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二.《大學城報》的頭條

一十二.《大學城報》的頭條

人為什麼要工作?

當晨光撬開愛德華的眼皮,他的整具身體都被疲憊佔據,唯有這一聲疑問,還在枕頭上不停翻滾。

思緒因之鼓盪,床鋪的量子吸引力,更是將其放飛,以至於從人類根本分析起來。

人類自原始而來,抱團群居以避天災,最終進化出了「社會」這一具有強凝聚力的關係,人也因此擁有了「社會人」的屬性。

從此,個人的所作所為不再局限於自我生存,而是開始與群體掛鈎,工作的概念,亦啟於此。

人要工作,一方面是通過勞作,從社會換取足夠生存、繁衍的公共資源;另一方面,是所謂「人生價值」的實現,獲得精神上的滿足。

前者物質慾望,後者精神慾望,人類本就是慾望的產物,千年以降,莫不如是。

可若言今日之世界,具體到聯合帝國——格林斯通域內——大學城中的小小一人,我,又會如何呢?

物質和生存?

我作為一名新晉神秘學家、非凡者,實際擁有一棟位於城市學區的三層精裝修帶店面別墅小樓(以及小樓的樓主),樓內文化資產豐富(藏書兩千餘本),經濟來源多樣(黑市買賣),我會擔心生存?

至於精神慾望,呵呵,我就算瘋狂掙錢,賺個幾千萬鎊,能讓我白日飛升回地球嗎?

不能,資本家也沒這個能力,一樣不能實現我的精神訴求。

所以說,我為什麼要工作?

愛德華目光迷離地盯着窗戶,眼見空氣中的灰塵被光捕捉,晃如飛蟲,一股思鄉之情油然而生。

呵,這荒誕的世界。

歐羅因大陸群王紛爭,皆欲開邊擴土,可偏偏北有落毛結霜的冰洋,西有迷霧環繞的死海,東方則是異教橫行的「黑色亞西亞」、以及只聞傳說的「世界邊境」。

唯有南邊,野蠻的薩迦大陸形同一條躺在案板上的肥魚,引得一眾王國鯊口大開,依舊興起了大航海運動,只能說歷史大勢總有必然。

但這一出航海大戲,缺了某塊新大陸,某個倡導「自由」、「零元購」、「神禁墮胎」、「國慶吃雞」的美麗國家,總感覺少了點味道。

畢竟沒了那麼大的「人才市場」,薩迦大陸的難民只能是本土消化,沒辦法實現異國再就業了。

偶有一些獲得了本地居住權的外來者,因為膚色受到挑戰,感恩戴德地為提供食宿的主人家勞作,卻無意識地佔用了許多鄉村崗位。

於是乎,鄉村人口湧入城市,貴族大老爺、工廠主們又有了新的降薪理由:愛干不幹,不幹有的是人干!

越來越長的工時,越來越惡劣的環境,有錢人似乎聯合到了一起,所有工廠都一個模樣。

薪水逐漸只能負擔起日常飲食,毫無抗風險能力,一旦出現生病等意外,家庭就會瞬間沉入深淵。

這種情況下,工作真的能滿足生存需求嗎?真的滿足精神需求嗎?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我明明都已經穿越了,為什麼還是要上班啊?!!

我想休息……不想工作……不想起床……不想……

「咚咚咚!咚咚咚!混蛋!!知道什麼叫節約用水嗎?!」

粗暴的叩門,粗暴的喊話。

愛德華下意識扎進枕褥,捂住腦門,仍舊阻擋不了聲音穿透耳膜,硬生生將他的夢囈敲碎。

「我會算進房租裏面!聽見沒有!你別想逃!」

「……好、好的,

先生。」

「快點出來!咚!!」

又是重重的一下,讓人無法將房東的棒槌逐出腦海。

愛德華狠狠翻過身,一臉倔強地閉住眼睛,彷彿鑽沙的蠕蟲,試圖將自己埋進靠牆的一邊。

樓下傳來開門聲,他本以為盥洗室鬧劇該結束了,可誰知——

「混蛋!狗屎!狗屎!!頭頂流膿的鄉巴佬!!怎麼會這麼臭?!」

「額,因為您不讓我沖水,先生。」

「你!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嗎?!」

「沒有,先生……我不認識字……」

「狗屎!洗乾淨(咚!)!把這裏洗乾淨!神啊,我發誓(咚!),我一定會算進房租裏面(咚!)!一定(咚!)!!」

「……」

房東似乎走遠了些,口中的粗鄙言語卻完全沒停,一個勁地噴吐,配合棒槌的節拍將灰塵震散。

咚,咚,咚——

二樓盥洗室的正上方,愛德華捂住腦門,隨節奏一下下撞擊著枕頭。

…………

「嘩嘩嘩——嘎——」

水聲,閥門。

腳步踩在地面,衣物窸窸窣窣。

愛德華洗漱完畢,穿上換洗常服,表情還算精神地從一樓盥洗室走出。

等到他回去房間,收拾好再出門時,窗外的陽光已經能照進半條走廊,把陰影鎖在另外半邊。

他背個包,空着手,懷揣對早餐的希冀,一路施施然下樓,卻在轉角遇見了巡樓的房東先生。

記住!你只有三天!——他說。

你個混球怎麼還沒被臭死?——他想。

走出公寓門,穿梭於賣吃食的小攤販間,手裏總算有了東西,愛德華邊吃邊走向目的地。

說實話,早上的起床氣至今未消,就好像無處不在的灰霾,似霧如煙掛在頭頂。

街邊有小孩指著說「大灰兔」,扭頭一看,東北邊工廠區的一棟棟黑紅煙囪,的確有點胡蘿蔔林的感覺。

孩子的眼睛,果然是最單純的。

愛德華打量那孩子幾眼,發現他衣着還算體面,跟似乎是他母親的端莊女性手牽手,進入了街邊一家糖果店。

有趣的是,店旁巷內恰好奔出一名年紀差不多的報童,大熱天穿着污綠色的長衫,甩著汗揮手高喊:「特大新聞!特大新聞!大學區發生午夜兇殺案!屍體死狀慘烈!」

因他喊得高調,周圍許多行人都好奇上前,花上一小枚銅板,買個熱鬧消遣,回家也能多些談資。

愛德華這邊則不同,他幾乎是瞬間就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午夜」、「兇殺」、「大學區」。

昨夜他差點被逮住的位置,正好離大學區不遠,該不會……

愛德華抿了抿嘴唇,不動聲色地湊過去,掏出銅板買了一份報紙,新鮮的油墨味道登時撲鼻,入手還帶着點燙熱。

他走到一旁,雙手捏住直接展開,就看見《大學城報》的單詞下,頭條位置上,印着一張頗具構圖美感的黑白照片:

高高的燈柱下,一具屍體安靜盤坐,他低垂頭顱,任由煤氣燈光潑灑,彷彿一位沉思的智者。

可他身上被浸黑的工人服,以及身下往周圍汩汩的深色液體,都在訴說生命的離去。

光圈外,幾名警察正在拉拽薄薄的警戒線,其中一人似乎察覺到了鏡頭,表情嚴肅地望過來。

——這在下方的文字介紹中,被形容為「危機下的堅毅」。

愛德華看到這裏,忍不住撇了撇嘴,因為結合全文來看,寫作「倒霉時的憤怒」會更合適些。

整件事其實很簡單,大意即是一位下夜班的男性工人,為了節省回家時間,孤身穿越大學區邊緣的小道,結果遭遇了兩名歹徒。

因為下雨,昨夜街頭恰好沒有人巡邏,等到附近的警察察覺不對,工人已被殘忍殺害。

值得誇讚的是,警察沒有止步於此,他們以「發現陷坑即刻補填」的精神(原話),快速追查到了兩名尚未遠去的罪犯,並集合周邊警力,對其圍捕。

「如果你回想起昨夜聽見的哨聲,請不要驚奇,那正是我們在運用最新的警隊訓練——來自首都皇家護衛隊指導——的成果去抓捕罪犯。」

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晨鐘街區警隊督察,在面對《大學城報》記者的採訪時如此說道。

「為了城市的治安,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訓練,警察們冒着隨時付出生命的危險巡邏,值得人們的尊敬。」

愛德華看到這裏險些笑出聲。

畢竟整個聯合帝國的治安保護,一直都處在如「薛定諤的貓」般狀態下,只在針對某些特殊事件時,才會展示出鱗爪,發發新聞。

比如巴別爾市的平民區,其四個方向因為貼靠不同區域,治安水平顯然是不一樣。

西邊的富人區里私人警衛眾多,中部則因為有永恆之火教會駐紮,兩者都治安良好。但像東邊,靠近工廠區、貧民窟的地方,當然就沒有這種待遇。

說到底,警察也是要錢的,裝備、訓練、肯賣命的精神,那個不是靠金鎊堆出來的?

只要付不起錢,無論是大學城還是國家港岸,是邊陲小鎮還是帝國首都,治安都沒有保證。

首都東區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裏類似大學城的結構,是平民區→貧民窟→城鄉交界→荒野的狀態,已經形成了獨特的生態,沒有任何警察願意孤身進入,幾乎完全是幫派、黑色勢力的天下。

拉斐爾·塞繆過去就來自於東區,愛德華·亨特本人也曾在那「進修」過,二者得出的評價,都是「野蠻」、「自由」。

所以說,「對警察的尊敬」什麼的,還是放進您的衣兜里收好吧,若非這傢伙死在大學區附近,周圍住戶都算中產,一個工人也配上報紙?

愛德華搖搖頭,往下翻動紙張,掠過那些吹捧、浮誇的字句,看到了最下方的部分:

【因為暴雨天氣等不利因素的阻撓,我們英勇的警官們沒能當場逮捕罪犯,但依舊展示了正義的嚴肅!!

現警局對那兩名落荒而逃之輩發佈通緝,並將其樣貌公佈如下:

一人身高約1米8,男性,身材壯碩,身穿暗黃色雨袍,極度兇悍;

另一人身高約1米6,男性,光頭,身材瘦削,身穿單薄衣物,奔跑速度極快。

任何發現逃犯行蹤的善良市民,都應第一時間趕到最近的巡警站,同站點裏的警察舉報!!

(警局將視舉報的真實性酌情進行嘉獎。)】

極度兇悍……奔跑速度極快……第一時間舉報……

愛德華暗自咂舌,既有些緊張於通緝令,又有些慶幸自己昨夜回家前,把暗黃雨袍留在了書店樓上。

今天必須要處理掉!

還有,通緝上似乎沒有提到我的手杖,他們沒發現?

塞繆先生的地中海被說成是光頭了啊,他想必會很生氣吧?但「1米6還跑得快」,怎麼都猜不到他身上。

講真,沒有畫像的通緝令,效果實在是不怎麼好,作為其中一名「落荒而逃之輩」,我會很難管理表情的啊。

愛德華看看報紙,又看看圍在報童附近、開始討論「殺人者」的紳士先生們,嘴角忽彎了彎,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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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之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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