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真是糟糕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齊澤不得不在心裏不斷地重複這句話，但收效甚微，心跳的速度依然很快，心跳聲大到充斥在耳朵里，發出轟鳴一般的聲響，以至於幾乎聽不見其他的聲音。齊澤後退了幾步，看着裁判快步跑了過來，朝着自己高高舉起手中的那張黃牌。

開場僅僅80秒鐘的時間，齊澤在中場邊線處第一次面對法蒂的突破，齊澤還未完全站穩陣腳，法蒂就用靈活的邊線甩開了齊澤的防守，齊澤轉身啟動加速但是為時已晚，倒地放鏟已經沒有剷出皮球的可能，齊澤只能從法蒂的背後抱住他的腰部將他放倒。很顯然齊澤還沒有完全進入比賽的狀態。

在主裁判的哨子響起之前，齊澤就知道自己這一張黃牌是逃不過了，齊澤不想和裁判爭論什麼，因為爭論是沒有用的。齊澤十分後悔，但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大腦之中浮現出的第一個想法的確是從背後放倒面前的這個人，但其實法蒂持球的區域和沙爾克04的危險區域之間還有一段距離，在隊友的補防之下齊澤完全有時間再超越法蒂到他的面前去攔截他，實在是沒有必要為了阻止他在這裏使用戰術犯規。

齊澤十分後悔，雖然自己也明白，這種情緒不該出現在球場上，再後悔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作用。齊澤盡量不把這種消極的情緒表露在肢體動作上，但是內心中的慌張已然蔓延開來。這種感覺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了，而且越來越嚴重，在最近的兩天時間裏，齊澤甚至已經出現了失眠的癥狀，這種事情之前從沒發生過。

齊澤彎下腰去拉了拉球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球襪太緊，齊澤總覺得自己的腿就好像拖着兩塊混凝土塊一樣，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卻沒法讓自己平靜下來，胸口的窒息感越來越強烈。齊澤看着自己胸口的沙爾克04隊徽，卻發現自己此時連手都開始有些微微顫抖了。齊澤只能閉上眼睛，努力地做了幾次深呼吸。現在的處境真的就如同置身於噩夢之中一般，身後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緊盯着自己，齊澤盡量不去想這些東西，但有一件事不得不去在意，那就是即將出任沙爾克04主帥的舒伯特現在就在看台上的某一處，正觀察着他即將接手的這支球隊的球員們，每個人的表現都會影響到自己在新帥手下的前途。

齊澤不想出現失誤，這關係重大。齊澤知道是自己身上的這件球衣給了自己這麼大的壓力，在這之前，齊澤本以為這應該是好事，在這種適當的壓力之下，可以迸發出拼搏的熱情和對球隊的榮譽感，可沒想到現在這種壓力居然可以這麼大。

這是臨時主帥史蒂文斯第五次出山救火，擔任沙爾克04的代理主帥。作為沙爾克04的功勛主帥，史蒂文斯曾經帶隊斬獲了隊史上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歐戰冠軍，在1996-1997賽季的歐洲聯盟杯上擊敗了國際米蘭捧杯，除此之外還曾獲得過德國杯的兩連冠。這些成就奠定了史蒂文斯在俱樂部的地位，在那些不擔任球隊主帥的時候，他基本上為俱樂部高層的監事會效力，而每當一線隊出現帥位的空缺時，董事會總是會第一時間拉史蒂文斯出馬。雖然即將就要七十歲了，但是史蒂文斯的工作熱情絲毫不減，在很多沙爾克04球迷心目中看來，他已經就是球隊和俱樂部的象徵了。

出於對雙方實力差距的考量，史蒂文斯本場比賽排出了較為保守的4-4-2陣型，齊澤作為首發的右邊後衛，在他身邊的右中衛是上賽季從曼徹斯特城租借而來，

並在球隊重返德甲之後成功買斷的日本球員板倉滉，齊澤身前的右邊前衛薩LS爾同樣是上賽季球隊升級的功臣，這名22歲的球員擁有烏拉圭和西班牙的雙重國籍。齊澤在試訓營時期的好友齊布斯基這場比賽暫時坐在替補席上，在傳統的4-4-2陣型之中並沒有一個標準的前腰位置給他發揮。

法蘭克福依舊沿用了3-4-3的陣型，在奧地利主帥斯拉夫科的率領下，法蘭克福對於三後衛體系的運用十分成功，掀翻了許多實力不凡的隊伍，現在大家也逐漸認同法蘭克福是一支德甲聯賽的豪門球隊。上半程法蘭克福的聯賽成績並不理想，排名第十一僅僅在沙爾克04之前，但那是因為法蘭克福作為上賽季的歐聯杯冠軍獲得了本賽季進軍歐冠聯賽的資格。在和切爾西、塞維利亞、根特分到同一小組之後，法蘭克福決定把重心放在杯賽之中，最終他們以小組第二的身份出現，第一輪淘汰賽他們將面對拉齊奧。

在漫長的冬歇期之後，法蘭克福終於可以在聯賽中盡遣主力，尤其是在球隊的左翼，老德甲科斯蒂奇出任左邊前衛，租借而來的法蒂出任左邊鋒。

比賽開始之後，和沙爾克04相比，法蘭克福的陣型更加具有緊湊性，球員之間的聯繫相當緊密，頗有些老派的全攻全守的味道。法蘭克福在主場選擇了主動讓出控球權，沙爾克04控制了球權卻難以找到進攻的機會，4-4-2的陣型一旦壓上就很容易失去平衡，在三條陣線的連接處出現空當。

齊澤踢得很難受，每當沙爾克04後防線的球員持球的時候，法蘭克福都會立刻壓上逼搶，不給持球人過多的思考時間。齊澤的球權大多來自於身邊板倉滉的傳球，板倉滉習慣於把球傳到齊澤的身前，齊澤只能上前拿球，然後就要正面面對法蒂或是科斯蒂奇的防守，齊澤感覺自己的狀態不大對勁，但還是嘗試着採取一些偏向於進攻性的選擇，不過在失敗了兩次之後，齊澤明白自己很難憑藉自己的個人能力突破科斯蒂奇在邊路的防守，齊澤只能更多地選擇把球回傳，或者是沿邊線往前給到薩LS爾的腳下，但是他的選擇也不多。本場比賽沙爾克04派出的雙前鋒都是高點，難以在陣地戰的進攻中給邊路的隊友分擔防守壓力，薩LS爾有三次持球嘗試突破傳中，但都沒有成功。

這反倒給了邊後衛位置上的齊澤一個難題，上前支援薩LS爾就意味着法蒂可以在無人看防的情況下輕鬆滲透到肋部去，如果板倉滉要補防到這個位置上，那麼他的國家隊隊友，法蘭克福的前鋒鐮田大地將會獲得一個相當舒服的活動空間。

齊澤陷入了一個相當糾結的境地，當球在自己腳下的時候，這種糾結的感覺就會被無比放大，讓自己的反應變得無比遲鈍。齊澤又一次接到了來自左側的傳球，但是內心的不安卻害得動作變形，把腳下的球直接停出了四五米遠，送到了對面的科斯蒂奇腳下，科斯蒂奇沒有停球直接往前一腳直塞，給到了法蒂的腳下。

齊澤愣住了。在一瞬間，球場看台上響起的歡呼聲就好似潮水一般，把齊澤的思緒直接衝到了千里以外的地方。齊澤忘記了回追，在幾秒鐘的時間裏，齊澤甚至沒有意識到球在哪裏。身後的板倉滉不得不補防到齊澤的位置上，奮力回追才趕上了法蒂，倒地鏟球把球解圍出邊線。

直到板倉滉大聲地用帶着日本口音的德語朝着自己怒吼的時候，齊澤才在一片恍惚之中意識到自己正在踢一場德甲聯賽，而自己剛才的停球失誤差點送給對手一個單刀球。

這不是在學校的球場上，齊澤對自己說道。眼睛裏好像滲進了汗水，看什麼都是一片霧蒙蒙的景象，齊澤抬起手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卻沒有用。

這是德甲聯賽，這是沙爾克04對法蘭克福的比賽，這是我第一次代表沙爾克04一線隊首發。

齊澤低聲對自己說道，但是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說出聲音來，耳邊只有嘈雜的聲響，歡呼聲、噓聲、怒吼聲，混合著自己胸腔中愈發狂躁的心跳聲，聽上去不知像是什麼聲音。齊澤只覺得心悸，汗水從臉頰上滑落，無聲地掉落在腳邊的草皮上。

齊澤想起了多年之前的一場比賽，那應該是還在學校的時候。齊澤不記得那到底是什麼比賽了，只記得那場比賽自己所在的球隊輸得很慘，比分大概是0-7，或是0-8，齊澤記不大清楚了，因為這種事情實在是沒有人願意去記住。

齊澤站在場上，看着場邊那個簡易的比分板，一邊的板子從未被記分員翻動，而另一塊板子則是嘩啦啦地響個不停。齊澤拼盡了全力，去奔跑，去攔截，去試着解圍，但怎麼都沒有用，對手總是能把球送進自己身後的大門。齊澤只是感到無力，還有無助，齊澤知道自己就要跑不動了，只能盲目地用身體撞向對手，用無謂的怒火支撐著自己已經疲憊的身體。球場上最終亂成了一鍋粥，兩邊的球員罵罵咧咧地推推搡搡，幾乎就要動起手來。齊澤不記得這場鬧劇最後到底是怎麼收場的，只記得自己一個人站在球場上，看着那塊比分板。

那時自己在想着些什麼？齊澤同樣記不清了，但那時的場景就像現在這樣。齊澤無力地扶著膝蓋，勉強抬起頭，看着球場看台一角上的電子比分牌，幾秒鐘之後，比分牌上面的數字從3-0變成了4-0。

輸球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齊澤明白這一點，這一點齊澤也能夠做得到。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輸球，其實也算不上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無論多麼大牌的球星也都經歷過這種事情。齊澤差不多明白這一點，但還總是需要不停地說服自己，以免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循環之中。

但是如果當球隊處於0-4落後的境地，而這四個丟球基本上都和自己有關的話，那應該怎麼去想呢？齊澤並不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這時，齊澤的腦子裏面只有一片空白，所有的東西都被暫時遺忘，隊友的怒斥，場邊主教練的鼓勵，那些戰術板上寫的細小文字，看台上法蘭克福球迷的歡呼雀躍，和提前退場的沙爾克球迷的背影。

齊澤不知道這個時候還該去想些什麼。腦子裏只剩下一些無意義的片段，看着那些碎片在眼前飛旋，它們正在提醒著齊澤那些令人無比懊惱的過錯。第一個進球出現在上半場的最後三分鐘，法蘭克福中場斷球發動快速反擊，齊澤本應在右邊後衛的位置上穩步後撤，卻朝着持球的法蘭克福中場球員逼搶過去，結果被對手一腳精準的傳球洞穿了小門，給到了邊線處本應是齊澤盯防的法蒂，後者長驅直入，在禁區里倒三角傳中送出助攻。第二個丟球出現在僅僅幾十秒鐘之後，鬥志渙散的沙爾克04開球之後沒有幾秒鐘就丟失了球權，鐮田大地一路從中圈帶球推進至禁區前沿都沒有人對他產生實質性的威脅，隨後一腳遠射雖然被門將撲出，但是齊澤並未盯緊自己身後的科斯蒂奇，後者在球門近角處補射破門。

第三個和第四個丟球在下半場時出現，均是法蘭克福從右路發起攻勢，一次高空球傳中齊澤在後點出現了冒頂失誤，還有一次則又是盯人不緊，讓身後的科斯蒂奇輕鬆推射破門完成梅開二度。比賽進行到75分鐘，沙爾克04已經4球落後。

齊澤看了替補席一眼，那裏已經沒有人還在專註於這場比賽了。替補席上人人垂頭喪氣，個個面如死灰，主教練史蒂文斯則是滿臉凝重，現在這種情況無論做出什麼調整也無法改變球場上的敗局。齊澤可以想像得到，在看台上的某個地方，即將接手球隊的舒伯特大概是個什麼樣的表情，而更重要的是此刻舒伯特對於自己的看法。

齊澤看着皮球又一次被放在中圈裏，主裁判沒有立刻響哨，場邊雙方都有換人的調整，但和齊澤無關。沙爾克04的整體發揮都不佳，而齊澤則是表現最為糟糕的那一個。齊澤知道自己現在是否被主教練換下場去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一切都已經足夠糟糕了，自己的臉應該會出現在電視轉播畫面的聚焦鏡頭中，而演播室里的解說們則會對自己低劣的發揮作出毫不留情面的評斷，在賽后，又要直面多少批評和謾罵。齊澤感覺到內心中的無能狂怒，但更多的只是無力，憤怒並沒有帶來鬥志，反倒帶走了齊澤心裏最後一點理智。

這一切究竟是為何會變成這樣？齊澤覺得自己只是在盲目地追着球跑，追着人跑，卻搶不到球，也攔不住人，就像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屁孩，在場上如同無頭蒼蠅一樣亂撞。齊澤看着對手那些靈活的腳下動作，自己卻連眼神都跟不上。

法蒂一個靈活的變向晃開齊澤，齊澤的重心完全調整不過來，幾乎被晃翻在地。就像面對從前在野球場上那些根本盯防不住的對手那樣，齊澤趁著身體還沒完全滑倒，強行伸出左腳，球鞋底部的鞋釘踢在法蒂尚未抬起的右腳腳踝上。

法蒂重重地摔倒在球場上，看台上瞬間響起了帶着憤怒的高呼。齊澤聽見了主裁判的哨聲，但是坐在草地上甚至沒有轉過臉去看主裁判一眼。這是一個毫無疑問的犯規動作，如果裁判的尺度嚴格，甚至可以直接出示一張紅牌。法蘭克福的其他球員都圍過來要找齊澤理論，但齊澤只是低着頭，把腳上球鞋的鞋帶鬆開，沒有說話，哪怕面對對手球員的推搡也沒有絲毫的反應，隊友們只是走過來勸解了幾句，但沒有人安慰齊澤。主裁判手下留情，只出示了一張黃牌，但這是齊澤本場比賽吃到的第二張黃牌，兩黃變一紅，齊澤被驅逐出場。在走出球場之前，齊澤拉起了躺在球場上的法蒂，被罰出場的球員不能待在替補席上，齊澤必須從球員通道離場。在進進球員通道之前，齊澤最後扭頭看了一眼球場內的比分牌，巨大的4-0赫赫在目，那些數字像個神秘的符咒，無聲，卻又令人膽寒。

齊澤沒有到看台上去觀看剩下來的比賽，只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回了更衣室中。更衣室里沒有別人，齊澤走進去，把大門關上，坐在了小角落裏的椅子上。

齊澤本以為自己的眼淚會奪眶而出，但並沒有，坐在那裏甚至沒有一絲悲傷的感覺。痛恨？自卑？齊澤不知道現在自己心裏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只能直面它，等着它慢慢消散。上半賽季還在紐倫堡的時候，面對多特蒙德的那一場比賽，齊澤送出的助攻造就了全場唯一進球的場面彷彿就在眼前，那時自己還可以半開玩笑地在弗林斯面前炫耀炫耀，而現在終於回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地方，踢上了夢寐以求的首發，結果卻是如此糟糕，如同當頭一棒把自己打得暈暈乎乎。隊友們看向自己那失望的眼神浮現在齊澤眼前，他們的嘴裏好像都在說着你實在是太差勁了這樣的話。

齊澤閉上眼睛，過去幾天的失眠所帶來的疲倦似乎在一瞬間全部涌了上來。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齊澤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齊澤心裏只想着逃避，去逃離這個糟糕的地方，越遠越好，閉上眼睛也許是唯一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