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教會

「叮鈴鈴——」

橡木門朝里推開，側面的迎客鈴，頓時清脆地呼喚起來。

「你好，想要買點什麼？」

店老闆站在櫃枱后，一邊客氣詢問，一邊不著痕迹地打量起來客。

雜色金髮，灰藍眼眸；身穿黑白正裝，面容卻同出海漢子一樣粗糙；手握紳士杖，卻像在握一把武器；還有那沉甸甸的皮包。

窮鬼、流氓、暴徒、或是黑市販子……

一瞬間，各種奇怪的辭彙，不要錢地從店老闆腦海湧出。

而在他對面，愛德華·亨特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定，表情平淡地呼吸著，那來自各式草藥根莖的香氣。

這是一間民俗草藥店，名叫「南方綠網」，從內外裝飾看，店老闆顯然是個塞卡諾斯人。

愛德華打量了幾眼周圍，便禮貌問道：「你好，請問這裏有沒有『血芯樹的種子』？」

「血芯樹」。

——南來的專有詞。

從一名格林斯通人嘴裏念出，顯得有些拗口。

這是一種極具傳奇色彩的樹。

它生長在溫暖濕地，木芯血紅，枝葉為漸變紫色，多見於帝國南端的塞卡諾斯，跟前世的紅樹林很像。

在民間傳說中，它是遠古血神的化身，為抵擋海洋的入侵，才紮根在了臨海濕地。

「聖徽戰爭」時期，帝國為補充軍費，頒佈了一系列血腥法令，導致大量流浪人南下，躲進了血芯樹林。

他們在叢林里建立據點生活，並在了解傳說之後，奉血芯樹為守護靈，祭祀不絕，廟宇多逾百座。

直至帝國打贏戰爭，吞併了塞卡諾斯，才終於將他們逐出，用鐵與血的壓迫，慢慢消滅了這一「木頭信仰」。

但暗地裏，在塞卡諾斯民間，在流浪人後裔中，至今仍有遠古血神的祭祀文化。

「血芯樹的種子？」

店老闆重複一句，似乎也想起了那段歷史，喃喃道：「這玩意可不吉利，沒多少人喜歡。而且自從新任的南方公爵上位，它就被禁止外運了，現在市面上幾乎沒有。」

「幾乎？」

愛德華聽完，卻快速捕捉到了其中的關鍵，問道：「所以，你這裏有？」

他方才轉遍了商業集市，從各類草藥、珠石店攤上買到了大部分材料，唯獨缺了「血芯樹的種子」。

類似「禁運」的話也聽了不少，各家店都說沒有，倒是面前這位疑似塞卡諾斯人的老闆，終於漏了點口風。

果然，皮膚黝黑的店老闆略一思考，便緩緩說道：「你若要新貨，那我這裏沒有，因為誰都不能突破多納港的防線，但舊貨嘛……我倒還有一點存余。」

真的有？

愛德華眼睛一亮，馬上道：「沒關係，我不介意新舊。」

「是前幾年的貨了。」

「也可以。」

店老闆砸吧下嘴：「若是種不活的呢，你也要？」

「種不活？」

愛德華微皺眉頭，心中忽生一絲懷疑，問道：「血芯樹種不難保存吧？那東西長在臨海濕地，活性不弱的。」

「呵呵，就是提前說一聲，免得你等會見貨不對，懷疑我騙你。」店老闆攤了攤手，一臉良善，「畢竟放了幾年，出什麼問題都正常。」

愛德華抿了下嘴，抬指輕敲櫃枱：「閑話說再多都沒用，先把貨拿出來，我再看要不要。」

「有道理。」

店老闆誠懇點頭，隨意將右手一沉，

再抬起時，已從櫃枱下撈出了一個玻璃瓶。

一連串動作太過輕鬆，且全程表情不變，以至於愛德華愣愣跟他對視，直到玻璃瓶被擺上櫃枱，才反應過來。

「……咳。」

他乾咳一聲，隨即望向玻璃瓶。

五顆紅褐色的硬殼樹種，正在瓶底微微晃動，觀其殼面上的道道天然斜紋，正是血芯樹的種子。

「看上去還不錯，說不定能種成。」愛德華細細看完，還算滿意地點頭，「出個價吧，我全要了。」

「好的。」店老闆笑眯眯道，「5顆種子，每顆2銀令，一共是10銀令。」

「你這也太貴了！」

愛德華眼睛一瞪，脫口而出，但馬上又補道：「即使市面少見，也不至於價格就翻幾番吧？一共2銀令還差不多！」

「物以稀為貴嘛。」店老闆一副奸商得財的表情，輕鬆說道，「像我說的，沒人能突破多納港的防線，這東西就是賣一顆少一顆。」

「……嘖。」

愛德華暗自咬牙，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他也沒料到會這麼麻煩，明明其他儀式材料都很常見，價格不高，合起來也才1銀令出頭，誰知到這就翻了10倍！

10銀令他不是出不起，但主動伸手被人狠宰的感覺，實在難受。

正當愛德華無法可想，試圖最後談個折扣的時候，店老闆「咳咳」兩聲，忽然道：「其實，我也不是必須要這麼貴賣，做生意嘛，都可以商量的。」

「你什麼意思？」愛德華警惕地盯住對方。

「嘿嘿，我有個條件……」

店老闆搓了搓手，一雙濃眉上躥下跳，表情像麵糰一樣揉捏變幻。

…………

2銀令3便士。

——這是最終的成交價。

愛德華坐在公共馬車上，望着車窗外後退的街道，手肘還能透過皮包，感覺到裏面玻璃瓶的形狀。

他怎麼也想不到，店老闆的條件，居然是讓他以後再需要樹種時，都去找他買。

這算什麼？南方人獨特的營商手段嗎？

但說句實話，經過這麼一頓折騰，愛德華確實對他討厭不起來，說不準下次買藥材時，就真的會想去光顧。

——古怪的世界裏，多了個古怪的商人。

也挺好。

車窗外，白馬蹄踏動灰水泥，一棟棟建築在道路兩側起伏。

以灰藍為主色的寬頂民房，間雜着哥德式黑色尖頂、以及維希克式淡黃圓拱，彷彿一條峰巒聚散的山脈。

愛德華看着房屋，聽着馬蹄的「嗒嗒」聲，心緒逐漸變得平靜。

他看見一群鴿子從遠處升起，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弧，而後又匆匆落下。

街邊一名報童也看見了，目光呆了呆，抱着小書包的手臂稍稍放鬆，差點掉在地上。

他急忙拉拽，憨憨的動作逗笑了對面的兩位女士，藍與黃色的花傘相互碰撞，她們則在傘下笑得花枝招展。

一名穿白色衣袍的教士恰好經過，連忙低頭，將圓邊眼鏡壓出反光，雙手合握按胸，似是在向神靈祈禱。

愛德華往他祈禱的方向看去，就見那裏有個漂亮的白色廣場，以及一座恢宏的大教堂。

那是一座有着鮮明維希克風格的建築，整體由純白的磚石塑成，方形扶壁鼎立四方，支撐起一塊高高的、鑲嵌金邊的圓拱頂。

它是如此渾然，彷彿落於人間的太陽，連帶周身的無數玻璃，都被映得放射金芒。

聖維爾肯教堂！

【永恆之火教會】在巴別爾市的總部！

愛德華透過車窗，遠眺「凌於絕巔」的拱頂，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崇敬。

——既是對建築師的偉大設計，也是對永恆之火教會本身。

這是一種極為古老的信仰，與【暗夜與月之女神教會】、【蒸汽機械聖父教會】一樣，是世所承認的正神教會。

傳說遠古時期，大地上有着無盡的恐怖存在，人類不過是它們的餌食，只能苟延殘喘。

而永恆之火的信仰，就誕生於彼時。

祂象著着不滅的希望，陪伴着人類掙扎鬥爭、生生不息，最終走出那段黑暗歲月，建立起第一個人類王國——帕洛丹！

那一年，是人類歷史的轉折點，被稱為「榮耀之年」，也記錄了永恆之火教會的偉大功績。

正因如此，無論是被帝國皇室供奉的暗夜與月之女神教會，還是帶動科技進步的蒸汽機械聖父教會，都無法與之媲美。

永恆之火教會，始終是當世最強大的教會。

這在三者的教堂位置上，亦有體現：

女神教會的巴別爾總部在西邊富人區，機械教會位於大學區靠近工廠區的地方。

至於眼前的聖維爾肯教堂，則獨自盤踞於城市的中心，踩在商業集市和市政廳之間。

「真是好氣派啊……」

愛德華忍不住呢喃，下一句「跟我的教派完全不同」，則被他壓在了喉嚨里。

怎麼比？根本不能比。

人家是堂堂第一大教會，自己這邊卻是個蠅營狗苟的邪教組織。

教派名稱叫作【血指頭】，一點氣勢都沒有，就連化入民俗的英靈戰神、海神都比不過。

若非主教塔蘭斯擁有召喚惡魔、隔空殺人的手段，得以控制教眾，人心早就散了。

愛德華一邊暗自吐槽，一邊隨公共馬車的前進，不斷接近著大教堂。

教堂門口的白色廣場，於是愈發清晰起來，就連地面上無數被鑲嵌得嚴絲密縫的白石，都變得可以一一細數。

廣場中央，還立着一座兩米高的白石火盆，其中熊熊燃燒的，便是「永恆之火」了。

愛德華將火焰映在眼眸，忽然閃過一個想法：以自己的身份，面對這團火，是否應該覺得害怕？

畢竟在宗教領域，討伐邪教組織的，往往也是正神教會的騎士。

話說回來，連塔蘭斯都能施展強力的非凡法術，拉斐爾·塞繆更靠着《汲取之書》續命許久，作為第一教會的永恆之火，應該也掌握著非凡力量吧？

千年的底蘊，恐怕儲存的力量種類不少，大概率會有偵測類型，那……他們、他們該不會發現我吧？

愛德華心頭一跳，竟真的有些害怕起來。

他試圖去平復，卻愕然發現，這種害怕正愈演愈烈，甚至開始控制不住。

神經絲絲抽痛，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一種面對天敵的真實恐懼，正像磁石斥力一般，從教堂的方向壓來！

那扇對外敞開的金屬大門，其中彷彿隱藏着一張黑色巨口，僅僅看一眼，就讓人想要轉身逃離。

而腦溝之中，更有類似昆蟲的第六感，在對所有神經歇斯底里地吶喊：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焯！

愛德華的臉色瞬間鐵青，臭得像塊海邊的石頭。

他用力抽回目光，壓低腦袋，雙手合握作祈禱狀，對象卻是前世那一眾考神。

巨大的壓力與嗡鳴，讓他變得有些瘋狂，臉上表情的扭曲，幾乎就要掩飾不住。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前進。

愛德華記不清過了幾秒，只知道公共馬車很給面子，一步也沒停。

終於，嗡鳴聲音變小，壓力逐漸遠去，公共馬車勻速行駛，很快越過廣場，開出了好遠。

愛德華有些恍惚地摸了下額頭，發現上面全是汗水，他忍不住抬頭后望，恰好看見那一團火焰被市政廳遮住。

「呼……」

他喘了口氣，整個人差點癱在椅子上。

以後，記得離教會遠點。

至少在脫離「血指頭」之前……

…………

公共馬車遠去不久，街上沒有絲毫異常。

正在這時，位於聖維爾肯教堂二樓，通向陽台的側門，卻忽然開了。

一名披着紅底金邊教士袍的男人，緩緩從門裏走出。

他微微閉目，以擁抱太陽的姿態張開雙臂，深深呼吸，彷彿要把空氣中的光線都吸進肺里。

而周圍的光線，就像水流遇見漩渦一樣扭曲，竟真的在向男人匯聚！

下一秒，他睜開雙眼。

黑色眼珠的中央，生出了一團暗金色光芒！

其於空中一掃，恰落在了公共馬車離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