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者

一.死者

黑暗,在寂靜中遊盪。

視線里的環境有所變化,但又不夠清晰,讓張翰想稍稍揉動眼皮。

他失敗了。

世界給他的壓力似乎過大,以至於抬不起眼珠。

鬼壓床?又不太像……

他再度用力,用力到想戳破一切虛妄!

而這一次,他「成功」了。

「啵……」

彷彿泡沫的輕吟,他的眼睛、眼眶、乃至於整張臉、整具身體,竟都一同散了出去!

他居然——

散成了一團無依無靠、無定無著的霧!

…………

霧?

張翰有些愣神,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感覺渾身輕飄飄的,完全碰不了地。

他試圖拿「眼」去瞧,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陰森晦暗的房間。

這房間不大,比家裏卧室還窄些,一張矮桌就佔了四分之一,且濕寒得不能住人。

兩側牆壁上黑糊糊的,像粘了一大片青苔,卻又不似純粹的綠色。地面上散落着一堆黏融的雜物,引人發惡。

張翰「盯」向那堆雜物,發現其形狀熟悉,像是個側卧著的人,身子周圍還被畫了一圈圈的紅白痕迹。

他湊過去,想「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誰知剛一抵近,就見那人向後仰倒,頭顱整個后翻,把一張臉都露了出來。

「?!」

張翰看見臉,突覺一股冰麻竄過「全身」,意識都跟着僵硬起來。

這明顯是個死人,眼睛裏看不見半點生氣,烏青的嘴唇在蒼白皮膚上勾動,劃出個倒放的微笑。

但更重要的是,哪怕對方金髮藍眸,心底的直覺依然在告訴他——

那是他自己的臉!

我……死了?!

張翰一下驚慌起來,引得整團霧氣瘋狂攪動,在房間內高速旋轉。

霧氣掠過了牆壁,掠過了桌子,掠過了屍體,一種赤裸暴露、無所遮掩的恐懼感於是瘋湧上來,激得他極速醒轉。

頓時靈光一閃,裹住所有霧氣,狠狠往屍體上一摔!

沒想到,他竟真鑽進了屍體,像一團矽膠滑入了皮套,將絲絲霧氣纏上了那一寸寸的骨骼、血液、肌肉、皮膚……

「呃嗬——」

沙啞粘稠的嗓音,忽然從喉部發出,回蕩在骯髒的牆壁間。

屍體的頭顱動了一下,而後脖子抬直,把上半身拉了回來。烏青嘴唇變平,空洞眼睛閉合,屍體微皺起了眉頭,本能抬起右手去捏。

這是張翰基本掌握了軀體,開始染上自己的意志。而與之相對的,還有來自軀體本身的回饋——那些過去的「數據」。

穿越?還是奪舍?張翰沒有時間去細想。

此刻他的眼皮底下,彷彿在放映着一部無聲的記錄電影,關於一名貧家男孩。

他從一座破落漁村出發,一路走走停停,去過女神福利院,也去過首都東區,最後兜兜轉轉,停在了「大學之城」巴別爾。

他的名字叫做——

「愛德華·亨特。」

屍體吐出了一串單詞,若以時下文字翻譯,大概可以理解為「英勇的獵人」。

當然,他實際不是獵人,更不是大學生或者教授。

他只是一枚蒸汽時代的螺絲,被栓在了私人工廠的一張文書案上。

有意思的是,這枚螺絲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不甘於成為一粒簡單的零件,他想要獲得更多、成為更多……

於是,

他投身宗教學,成為了一名光榮的——異教徒。

…………

「異教徒?不,應該說是邪教更合適吧,這該死的害人玩意……」

張翰睜開眼,面無表情地,朝着無人的空氣低語。

原主投身的異教,既不屬於官方認定的幾家正神教會,且無論教義還是活動,都帶有瘋狂、血腥的色彩,明顯是個邪教。

在這種組織里棲身一陣,原主也開始變得神神叨叨,前陣子染了熱病,第一反應不是去診所,而是去古書里尋找治療方法。

昨天(或者不知哪天)夜裏,他就試圖使用從一本古書上新學來的古怪法術,召喚未知存在,為他祛除病根。

至於結果嘛……

張翰低頭看向右手,只見其掌心有一道剛剛癒合的血線,及腕處還染有乾涸的紅。

嗯,結果就是他放了很多血,用於塗畫法陣,然後死在了這裏。

各種意義上都很蠢。

張翰凝視地面上一圈圈的粗獷圓形,以及各種扭曲的紅白色符號,深深喘了口氣。

一些問題有了答案,但還更多疑惑在等待解答,比如:我是怎麼過來的?又該怎麼回去?

他掃視四周,想在陰暗的環境中找到線索。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這裏並非全無光源:有一截尾指甲大小的白色蠟燭,正在角落裏苟延殘喘。

它的光亮塗暈黑暗,照出來一段粉筆尖、一根紳士杖、以及一本厚實的書影,正落在法陣圓圈邊上,向外攤開。

張翰下意識伸手,將這本不遠處的書籍抓了過來,目光掃向被翻開的內容。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像蛆蟲一樣的文字,歪歪扭扭地攀附於不存在的橫線上,無論張翰前世的語言,還是原主的記憶,都缺乏解讀它們的能力。

唯一能讀懂的部分,是一段鑲嵌在右頁中段,彷彿某位前代閱讀者的思考筆記:

【……20克腐爛生肉、5枚採集自下水道的蛙卵、1株枯萎的黃昏菊……

法陣用掌心血勾畫,陣基為一雙圓形,陣符根據星象……

召喚隱匿於時空外的賢者,依照祈禱詞實現願望……】

張翰就著微弱光芒,越看眉心鎖得越緊。

哪怕原主的記憶翻湧上來,哪怕腳邊就是與書上相同的圓圈、陣符,他也不肯相信。

自己會是被這樣的噁心儀式,召喚出來的??

正在這時,張翰忽然眼角一動,發現關於陣符的描述中,有一個符文相當眼熟。

他連忙仔細去看,一股寒意頓時從心底升起,因為那個符文,竟然跟自己昨天新買的石頭印章一模一樣!!!

這是?!

驚喜、猶疑、恐懼,複雜的情緒讓他一時無法維持鎮定,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原因找到了。

是的,原因找到了,而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根據原因,研究出回去的方法!

他立刻去翻手中的古書,從最前面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藉著燭光拚命去看。

可無論怎麼翻、怎麼看,都只能看見一大堆無用的蟲文,好像它們被寫出來,就是一種向未知存在的獻祭。

張翰努力許久,直翻到最後一頁,盯了最後一個標點許久,終於放棄,又翻回了有筆記的那一頁。

他垂目在那一枚明顯帶有東方符籙特色的符文上,抿著嘴,深深思考自己是否能利用地面的法陣,反向操作一波。

但想了很久,他還是沒敢上手。

畢竟,前一個放肆的傢伙已經被他奪舍了,自己再來一次,誰知道又會被什麼東西附身?

「……」

時間在沉默中又過了一會,牆角的蠟燭猝然熄了。

張翰茫然地看向它,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微微仰頭,嘗試翻找原主記憶。

對方之前,似乎打算舉行完儀式后,就離開這個租來的秘密之處,回家待着。而他的家,好像也不遠……

「嗒……嗒……」

正想着,忽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傳來的方向,是門外走廊!

…………

有人?!

張翰心中一緊,連忙拾起腳邊的紳士杖,躲到了門后。

等到背部貼住了牆,他才來得及咀嚼自己這一連串熟練動作,所潛藏的含義。

不多時,輕輕的喘息聲傳入耳孔,右側門板的木朽味道也一同鑽進,腳步聲則停在了門外。

張翰屏住了呼吸。

寂靜的幾秒鐘里,他突然很想知道外面是什麼人。

此處是一間相當偏僻的地下室,被原主偷偷租來放置「雜物」、研究法術,用了幾個月都沒事。

今晚來這舉行儀式,只有原主自己知道,不應該有外泄,更別提他來時深夜潛行,絕對無人跟蹤。

房東?小偷?亦或是……

「咯——」

金屬鎖芯機竅轉動,明明上了好幾圈鎖,卻被人輕易從外面撬開。

張翰默默舉起了紳士杖。

這一刻,他全然忘了自己從未打過架的事實,只是死死盯住門的方向。

木門悄悄內敞,像棺材板一般,把他蓋在了後面,而他也恰好如屍體一般適應了黑暗。

就看見,一道只有半人高的佝僂人影,伸長脖子,把圓球似的腦袋探了進來……

看見對方的瞬間,張翰沒有任何思考,手中長杖狠狠敲下,好像原始人劈開荊棘一般,「砰」一聲砸在了圓球!

剎那,熾熱之花綻放。

滾燙的汁液濺射在張翰臉上,卻沒有讓他哪怕眨一下眼。

他只是冷冷盯着對方跪倒,蜷縮為一坨爛物,然後瞄準明顯凹陷的部位再度揚手,砸落!

一下一下!

狠辣的、機械的動作,盡情釋放着神經上積攢的壓力。

人影在第三下時就已不動,但張翰仍用同樣的頻率、同樣的力道,繼續砸了七八下方才停止。

「……砰!砰!砰——」

揮舞棍棒的人類終於停下了手,握杖的力量忽然鬆散,讓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他凝視眼前的肉團,許久許久,才鬆開了緊繃的臉頰,一股快意從心底油然而生,好像在三伏天裏喝了一瓶冷藏半夜的橘子汽水。

……不,不對!這不是我應有的情緒!

這是暴虐,是激素陷阱!是力量的失控!

他猛然瞠大了眼,用力搖了搖頭,有些驚恐地看向周圍,擔心黑暗中會有人衝出來,指着他大罵「兇手」。

「……」

黑暗中一片死寂。

連通走廊的木門停在肉團邊,空氣中聽不見任何生物的躁動。

張翰僵硬許久,終於行動,緩緩抬手抓住門把,將其小心翼翼地關上,直到鎖芯幾乎無聲地絞合,他才略有鬆弛地轉過身。

看一眼肉團,他直直伸出手杖,勾住似乎是衣領的位置,有力無力地撩了一下。

肉團頓時癱開,露出了整具穿着褐袍的矮小身影,以及難以辨識的面容。

黑暗中,張翰不自禁地眯眼,視線沿影子的邊框勾畫線條。

咦?

這人,他認識,是一個書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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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之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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