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午夜書屋

新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但微弱的光線，仍不足以讓一切明晰。

張翰能認出來，實在是對方太有辨識度。

身材矮小到只有半人高，頭髮則枯白如風中殘柳，一天到晚穿着發黑的褐袍，再加上神神叨叨的說話風格，給原主留下了過深的印象。

以至於張翰只是大致掃過一眼，記憶就自動形成了配對。

這個老人，是一間私人書店的店長，同時還是一名古書鑒定者。原主此前時常與之交易，那本記載儀式的古書，就是從對方店裏買來的。

但現在看來，其中問題很大。

原主剛因儀式死亡，對方就悄悄找上了門，說這裏面沒有算計，誰信？

張翰盯着地上的肉團，正思考間，突然「咦」了一聲。

只見書店長的屍體忽地一顫，肉與皮膚竟開始極速衰老，原本還算有肉的身體，就像氣球癟氣般，一下縮成了皮包骨。

那種黑暗都遮蓋不住的衰老感，讓張翰愣愣沒有反應，眼睜睜看着他血肉消融、皮質僵硬轉青。

幾秒之後，就成為一具覆皮的骸骨，好像已死去了很久。

這是……？

張翰呆了半晌，接着抿住嘴，在腦海內深深提醒自己：

世界變了，這裏明顯是有非凡力量的，要小心！

反覆默念數次，張翰才回過神，仔細打量這具處處都透著古怪的屍骸。

瘦到嚇人的骨肉先不提，對方那一身及地的褐袍，可是沒有變化的，裏面說不定會留有線索。

張翰探出手杖，小心翼翼地勾動褐袍，撥拉開了腰側口袋，將其中事物一樣樣抖出。

幾件東西黑糊糊堆在地上，實在是看不清楚。

張翰想了想，轉身來到地下室唯一的桌子邊，循着記憶摸出一根備用蠟燭。

將其放好之後，又從桌面拾起一盒火柴，打開取出一根，「嚓」一聲點燃，再於光亮中，穩穩地靠近蠟燭。

一瞬間，光芒照亮了整間地下室，也照亮了地面的那堆東西。

張翰甩滅火柴，隨眼一掃，就見地上除了先前揮杖時摔落的古書，還有幾枚圓形硬幣、一串鑰匙、一根鐵絲、一張類似票據的紙，以及一柄金屬注射器。

硬幣不管，鑰匙另論，鐵絲明顯是撬鎖用的。張翰先將摔落的古書闔攏，再撿起票據，發現這是一張《偉大的亞伯拉罕》的歌劇票，時間是5月6日。

亞伯拉罕？猶太人？

張翰有些皺眉，本能地覺得不適。

他將票據揣進兜里，壓下情緒，轉眼看向了地面的最後一樣事物——金屬注射器。

這是一柄活塞式注射器，風格非常古舊。張翰用手杖試探，發現其把柄處能打開，但裏面卻是空的。

顯然，這玩意目的是抽東西，而不是注射東西。至於抽誰……這裏難道還有別人嗎？當然是抽他。

所以說，書店長預料了原主的死亡！

怎麼做到的？

張翰掃視整間地下室，最後將視線落在了唯一能使他們產生關聯的，那一本古書上。

也許，我該去一趟書店，那裏說不定會有答案，以及回去的線索……

一念及此，他站直身體，將手杖靠在桌上，到角落搬出一大卷破布，滿滿地裹住書店長的屍骸，放在一邊。

屍骸不重，且沒有絲毫生氣，但終究是與非凡力量相關，且說不定涉及自己回家的道路，張翰暫時不敢處理，只能放着。

回過頭，地上的法陣是用白色粉筆畫的，一枚枚陣符同書上的基本一致，部分位置還沾染了血液。

因為同樣的理由，張翰也沒敢多動，只是收拾起燒盡的蠟燭，把粉筆等雜物擺到一側，就算勉強完成。

低頭撿起地上的硬幣、鑰匙等物，張翰又再檢查了一遍房間，確定沒有什麼可遺漏的，才拿起紳士杖，用力握在右手之中，左手則扶上門把，緩緩扭動。

「……」

房門悄無聲息被拉開，他等了兩秒，才側身看了一眼。

黑洞洞的走廊，實際不長，盡頭是通往一樓的街梯，也是通往一個未知新世界的路。

張翰咽了口唾沫，轉身將桌面的蠟燭吹滅。

他在黑暗裏仔細鎖了門，就沿着走廊往外走，可走沒幾步，他又回頭，拔下幾根頭髮夾進門縫。

如此一連串動作做完，他終於站直身子，穿過走廊，一步步上了樓梯。

…………

一樓，入目是個狹小的、前世只在英劇里見過的公寓門廳，黑木構築的扶梯，靠在刷白的牆邊。

張翰沒有再往樓上去，而是徑直推開鑲嵌玻璃的大門，闖入了夜色。

門外的街景，與原主記憶中的蒸汽時代迅速重合。

從這個平民區的角落探出視線，濃濃煙霧像散不開的幕布，偶能凸出哥德式的尖頂，神秘且猙獰。

頭頂沒有月光，但這片區域有煤氣路燈，昏黃的光芒每隔一段路就會出現，照亮了鋪着瀝青的街道。

——這裏是平民區沒錯，但卻是靠近富人區的部分，都市警察的力量在這裏還算管用，所以無論是秩序、還是環境，都要好上許多。

張翰循着記憶往北走，沒一會就看見前方燈光下，有幾道穿黑藍色制服的警察出現，連忙閃身躲進一旁的巷子。

躲藏的同時，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書店在平民區北邊，來此路途頗遠，書店長是徒步還是搭車？

雖然剛剛街上是沒有車的，但說不準另有同夥。

張翰立刻四下探尋，觀察好一會，見始終沒有人來接應，猜測老東西大抵選的走路，才算放心。

說實話，再怎麼接收記憶，總歸是第一次在這嶄新的世界裏實踐，且這裏各種意義上都不太平，不怪他疑神疑鬼，每一步都想着小心謹慎。

厚厚的灰雲與霧氣融合在一起，巡邏的警察打着哈欠走過，完全沒看見張翰。

他直等到警察們遠去，才鑽出巷子，小心借霧氣潛行。

煤氣路燈雖被霧氣包裹，但也足以指明路線，一棟棟哥德式、維希克式房屋於是從兩側後退，同記憶中的模糊場景一一重合。

這是個典型的蒸汽朋克時代，電力機械尚未被發明，皇家科學院的大人們一心只往更大更硬的蒸汽機上撲，好像不知道首都快被霧氣吞乾淨了，東區更是狀若鬼蜮。

所幸，在這工業革命的時期，人們還有信仰可以依靠。

永恆之火，暗夜與月之女神，蒸汽機械聖父，又或者英靈戰神，甚至海神。

——正神教會或紮根千年，或勢力強大，信徒遍佈整塊歐羅因大陸，總有一款適合你。

像原主的父親，生前就是英靈戰神的信徒。

至於愛德華·亨特自己嘛……只能說，他曾經也信仰正神，現在則投身於「更偉大的利益」。

在靜謐的街上走了好久，期間又避開數次巡邏，終於來到了書店門前。

平民區北，靠近眾多大學的位置，附近的房屋自有一股特別韻味。

——在窗戶間加裝民用機械，把稀有花卉攀植於灰磚牆瓦，又或者將幾何美學融入進工程設計。

就比如眼前這棟小樓：看上去是二層，實則還有一層被藏在街后，靠側面的三角形斜坡聯通，形成了實際是地下室，卻被用作一樓的結構。

這裏，就是原主買書的地方了。

張翰打量一眼，順着斜坡繞到後面巷子，確定周圍沒有人，才小心翼翼地掏出鑰匙，逐一嘗試，打開了鐵制的後門。

一進門，卻是間小型工作室，當中一張木桌子，擺放了許多金屬工具、玻璃杯管等。

張翰反手把門關上，屏息幾秒，走到房間左側的牆邊，往記憶中的位置摸去，摸到一個旋鈕狀的東西，立刻順時針扭動。

「呼——」

光芒亮起，照亮了金屬旋鈕，以及用管道連接的一盞煤氣燈，裏面正安靜燃燒着原主平常花不起的錢。

張翰轉過頭，快速掃視中央的工作枱，接着看向另一邊的牆角。

那裏兩個書櫃並排放置，左側是另一張木桌，枱面卻鑲嵌了一塊金屬板，板上堆著幾撂書籍、幾支羽毛筆、一個墨水瓶。

這裏是書店長進行古書鑒定的工作室，原主曾經來過幾次，還算熟悉。

他大致看過一圈，沒發現什麼古怪，於是便拎着紳士杖，從左側的樓梯慢慢摸上去。

二層是書店，擺着張招待台和一堆書櫃，三層才是住人的地方，但現在也沒有人。

書店長脾氣古怪，長年獨居，原主與他交易，從未見有親近之人來往。

張翰整棟樓查了一遍，這才真正放鬆，開始大著膽子搜索，首當其衝就是擺在卧室里的一個保險櫃。

它的鎖孔很特別，被張翰輕鬆挑揀出了對應的鑰匙，打開之後，裏面放着一本裹着古怪皮革的古書，和一本明顯要新許多的筆記本。

張翰沒選古書，而是先拿出筆記本，直接從背後開始翻，很快找到最新一條：

「5月2日，他終於買走了我的書，我又可以開始期待了。」

嘖……

張翰暗自咋舌，第一反應就是：「那本書果然不對」。

他正想往前翻，目光忽然掠過一旁的日曆本，上面顯示的是5月4日。

慢著，5月4日？

張翰微微愣神，猛然轉頭看向牆壁上的掛鐘，時針剛過12點。

原主5月2日買的書，第二天半夜舉行的儀式，而現在是5月4日，不，應該是5日了。

所以，我是在舉行儀式之後，又過了一整天才「蘇醒」的？難怪法陣邊的蠟燭都燒乾凈了。

等一下……

張翰突然仰起頭，眼睛無意識地睜大。

他想起了一件事！

早前「蘇醒」的時候，大部分蠟燭都滅了，但角落裏還有一根蠟燭，仍在燃燒！

明明是一根再平常不過的短蠟燭，可它居然就那樣子，燒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