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第1次

屍傀煉成儀式，已經成功了。

愛德華·亨特打量着眼前端坐的老者，心中既驚悚莫名，又不禁感嘆非凡力量的神奇。

事實上，除了詭異的、差點失控的部分，整個儀式還算挺順利：

材料、咒語、符陣全都沒有出錯，哪怕愛德華是「第一次」擺弄儀式匕首和跳大神。

施法材料融入到肉體里，如書中所說那般喚醒了異卵活性，完成屍傀轉化。

而作為施法者的他，也同步獲得了對應知識、以及「鑰匙」，甚至還憑此理解了其中的某些原理。

——是的，及至此刻，愛德華總算是將《汲取之書》中屍蛹、屍傀和儀式之間的聯繫搞明白了。

一切的關鍵，就是異卵。

目前已知的兩項非凡儀式，其核心和用意，都在異卵。

屍蛹時期，儀式引來非凡力量，在大腦位置寄生異卵，以身為蛹，供養異卵生長。

但產生異卵的非凡力量，其實是遊離且無形的，亦即是說：不僅屍蛹，所有沾染了儀式相關的生物，都會被異卵寄生。

於是乎，屍蛹里有異卵，舉行儀式的人腦子裏有異卵，甚至只利用汁液的書店長，也不能逃脫寄生。

這種寄生最初並不明顯，異卵會表現得極為安靜，非特殊狀況不會蘇醒。

而等到屍傀階段，它的作用就會一下凸顯出來：屍蛹中的異卵會一下蠶食去大半的屍腦，把神經接到自己身上，形成一個新的「腦核」。

至於施法者這邊，則是直接融合，把異卵當做原腦的一個掛件，類似遙控器一般，專門用於指揮屍傀。

指揮方法也很簡單……

愛德華看向一側地面，那裏正有幾支空玻璃瓶，是原先裝材料用的。

他於是念頭一動，意識竟若有形一般，在虛空中泛開波紋，而後順着剛剛在儀式中搭建起的「通道」，瞬間傳遞到了彼端——書店長的腦核之中！

雙目渾白的老者頓時一震，乾枯的左手側探出去，手臂竟無視了老年人的極限，強行將關節掰直。

「咔咔！！」

骨頭髮出慘烈的悲鳴，但老者毫不在意，依舊以莫大的犧牲之念，伸出手去，終於觸碰到了最近的空瓶。

他機械般張手、握住，而後緩緩拿回，放在了愛德華面前，彷彿那是什麼極珍貴的事物，並用沙啞的喉嚨說道：「幸不辱命。」

他說的是中文。

愛德華瞥了眼，他為了這個空瓶幾乎報廢的手臂，心中暗暗點頭。

果然可以。

屍傀煉成儀式，讓施法者與屍蛹——兩者的異卵之間形成了聯繫，能藉此傳遞意念，達到「傀儡控制」的效果。

根據愛德華獲得的知識，這種聯繫並非物理學中的光、聲、熱，而是神秘學層面的、獨屬於異卵的「頻道」。

若沒有異卵，就好比雷達缺失了坐標、計算機找不到介面，無法借「頻道」溝通，更談不上控制。

所以說：異卵才是儀式核心。

當然，凡事終有意外，就比如……身具特殊的愛德華·亨特。

他念頭微動，意識毫無間隙地浸入腦海，只見先前用灰霧凝固住的異卵、汁液，還好端端地定在那裏。

灰霧正前方，一道似真似幻的黑洞虛影浮現，只需輕輕一碰，即可與不遠處的老者連接。

這才是愛德華的「溝通頻道」！

因為灰霧的阻攔，他在先前的儀式中，實際是以灰霧為主體進行的！

儀式引來的非凡力量，

並未真正進入他的大腦，而是化作信息流注入灰霧，讓愛德華以這種偷渡式的姿態，完成了傀儡控制。

雖不知有沒有壞處，但能夠不讓自己腦子裏的異卵變化，愛德華已經足夠滿意了。

更何況，屍傀的控制法術，他可一點都沒缺。

只見愛德華稍一抬手，比之方才更強的意志順勢放出，眼前虛空中自生出一股噁心感覺。

那是源自蟲類的滑膩毛觸，輕飄地勾搭在對面那顆異卵之上，施放刺激！

咕嚕……

不存在的氣泡聲音。

感知中，老者腦核中的異卵忽一鼓動，竟像噴勃一樣，不停向外分泌出淡白色的汁液！

充滿生命活性的汁液，甫一出現，就飛速滲進了皮肉骨骼，好像灑在沙地里的水一般，眨眼即逝。

但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

沒有外力影響，老者的骨頭卻開始「咯咯」作響，瘦弱腐朽的身體忽地漲起，居然多了許多肌肉。

雖然極不可思議，但他竟真的在恢復活力，變得年輕！！

【法術1：活性爆發

法術效果：異卵臨時分泌出養分，補充屍傀身體。

法術消耗：異卵已積累的養分（可自由支配數量）】

「感覺還不錯……」

愛德華上下打量老者，看見他居然跟自己差不多壯實的肌肉，忍不住頷首自語：「平日可以錘鍊屍傀，關鍵時刻還能打爆發，好用。」

書店長聞言，點了點沒剩多少毛的腦袋，也道：「確實好用。」

「哦呵，你還會應人？」

「這不都是你控制的嗎？」

愛德華挑了挑眉，嘴角微勾：「那我控制你給我鞍前馬後、端茶倒水，如何？」

書店長深深看他，隨即一嘆：「別這樣，像個變（hen）態（tai）。」

「……」

愛德華忽然就沒了談話的心情。

他甩動手指，開始不斷發出指令，一點點熟悉操控屍傀的感覺，並儘力讓行為更精細化。

屍傀無法共享視覺，但卻可以將感知到的信息，簡單地傳遞迴來。

比如它悄悄出門，上至接近一樓的位置，就發現「一樓沒人」、「門外在下雨」、「樓上有木頭搖晃的聲音」。

愛德華讓它再往樓上去，確認所謂的搖晃聲就來自二樓，某間緊閉的房門之內。

印象中，那是房東表親的住所？

一個肥咕嚕嘟的身影頓時在腦海浮現，跟記憶里的房東長得極為相似，連色眯眯的眼珠都差不多，讓人不得不驚嘆他們血緣的強大。

愛德華搖了搖頭，把肥形人影甩出腦袋，指令屍傀見好就收，趕緊沿原路回來地下室，不要老想着偷窺。

書店長「表示」收到。

愛德華收回目光，掃視向地面一大堆儀式殘餘，立在狼藉中有些心煩。

想收拾但又懶得動，怎麼辦？

「……」

十幾分鐘后。

一身狼狽的書店長，背着滿身的油漬與血污，收好了拖把和木桶。

地下室內此時已變得非常乾淨，鋪個床就可以入住，完全看不出曾經舉行過邪惡儀式。

愛德華滿意地點點頭，將自己的東西都拿好，鎖好房門，終於帶上屍傀，離開了地下室。

離開時，他隱約察覺自己像是忘了什麼，但卻沒多理會。

畢竟，舉行儀式已經花了夠長時間，他還有下一步計劃，必須要在天亮之前趕到書店。

走出公寓大門，雨水不知何時變小了許多，一道道雨星從天空中劃過，宛如灰白色的網。

愛德華仍穿暗黃雨袍、拄紳士杖，書店長則因為「表示」身上太臟想洗個澡，就沒有準備雨具。

兩人一高一矮，默默地走在黑色街頭，沿着愛德華昨夜走過的路，望北而去。

他們的位置忽前忽後，最多時相隔50米，但只有一次，之後再未超過該距離。

一路上，排水溝的淅淅汩汩，與雨水的嗒嗒滴滴混雜，音色伴隨街燈光芒的清晰，逐漸變得空靈悅耳。

鼻端所聞之息，亦因此擺脫了臭污雜味，開始沁人心脾。

孤獨熏黃色的街燈，和被淋洗一凈的灰藍色房屋，不斷從他們兩側後退。

愛德華揮舞著紳士杖，就這麼走過了幾條長街，心情同腳步愈發舒暢，眼看就要接近書店所在的街區。

可就在這時——

「嗶！！！！！」

黑暗裏，突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哨鳴，瞬間穿刺了雨幕。

愛德華悚然止步，目光猛甩向前方，瞬間如釘子一般，扎在了遠處那盞黃亮的燈火下面！

又一具屍體！

一具明顯是男性的屍體！

他正低垂頭顱，靠坐於煤氣路燈邊，將被鮮血染紅的工廠制服，完全展露在黃光中！

兇殺現場？

愛德華腦海中閃過一個名詞。

可還未及細想，他的注意力就馬上被另一道微黯的身影吸引——

那竟是一名頭頂鋼盔、身穿黑藍色制服的警察！

雨夜裏的巡警！

他手持短棍、口含銀哨，警惕地站在光圈邊緣，目光正好掃向這邊，與愛德華四目相對！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該死！

愛德華先是一愣，而後掉頭就跑，渾身濕漉漉的書店長，亦甩開一縷縷白髮跟上。

「嗶！！嗶嗶！！！！」

「兇手在那邊！快追！」

「啪噠噠——」

水花飛濺。

哨聲果不其然在身後響起，附近甚至開始有其他呼喊、奔跑聲音闖入，狂熱地包圍過來！

轉瞬間，彷彿整片街區都自沉睡中蘇醒，明明現在還未天亮！

愛德華拚命飛奔，同時滿心懊悔，通往小樓的路有那麼多，為什麼自己偏偏選了這一條？

前後左右的聲音越來越多，耳聽見兩邊房屋裏也有響動，似是主人被吵醒醒。

情況緊急，不能再多猶豫！

愛德華暗自咬牙，扭頭對準快速高抬腿的書店長，猛揮出手！

嗡……

嗡嗡……

雨中蟲鳴，驟然清晰。

書店長突地昂首挺胸，渾白的眼珠里好像有光，抽風般掃射向四周，恰與那逐漸強烈的蟲鳴相碰撞。

下一刻，暗風侵襲！

愛德華一抬頭，正迎上前方一團密密麻麻的小點，「呼」一聲將雨網撞破，水花盡都打在他臉上。

他隨手一抹，目光緊追小點而去，就見那團「東西」兜住追擊的巡警，把他捂地失衡摔倒。

嗡鳴聲慶賀般歡騰，那些小點亦隨之上下紛飛，甚至有些囂張地振翅，會合從各處陰影里鑽出的同伴——撲向活人，撲向路燈，撲向整一條長長的街道！

這彷彿是昆蟲的慶典。

圍追堵截者的聲勢，難以抑制地被壓下去。

可無論是街燈罩滅前，千萬黑色觸毛的驚鴻一瞥；還是意念感知中，幾乎無處不在的細小卵體，都令愛德華感覺渾身發寒，想要作嘔。

瘋狂……絨毛……密集恐懼……

「啊啊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

愛德華大叫一聲，甩開雜亂的哭喊，急拐進一條小巷，無頭蒼蠅般往前抬步、加速、狂奔，試圖將一切拋諸腦後。

臉側飛逝，雨水，昆蟲，還有燈。

黃與黑，全世界打轉。

…………

「啪嗒……啪嗒……啪……」

「嘔——」

穿暗黃雨袍的人形走出巷子，顫巍巍地扶住牆壁，俯身對地面積水嘔吐。

一連吐過好幾波，等酸水都在液面浮起了泡泡，那止不住的噁心意味，才總算從喉嚨里離開。

雨聲又一次在耳邊響起，愛德華扶牆的右手慢慢下滑，按住了膝蓋，極為狼狽地粗喘著。

逐漸補足的氧氣，滲進肺里，將神智慢慢拉回。

他站直身子，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紳士杖不知扔在了哪個角落，唯有背包還老老實實掛在肩上。

哦，不對，不只是背包。

愛德華微偏過腦袋，就見身旁站着個髒兮兮的老者，整個人直挺挺的，一頭白髮被雨淋濕，枯樹皮般耷拉在右側。

若單論身姿，竟比愛德華還好上幾分，讓他忍不住笑罵：「呵，老傢伙，身子骨挺硬朗啊？」

「……」

書店長沒回答，獃獃站着，像被雨淋傻了似的。

愛德華也不惱，把雨水往下巴和臉上一抹，大致清潔了嘔吐殘留，定了定神，就抬眼去找方向。

誰知，書店長這時卻說話了：「新法術有問題，你太常用，會瘋掉。」

「……我知道。」

【法術2：召喚蟲群

法術效果：定位周圍所有蟲類，獲得臨時指揮權。

法術消耗：精神力量（根據蟲類數量變化）】

屍傀煉成儀式，教給了愛德華兩種法術，-分別是「活性爆發」和「召喚蟲群」，單論效果，其實都相當不錯。

只不過，他沒想到使用後者的代價除了精神力量，還有自己的理智。

「滴答——滴答——」

雨越來越小了。

愛德華將複雜的情緒壓下，辨認出方位，就趕緊帶上書店長，拐街串巷地往書店小樓而去。

這一次，他走得極為小心，時時注意拐角，總算在十幾分鐘之後，有驚無險地抵達了小樓。

他沒多停駐，直接將鑰匙拋給書店長，讓他走到前面開門，自己則悄悄從後門進去。

書店內仍是原樣，沒有別人來過的痕迹。

兩人一前一後，在一樓店鋪里碰頭，愛德華再忍不住，一屁股坐進了櫃枱后的靠背椅里。

書店長拉斐爾·塞繆老老實實立在櫃枱外，愣愣地用渾白眼珠看他。

「看什麼看？」愛德華沒好氣道。

「看你坐我的椅子。」書店長低眉順目。

「我坐不得？」

愛德華抬指敲了敲扶手，隨即一指頭頂：「去，洗澡，換衣服。」

「好嘞。」

老者聞言，頓時露出一抹微笑，以一副年輕人般的活力姿態，開開心心地上樓洗漱去了。

黑暗裏，愛德華輕捻眉心，默默沉思……

接下來，書店內人影晃動，彷彿有生意上門，可偏偏又未曾開燈。

直到天邊隱約泛起灰亮色澤，愛德華終於打開後門，無聲離開了小樓。

屋內，房門拉上。

書店長對着門，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