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美人（1）

雲間坊的正街橫貫東西，如一條奔流而去的江河，將坊市划作兩半。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無數條支路彙集，又流向各處，在不同的鋪子里進進出出，消金無數。

在一條支路從主街延伸，彎彎扭扭地繞過幾家商鋪，在一家名叫紅帳的小店門口分叉，化作兩條小路，繼續向雲間坊更深處行進。得益於三條街相會的便利，此處人流絡繹，不輸主街。

但此時的紅帳卻大門緊閉，上掛一個「外出」的牌子。

幾個衣著光鮮的婦人走到門口，才看到牌子，悻悻而歸，抱怨著掌柜放著大好的時光不做生意，白白浪費了這麼好一個鋪面。

同一時間，紅帳的後門處，一扇一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隙，漆黑的門縫中，一雙大眼緊張地朝外面看去。

後門不臨街，只有條僅一人寬的小巷供人通行。此時巷子里靜悄悄的，街上的熱鬧幾乎被阻隔了，只有偶爾傳來貨郎的叫賣聲。

樓小宛飛快地開門、竄出、關門、拔腿就跑，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眨眼就就要衝出巷子，匯入茫茫人群中。

但就在即將衝出巷口的瞬間她停住了，身影從極速突然變作靜止，若不是蹁躚的衣角，絲毫看不出她上一刻還在飛奔。

在陽光劃出的陰陽分界處，一堆橘子皮散落滿地。樓小宛看著這一片片橙色，面色難看，不發一言。

「樓小宛，如果不是我經驗老到，今天怕是真被你逃了過去。」

一個中年人從巷口拐出，他一邊剝著橘子，一邊審視著樓小宛手上的箱子：「我就說你怎麼一直關門，原來是偷著給老主顧送貨。你為了躲我，可還真是煞費苦心。」

「哪能啊，你可是坊正，我躲著誰也不能躲著您啊...我...我只是店裡進了一批新貨，還沒收拾妥當，才...才沒有開門，這一箱只是之前老主顧訂下的東西，我順便送過去罷了。您消消氣...消消氣。」

樓小宛擠出一點笑臉，從箱子里摸出幾枚銅錢，塞到坊正手裡。

坊正瞪了樓小宛一眼，接過銅錢，胡亂往懷裡一揣。剝下幾瓣橘子扔進嘴裡用力咀嚼，淡黃色的汁水從嘴角溢出，流到他的山羊鬍上，有些邋遢。

「你個異邦人，少在這兒給我打馬虎眼兒。我警告你，這個月結束，你就給我收拾東西搬走，磨磨唧唧可沒你好果子吃！」

坊正說著，把剩下的橘子全部塞進嘴裡，在衣袖上擦擦手，冷笑著離開。

樓小宛一臉笑著應承下來，等著對方出了巷口好一陣，一腳踢飛地上的橘子皮，氣哼哼的嘀咕：「就不搬，看你拿我怎麼樣！」

「沒想到自詡耿直的樓小宛，也當面賠笑、背後罵人這一套。」

宵征從高牆上輕輕飄下，長棍抗在肩后，面具下的臉看不到表情，但以樓小宛的猜測，這傢伙八成是在幸災樂禍的笑吧。於是沒好氣地說到：「不良人的大人物怎麼跑到我這巷子來了，莫不是抓賊迷了路？」

「我這不是百忙之中，特意抽空來看看你這個生死之交嗎。」

宵征長棍晃晃蕩盪，語調輕快：「說說看，你又怎麼惹到坊正了？」

「什麼叫我惹到他？」

樓小宛一下子提高了聲量：「不良人怎麼能冤枉好人！」

「別叫了、別叫了，那你說說他怎麼欺負你的。」

宵征拱拱手求饒，他當然清楚，樓小宛這是專門嚇唬自己，報復自己剛才對她的調侃。

但若真讓人聽見了，自己也得被不良帥收拾掉一層皮！

巷子里，樓小宛一字不漏地訴說著惡霸坊正欺壓異域商人的悲劇故事，身穿黑衣，臉覆假面的不良人認真地傾聽，不時嚴肅點頭。

原來，樓小宛這鋪子租期快到了，但這裡地段不錯、價格便宜，她原本想著繼續租下。但哪成想，坊正告訴她租期到后，就不再租給她了，就算她加價也不行。

後來，她才打聽到，原來是因為這半條街的鋪子都被人看上了，準備一口氣全部拿下。這背後的買主財大氣粗，給了坊正不少好處，所以坊正威逼利誘，逼著這些商戶趕快搬走，自然也不同意樓小宛續租的請求。

「這倒有些難辦，坊正雖然耍了些手段，但都沒有違法朝廷律令。再說，坊正管理坊市，只要不違背管理條例，租不租商鋪給商戶，自然由他說了算。你若想要續租，要麼解決掉他背後的買主，要麼逼迫坊正按律辦事，別無他法。」

宵征抱著長棍沉聲到，他自然是見多了坊正為求私利，對商戶耍手段的例子，但如何解決，卻實在難辦，總不能仗著自己不良人的身份，去威脅坊正吧.......這，樓小宛好像也不是干不出來。

他轉眼一看，就看到樓小宛正一臉玩味兒地看著他。

「你...你別打我主意，我可是不良人，做不出這等事！」

聽到他嚴詞拒絕，樓小宛冷哼一聲，轉身走出巷子。

「本就沒指望你，我樓小宛可是憑自己本是，一路從絲綢之路南道行商到長安，什麼手段算計沒見過，這點小事我自有辦法。你還是好好抓往生門的殺手吧。」

瀟洒的話音落下，這個女子走出巷口的陰影，走進陽光里，整個人蒙上一層光沙，竟一時讓宵征覺得耀眼。

片刻后，他回神自嘲，自己手上的任務都還沒有眉目，還想著為她人解決麻煩，真是有些自不量力。

此前香粉案的嫌疑犯靜意和尚與他師傅清遠法師一同在大理寺監牢被殺，朝野驚怒。后經大理寺與不良人聯合調查發現，這一次謀殺是往生門殺手所為，於是永安縣不良帥齊齊出動，誓要將往生門再趕出長安。

但忙活了大半個月，只抓住小魚小蝦七八隻，便再無建樹，宵征與甘棠這幾日到處奔波調查，也再無線索。

今日他本想著樓小宛曾與往生門有過接觸，看能否找到點線索，哪想就看到了剛才那一幕。

宵征撓撓頭，一甩長棍，攀牆而上。

房頂之上，俯視整個雲間坊，一間間鋪子、閣樓如棋盤落子，散布在坊市之中。五彩的綢布掛在房頂與街道上，像彩色的雲霧，投下五彩的光。人群與車馬穿梭其間，偶爾有孩童眺望高空的雲朵，視線略過高高的房頂，空空蕩蕩，卻無半點人影。

.......

樓小宛提著木箱一路北走出雲間坊，長安城正北是皇城所在，她自不可能去了那裡，而是在皇城邊上拐入了一個僻靜的坊市。此處多居住高官顯貴，坊市內部也無商販，倒是巡邏的武侯衛更多了些，故而更加安靜、有序。

通過查驗后，樓小宛快步走到一座高門府邸前，早有侍女候在側門處，將她迎了進去。府邸並不大，樓小宛跟著侍女一路閑談低笑，很快行至一座雅緻的院落中。

秋至漸涼，年近三十的美婦正披著錦衣在院內飲酒，見到樓小宛進來，親切的站起身，拉著手就一番嬉鬧。

兩女笑語了好一陣，婦人才拉著樓小宛小聲問到：「我的好妹妹，今天帶了什麼好東西？」

樓小宛拍拍箱子，得意一笑：「這次我可是把店裡最好的東西都拿來了，不僅如此，還裝成為姐姐調製了兩瓶藥膏，保管姐姐用過後膚若凝脂，體生暗香。」

美婦眼睛一亮，笑得更燦爛了。原本她作為側室，深受自己那個御史丈夫的疼愛，但近兩年來，年老色衰，老爺的精力漸漸被新納的小妾搶了過去。

作為一個膝下無子的側室，她可不會聽之任之，找了好多法子和門路，都見效甚微，直到幾個月前遇到了樓小宛。也許是見這個掌柜生得極美，便心生更多信賴。哪知用過一陣樓小宛的藥膏、香粉后，果然有奇效，膚白目明，一顰一笑間，更為魅惑動人。

重新得到老爺寵愛后，她便更離不開樓小宛的那些小玩意兒。但凡店內有新貨上架，她都是第一時間買下，現在更是直接讓她帶貨上門，一一試用。

而今日樓小宛來這兒，也是抱著小心思。自從坊正開始找自己麻煩，她就盯上了這個美婦，畢竟是堂堂御史的側室，若能通過她，讓當朝御史得知坊正的惡行，自己這麻煩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所以，她對這個美婦格外熱情，什麼要求都第一時間滿足。正當她想著如何向美婦如何開口，美婦卻神神秘秘地說到：「妹子，別說姐姐不幫你。今天勞你辛苦些，把這些東西挨個給我試一遍，明日我好帶你去一個好去處！」

見美婦如此正式謹慎，樓小宛不由得好奇：「姐姐，是什麼去處，要這般神秘？」

美婦一笑，燦若生花。

「姐姐知道你這些都是女人家的好東西，可惜你才來長安，根基淺、人脈薄。所以就準備帶你見見世面，也是一個機會。明日那可是國公府主母的私宴，雖說不是正式宴請，但大家閨秀、名門貴婦去得多了，你這些東西如果被她們看上了，還愁在長安站不穩腳跟嗎！」

樓小宛捂住小嘴驚呼一聲，她可是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等意外收穫！國公府的主母的私宴，這可是一步就能抓住長安最頂層婦人圈子的機會了，沒想到這姐姐對自己還真不錯。

她心中歡喜，手腳自然也更麻利，一箱子的瓶瓶罐罐，不到半天時間，就都給美婦試了一遍。再次感受到神奇效果的美婦自然心情舒暢，又是花錢下定、又是說好話讚美，好一頓折騰才把樓小宛送出了府。

等到目送樓小宛上了街，美婦才招呼來侍女，拿了幾瓶剛才買下的塗抹身體的藥膏，說到：「給王夫人送去。另外還告訴她，明日的小聚我已有準備，絕不會丟了面子。」

侍女低頭接過藥瓶，匆匆跑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