吐出一句:「晉陞不是好事。」

「……」

年輕教士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多提,只是雙手合握,對着似山一般的騎士,虔誠吟頌道:

「聖火不滅,人類永恆。」

…………

「咻——呼——」

一道灰濃霧氣,在書桌附近御劍似的上下來回。

房間內,愛德華仍在研究灰霧的能力,小心進行着各種嘗試。

他已經知曉,霧氣可以凝固異卵,但不能將其吞噬或者破除。

——為獲得這個結論,他甚至還放出一絲分泌物研究,險些讓它注入身體,當真后怕。

此外也有好消息:愛德華經過計算,發現灰霧的量確實在逐漸增加,雖然極少,但一丁點一丁點的長勢亦很喜人。

又「玩」了好一會,直至精神有些疲累。

愛德華總算滿意,這才停止操縱,將灰霧吸回到身體里,而後翻出鼓鼓的皮包,將下午購買的東西全部取出。

再接下來,就是拿出《汲取之書》,對照書上文字,一樣樣分析處理。

他已經有了決斷:事不宜遲,今夜就要將書店長煉製成屍傀!

所以這些買來的儀式材料,該研磨的研磨,該過濾的過濾,統統都要預先準備好。

正當愛德華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的時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連串粗暴的叩門聲在耳邊炸響,其中很快又扎進來一句粗暴的喊話:「亨特!愛德華·亨特!你在嗎?!」

啊,聽聽這悅耳的嗓音,這不是我們和藹可親、體貼大方的房東先生嗎?

愛德華無語幾秒,在對方再度叩門之前,對着門口喊道:「……我在!馬上就來!」

一陣收拾之後,房門輕輕敞開。

愛德華·亨特閃露門邊,以一副非常瀟灑的姿態,低頭笑道:「哦,尊敬的奧勃良先生,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我記得……嗯,今天並不是收租的日子。」

面前,身材矮胖的房東先生挺直了腰板,他臉型四方,穿偏小號的皮鞋和正裝,手中卻拄著一根手臂粗的紳士杖,顯得很不好惹。

「亨特!」

不好惹的房東先生稍仰起頭,臉頰肌肉咬得繃緊,道:「我聽說你被工廠炒了!沒工作了!」

他用微突的眼球掃過愛德華,又掃過他身後,接着狠狠道:「你在這!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卻在這!看來傳言是真的!」

矮胖房東彷彿在用全身力氣,吐出每一句話,這才一會,就聽得愛德華耳朵發疼。

他忍不住撓了撓,盡量保持微笑:「謠言不可信啊先生,敢問這些消息,您是從哪裏聽來的呢?」

「你不用管!街上都在傳!明顯是真的!」

房東先生一揮臃腫的右手,看自家房客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竊賊:「離收租的日子只剩3天!3天!你能交上房租嗎?!」

「那不是,還有3天嗎?」

愛德華漸漸收起了笑容,對矮胖房東認真說道:「奧勃良先生,您應該見過很多失業之人,知道他們是個什麼狀態。」

「頹廢、落魄、沒有希望,他們是真的交不起5便士一周房租,甚至連半便士的飯錢也要省著花……但您看看我。」

愛德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兩人身側,走廊上探出頭來看熱鬧的人影。

其中有個臉上粘了漿糊的小女孩,綠綠的眼睛掛在黑瘦的臉上,非常明顯。

「您仔細瞧,我跟他們,一樣嗎?」

房東回頭看看,又上下打量幾眼愛德華,語氣終於放緩:「你們確實不一樣,你是識字的,會寫文書容易找工作。」

「沒有錯。」愛德華打了個響指,「我其實已經看好了一樣新工作,明天就會去面試,保證不會讓您失去一位優質房客。」

「......你最好是!」

房東先生終究被說服了。

他最終選擇相信愛德華,在連續重複「還有三天」之後,拄著棒槌似的紳士杖,一路「咚咚」而去。

愛德華目送他離開,關上門,眼神一下變得深邃。

我失業的傳言,是誰散播的?該不會又是我那親愛的監工先生吧?

可是……有必要嗎?

愛德華·亨特究竟做了什麼?即使離職,他也要窮追不放?

思考很久,除了懷疑跟賬目有關外,記憶里並沒有太多信息,愛德華只好暫時放下。

不過,這公寓確實不能久住了。

傳言都能從工廠,散播到吝嗇鬼耳朵里,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手段?

今明兩天,最遲後天,一定要把書店產權問題解決!

愛德華走到門廳右側,按住牆上的掛歷,用力將舊的頁碼撕掉,露出下方的新日子:

【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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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之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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