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屍傀煉成
半夜，城市下起大雨。
鐘樓的報時聲被淹沒，漫延的建築就像一片漆黑叢林，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水霧當中，冰冷且潮濕。
幾盞街燈，則如叢林里驚慌失措的小獸，在壓抑中苦挨風雨，隨時都可能熄滅。
愛德華透過玻璃，窺見了這一幕。
他於是翻檢衣櫃，為自己多披了一件暗黃色避雨袍。
前些年，一位名為麥金杜什·考克薩的煉金學者，費力研究出一款新式溶劑，並率先運用在對雨衣的改進上，結果賺得盆滿缽滿。
——這套形似傘布，卻很輕盈的避雨袍，就購自其名下的「考克薩雨衣公司」。
愛德華抖了抖暗黃袍子，用其細細遮蔽全身，確認不露一點皮膚，才將紐扣一粒粒地系好。
如此一番整理完畢，他便提上裝有一下午心血的背包，拎上手杖，悄悄打開了房門。
走廊里很暗很靜。
大雨用力拍打窗格，識趣地吞沒了其餘響動，濕氣則充塞住鼻孔，讓人連臭味都聞不見。
愛德華於是按原計劃，沿樓梯下至二樓，來到盥洗室的門前。
稍一打量，見沒有人起夜辦事，他便背上包，把手杖別在腰間，而後爬上窗戶，頂着驟襲的雨水，雙手抱住窗外水管，一路滑落下去。
「嗒嗒嗒——」
雨水子彈般敲打着兜帽，暗黃袍子瞬間就變得濕滑一片，污水卻先一步沒過鞋面。
愛德華踩在街上，長出口氣，先抬頭辨了辨方向，然後循着微弱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西邊而去。
沉默的雨城如一口深潭，明明漆黑的建築上，玻璃被水珠撞出無數碎光。
像無數雙眼睛。
盯着街上唯一的生物，他，不停地眨。
愛德華正低頭走着，餘光瞥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便下意識挺起胸來；可雨珠又因此打上了臉頰，手一抹就糊了視線，讓他不得不多往左右側頭探看。
「嗒嗒嗒——」
「......」
「嗒嗒嗒——」
黑暗愈深。
但恰在此刻，愛德華瞳孔一動。
隱約地，右側幾棟樓房間隙里，他看見一束黃光穿透雨幕，在北方飛馳。壓抑的「嗚嗚」聲隨即傳來，為風雨染上些許生氣。
——那大概就是本世代的蒸汽列車了。
作為大學之城，巴別爾市有一條直達首都的專線，平日風雨無歇。至於說車站位置，自然是開在大學城靠近工廠區的地方，蒸汽機械聖父教會旁邊。
「嘩嘩嘩——」
雨似乎更大了。
愛德華目送黃光遠去，消失在看不見雨的方向，或許還會在抵達目的地之時，再迎接另一場雨。
格林斯通全島的氣候相差不大，龐大的機械催生出彌天蒸汽，時不時就會有場大雨。不似帝國中北部的莫里，常年日晒干蒸，據說島中甚至有一小塊沙漠。
至於南方的塞卡諾斯，以及西北「金島」提紋亞，當地人活得相當舒服，大概他們所討厭的天氣，都被海洋季風帶走了吧。
於是就能明白：海神信仰在帝國南北兩端盛行，並非毫無理由。
愛德華一邊琢磨著四域差異，平緩心態，一邊小心護著背包，頂着風雨前行。
他沒靠近下午經過的香檳街，而是走在平民區的北沿，專門挑選不熱鬧、冷僻的街道行進。
當然，這種鬼天氣，連乞丐都要躲起來，也沒什麼熱鬧的街道了。
............
「嘩嘩嘩——」
鐘樓指針，在雨水的沖刷下不停轉動。
當冷氣竄入手臂，雨水滲進皮鞋，就連硬木製的紳士杖都要被抓出指痕時，愛德華終於趕在第一道閃電落下之前，來到了目的地。
「轟隆！！」
白色電光於頭頂閃過，將愛德華的黑色影子，印在了眼前被鎖住的公寓大門上。
他舔了舔濕冷的嘴唇，從口袋裏摸索出一串鑰匙，頗為費勁地打開門鎖，接着用力一推，便逃也似的沖了進去。
「嘭。」
水汽和雨聲被大門擋住，愛德華走前幾步，一邊抖動避雨袍，一邊試圖尋找室內的溫暖。只可惜，這在門廊里並不多。
樓道里沒有點燈。
住在這片區域的人，顯然不是會冒雨夜行的類型，大門關閉后，隱約能聽見一點「吱呀吱呀」的聲音。
嘖，這大半夜的.....不怕着涼嗎？
愛德華安靜聽了一會，才將複雜的目光收回，轉身順樓梯而下，緩步在無光的黑暗裏，一路來到了地下室的門口。
「......」
地面之下，一切聲源都在此沉默。
愛德華看着沒什麼變化的房門，稍稍緩了口氣，接着目光一恍間，竟就從鼻端催生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灰霧，無聲蛇行於空氣中，一下鑽進了門縫。
先前放置的幾根頭髮，都還在原處。
沒問題，這扇門沒被動過，門后......也沒有躲人。
愛德華謹慎地用煙霧檢查一遍，確定暫時安全，便令其順勢鑽進鎖孔，「咔」一聲打開了門。
他離開閃身進入，抓紳士杖的右手已悄然舉起，進門第一眼就去看屍體的位置。
角落裏，一具裹着破布的屍骸安靜平躺，毫無變化。
不，還是有變化的。
愛德華目光微眯。
他發現那捲裹屍的破布上，不知為何，居然有些濕漉漉的。而記憶中的它，分明是乾的！
什麼情況？
愛德華悄悄橫移到桌案邊，快速點燃了一根蠟燭，右手全程握緊了紳士杖。
很快，昏黃的光芒照亮四周，也將裹屍布的模樣映得清晰——只見那破布上面，居然多出了一層污黃的油。
油？
這屍體為什麼會出油？
書店長之前，明明已經化作皮包骨了啊！
愛德華皺着眉頭走近，但仍隔着一兩步距離，慢慢伸出手杖，輕輕撩開了裹屍布。
佈下的屍骸順勢翻轉，將自身慘狀暴露於光線下，正是已死的書店長拉斐爾·塞繆！
他仍舊一副薄皮包住骨頭的瘦削模樣，但身上卻黏糊糊的，沾滿了暗黃的污漬。再仔細看，老傢伙的皮囊好像大了點，腰部也在向兩側垂落，鬆弛過了頭，就好像……
就好像被什麼東西，給撐大了一樣！？
愛德華眼皮一跳，當即後撤兩步，同時心念指揮，空中灰霧聚往前撲。
煙氣在屍體周圍盤旋幾秒，如蛇一般，從鼻孔位置鑽了進去。
剎那間，視野彷彿變幻。
愛德華頓覺多了一雙不受束縛的眼睛，以360°的環視姿態，看見了一個殘敗不堪的污黑世界！
——這是拉斐爾·塞繆的體內。
書店長的屍骸顯然經歷了很多，偌大的空間內尋不到一絲生氣，每一寸組織和血肉，都像乾旱許久的荒地，龜裂出數不清的可怖傷痕。
傷痕中爬著一道道污黃近黑的油漬，彷彿食盡了草糧的蝗蟲，拚命往沙子裏鑽。
這究竟......
愛德華無法確定，操控著霧氣深入，鑽進了屍骸頭顱之內。
慘白的頭骨穹頂高高頂起，下方盤曲著一團爛鴨梨似的紫青腦肉，它周圍纏繞一根根神經絲線，卻無力地耷拉着，像裹了一張蜘蛛網。
而在「蛛網」的正中央，一顆飽滿的漆黑蟲卵安安靜靜地躺着，彷彿這片世界的主宰！
果然，他的腦子裏也有異卵！
愛德華心中一凜，既有確認猜想的瞭然，亦有身在險途的畏懼。
因為書店長出於謹慎，向來只是注射汁液續命，從未舉行過儀式，腦子裏卻仍舊出現了異卵。
那隻能代表一件事：所有沾染上儀式相關的生物，都會被異卵寄生！這是《汲取之書》的特性，還是說所有的非凡力量都……
一瞬間，愛德華思緒飛騰，外界身體的表情也變得極為嚴峻。
他再細看那蟲卵，見其漆黑外殼滑膩，竟頗為油亮？
須知屍油本就是人類脂肪，再回想一下異卵分泌物的模樣，屍骸出油的原因似乎很明顯了。
可它為什麼要分泌汁液呢？因為感知到宿主死亡，想再搶救一下？
「……算了，還是先按計劃，將它收拾了再說吧。」
愛德華搖了搖頭，不願再浪費時間，自出門不知過了多久，後面事還多著，天亮前必須完成。
他念頭一動，將灰霧從殘破世界裏退出，收回到腦海中。
接着，便避開粘油的位置，用手小心捻住一角裹屍布，一路拖拽至之前儀式法陣的中心。
愛德華鬆開手，看看兩圈未清理的法陣痕迹，再看看被放到角落的蠟燭、白炭筆等雜物，緩緩放下了背包。
…………
「汲彼之靈，奉上血木之心，以飼其身。」
地下室內燭火晃動，愛德華沉聲頌念咒文，並將握著一把粉末的右手，緩緩鬆開。
呼——
散落的紅褐色粉末無風自動，彷彿被數只看不見的觸手攬住，扭扭歪歪地湧向儀式圓陣中央。
一具頗似「人體盛」的屍骸躺在彼處，扭曲的白紋符陣當做餐桌，沾滿油污的破布即是桌布。
屍骸的頭顱、胸口、四肢關節等部位，統統用儀式短匕劃開了口子，內里插入各種處理后的金石、草藥，正在燭火下映出詭異的光。
恰在此時，紅褐色粉末被牽引至這些位置，瞬間如同激發了什麼。
本應死的不能再死的殘破屍骸，竟一下顫抖起來！！
它的手指上下蜷曲！
它的胸口逐漸鼓伏！
它的眼皮在皺！
它那毫無生氣的臉頰下面，好像有無數蟲蟻在瘋狂涌躥！
愛德華見狀亦是一震，知道儀式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連忙揮動左手短匕，用沾滿污血的鋒尖，凌空劃出一道似直猶曲，細思難述的古怪符號。
若非要形容，大概是一隻六腳雙翅的蚊蠅，偏偏線條拖長至誇張，豎放之下，倒更像一隻罩着長袍的章魚。
而當他的最後一筆劃落，空氣中那無形的觸手紛紛匯來，撞上符號，竟是用氣流波紋將其顯形。
那種「罩袍怪物」的感覺更加明顯，愛德華甚至看見，符號中怪物的腦袋在變大，顏色在泛紅！
強忍着不適，他緩緩頌念出最後一句咒文：「汲彼之靈，傳播世間，永生永信的【溫熱之腦】，請賜我通靈之鑰。」
古老的巫師語落下。
下一刻。
耳朵彷彿被瞬間穿刺！
難以言喻的蟲鳴，竟同時從四面八方生起，混雜着咔嚓咀嚼的恐怖意味，狠狠罩在愛德華的腦際。
他剛想捂住耳朵，就見眼前屍骸上的「異物」，居然一樣樣地軟化成汁，滲進了所插傷口。
緊接着，書店長的骨肉就這麼毫無根據地膨脹起來，就像他先前無來由的乾癟那般！
時間好似在老東西的身上倒流，頃刻間，除了衣服不變，他的肉體、容貌統統恢復了原狀，連一道傷口都找不到！
愛德華眼睜睜看着這一幕，耳邊的蟲鳴也在逐漸減弱，但與之相對的是：一大股帶着咯吱聲的信息流，狠狠注入了他的腦海。
那好像是一隻披着人皮的蟲子，在對他慢慢講述，如何操控屍傀，利用其去獲取「食物」，汲取能量，最終變得像它一樣……
不！不能！！
愛德華猛然醒轉，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趴下身去，臉對臉貼在了書店長的頭邊，甚至還張開了嘴？！
「啊！！」
他慌忙向後一倒，手挪腳蹭地爬開十幾米，同時極為恐懼地看向四周，生怕有人看見這一幕。
當然，這裏沒有別人。
一根根黯黃的燭火，在符陣旁小心燃燒，試圖用光亮驅散沉默。
「咕嚕……」
愛德華吞了口唾沫。
他有些怔愣地坐在地上，對着自己第一次的非凡實踐成果——那具活過來的肉體——默默無語。
過了好一會，他突然抬手，對準肉體一揮。
「呼啦。」
原本躺着的書店長，竟一下坐起，睜開眼瞼，用一對渾白的眼球，直直盯了過來。
「#@#*A%？」
他開口說道，露出一口朽黃的牙。
愛德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繼續揮動右手。
「W@#U&*A%？」
「Wh#U&B*Af%？」
一遍一遍，愛德華漸漸可以不再揮手，只是催動着對面的肉體，不停說着同一句話。
直至沙啞的聲帶找到狀態，用時下最正宗的帝國語，說出：「你為什麼會恐懼？」
他才終於停止了嘗試。
成功了。
屍傀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