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Vega

「很好，現在加點速度。」

齊澤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當初自己前來試訓的時候，接受的差不多也是這樣一套身體機能的檢測。不過，現在所接受的檢測要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仔細，畢竟一線隊球員是俱樂部最寶貴的財產，容不得半點疏忽。

齊澤在跑步機上，佩戴着全套的儀器，腰間還系著提供向上拉力的牽引帶，以減少跑動時對於膝蓋的壓力。齊澤需要根據醫療中心的專業人員不同的指令來調整自己腳下的速度，以便於儀器讀取不同狀態下的身體機能數據，心跳、體溫、呼吸，甚至是身體的需氧量，都在一旁精密儀器的準確監測下。齊澤覺得自己的體能確實要比之前好多了，來自體測報告的結果也說明了這一點，雖然齊澤的體重只比剛來德國的時候下降了7千克，但是體脂量已經得到了大幅的降低，比之前的一半還要低，完全符合職業球員的標準。在馬加特的麾下進行了半年多的特訓，現在回到了沙爾克04，在訓練中齊澤總覺得自己身輕如燕，這大概是已經習慣了在紐倫堡時總是要綁在身上的沙袋和各種負重了。

因為在機場睡着而錯過了航班，齊澤不得不取消了回國度假的計劃，幸虧是之前也沒有通知家裏人，現在也省得再去解釋了。好在有弗林斯這個熱心腸的朋友，他又開車折返回到慕尼黑接上齊澤和行李，把齊澤送回了蓋爾森基興。弗林斯已經從家裏搬出去住了，他在蓋爾森基興買了一套房子，雖然算不上太大，但是也夠齊澤借宿上一個假期了。

在返程的路上，齊澤收到了來自於俱樂部的電子郵件，郵件里正式通知他被召回沙爾克04一線隊，但沒有說其他的事情。這件事情倒是不在齊澤的意料之外，因為當初簽租借合同的時候教練組裏就有人提到過可能會在冬歇期把他提前召回來。在紐倫堡踢上半個主力的位置，和回到沙爾克04作輪換球員，齊澤覺得其實區別不大，雖然後者的出場時間可能要大打折扣，但是作為一名沙爾克04的死忠球迷，能夠坐在傲赴沙爾克球場里的藍色海洋邊觀賽，那本身就是一種無比的享受了。

只是關於主教練和蒂奧的事情，電子郵件中並沒有提及，齊澤直到整個聖誕節假期結束返回俱樂部，準備隨隊一起前去奧地利的訓練營時，才得知蒂奧已經離隊，轉會的消息將會在幾天之後由官方宣佈，而主教練布斯肯斯已經遞交了辭呈，俱樂部方面雖然想盡一切辦法留下他，但是布斯肯斯沒有絲毫回心轉意的想法。俱樂部已經在尋找新任主教練的人選，但還需要一些時間，在下一位主教練履新之前，功勛老帥史蒂文斯又一次出山，暫時擔任一線隊代理教練一職。

坐在球隊大巴上，看着窗外飛速移動的雪景，齊澤心裏思緒萬千，被這些在腦海里亂飛的想法搞得有些焦慮。很難說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好消息，齊澤思量到。對於球隊來說，冬歇期換帥肯定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但目前情況是迫不得已，只要最後球隊可以保級，那麼一切都說得過去。至於這件事情對於自己的影響，齊澤一時間很難說得清楚，如果蒂奧沒有離隊，那麼現在自己被召回一定就只是給蒂奧打打替補，可如今蒂奧轉會至利物浦，一線隊中只剩下齊澤這一個剛剛回歸球隊的右邊後衛。球隊是想把自己作為右邊後衛位置上的主力球員，還是再尋找一名新的右邊後衛，齊澤不得而知，這種問題並不好直接對球隊的高層拋出，而在德甲聯賽，

主教練們通常都對轉會的事情沒有過問的權力，所以老帥史蒂文斯對此也是一無所知。

冬訓的地點選在了奧地利西部一個距離茵斯布魯克不遠的小鎮，雖然只是一座人口不過六千多人的小鎮，但是當地卻有一座設施相當完備和現代化的足球訓練基地，沙爾克04俱樂部在幾年之前曾經出資參與了這座訓練基地的建造，在那之後的幾年時間裏，幾乎所有的冬季休賽期集訓都被安排在了這裏。

如果天氣不錯的話，那麼這裏的確是個合適訓練的好地方。訓練基地就在山腳下，風景秀麗，小鎮上沒有太多的人會來觀看訓練，對於球隊也不存在什麼影響。只是這幾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鵝毛大雪，第一天的訓練只進行了一半便被迫終止，轉而進入訓練基地的室內進行無球訓練，第二天的早上，雪下得小些了，但是足球場和圍繞着球場的塑膠跑道都被積雪覆蓋了，球隊沒能從小鎮上雇傭到鏟雪的人手，只能讓球員們自己扛起鏟雪耙，拿着鐵皮水桶，用純人工的方法來剷除球場上的積雪。好在這次帶了不少青年隊的球員們一起來，鏟起雪來也不算什麼太費勁的事情。

「我說你能幹點活嗎？」

齊澤抄起鏟雪的耙子，用塑膠的那頭敲了一下齊布斯基的腦袋。齊布斯基正蹲在地上，用圍巾把臉蒙住大半，手縮進袖子裏面，要是穿得再破一點，這副模樣就和街邊的流浪漢沒什麼區別了。齊布斯基是個怕冷的人，實在是不想伸出手來幹活，現在正趁著別人不注意在這裏磨洋工。

「好吧......」齊布斯基顫顫巍巍地慢慢站起身來，連說話的聲音都帶着點顫抖的腔調。齊布斯基拿起水桶，把齊澤剛剛堆出來的一座小雪山一點點地倒進一旁的小推車裏邊，然後倒在球場外面。「要是能在這裏堆個雪人就好了。」齊布斯基小聲說道。

齊澤又抄起耙子給齊布斯基的屁股上來了一下。「你怎麼跟個上小學的小孩一樣？快去幹活。」

在當初試訓營里通過考核留下的球員，和那一支臨時組建的U21梯隊之中，現在還留在沙爾克04俱樂部的人已經不多了，算上弗林斯和其他幾個租借在外的人，一共也就五個人，齊布斯基也是其中一個。當初齊布斯基本有機會外租到比利時甲級聯賽或者是他老家波蘭的俱樂部踢球，但齊布斯基執意留下來尋找機會，現在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齊布斯基終於從一個只能坐冷板凳的替補變成了前腰位置上的輪換球員，並且還有上升的趨勢。在目前俱樂部的財政狀況下，在轉會市場上的花費肯定不會有多少，培養本隊現有的人才是首要任務。齊布斯基已經在沙爾克04一線隊踢了超過1000分鐘的正式比賽了，在這賽季上半程的比賽里，他還有兩個進球入賬，這個成績是一線隊所有輪換球員里最好的。

齊澤倒不是很羨慕齊布斯基的進球，畢竟他踢的是前腰位置而自己是個邊後衛，但如果自己能和齊布斯基一樣獲得這麼多的出場機會，那毫無疑問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但隨之而來的還有極大的挑戰。在紐倫堡的時候，馬加特把齊澤視為有潛力的年輕球員，雖然是租借而來，但還是把齊澤當做未來的主力球員一樣培養，在最初的幾次出場時，齊澤犯下的失誤低級地連自己都難以接受，馬加特卻沒有過多地計較這些，反而對他鼓勵有加。這賽季紐倫堡和沙爾克04的目標都是保級，作為升班馬的兩支球隊都對於目前本隊的實力很有自知之明，但是對於沙爾克04來說，保級絕無可能是球隊未來唯一的追求。對於追隨沙爾克04多年的忠實球迷來說，最難以接受的事實並非是球隊降級，而是球隊歷史上兩度無比接近德甲聯賽的冠軍卻最終與其失之交臂，所以，去奪得聯賽冠軍才是沙爾克04的最終目標，雖然在這之前，要一步一步地穩定前行，先要在聯賽的中下游站穩腳跟，再想辦法躋身中上游，再重返歐戰，以適應多線作戰所帶來的困難。只有在克服了重重艱難險阻之後，才能有資格重新成為冠軍的爭奪者。

既然如此，那麼在沙爾克04的一線隊中，犯錯就不是一件那麼容易被原諒的事情了，任何一次導致球隊輸球的失誤都有可能失去他人的信任，從而斷送在這裏的前途。齊澤很明白這一點，而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訓練中全力以赴，以應對職業賽場上無法預測的萬變瞬息。

齊澤拿起鏟雪耙，用力地把腳邊剩下的積雪鏟起來都堆到一起，過了五六分鐘，球場上終於恢復了原本的綠色面貌。齊布斯基還沒回來，估計又是藉著上廁所的借口去哪裏開小差去了，齊澤心想，這傢伙還真是愛偷懶，平時訓練的時候倒是挺積極，干這種雜貨的時候卻總是看不見人影。

齊澤放下手上的工具，找了個還算乾燥的地方坐了下來。放在外套里的手機震動了起來，齊澤瞧了瞧四周，教練們都還沒來，看來上午剩下的時間裏估計是不會安排什麼正式的訓練了。大家都幹完了手頭的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也有人拿着手機。

齊澤費了些勁才從口袋裏把手機抽了出來，有人發來了訊息。

「最近你應該有空的吧？」

下面還有一個可愛的表情包，看起來是女生才會用的那種。齊澤拿着手機有些疑惑，因為聊天框的正上方該顯示對方ID的地方只有一個飛機的圖標，愣了好幾秒鐘，齊澤才回想起來，發來這條訊息的是上次在機場偶遇的那個女生，當時齊澤因為錯過了飛機不免有些手足無措，而那個女生很快就要登機，兩人沒怎麼多聊，只是互留了聯繫方式，為了和其他ID過於抽象的朋友區別開來，齊澤只好用了個飛機的圖標來提醒自己這個是自己在機場認識的女生。

在那之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那女生也從來沒有發來過消息，而齊澤作為一個並不習慣和女生聊天的人，自然也沒有發去消息。

看着手機，齊澤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該不該回復對面發來的消息，和一個並不熟悉的女生聊天，齊澤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就像是有人正在自己背後偷看着自己的手機。想了半天，出於禮貌，齊澤還是回復了消息，說自己正在訓練。

那女生很快便回復了一個驚訝的小表情，說她沒想到齊澤要在這麼冷的天去訓練，還以為他們俱樂部仍然在放假。齊澤拿着手機對着屏幕笑了笑，他還真沒想到這女生居然這麼想當然，看來是個並不怎麼了解足球的人。齊澤花了點時間和她解釋了一下關於訓練的事情，說當職業球員可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兩個人居然你一句我一句聊了挺久，齊澤都感到有些意外，好像自己這還是頭一次和一個女生，還是一個剛剛認識不久，只有一面之緣的女生聊了這麼多，更重要的是居然還覺得挺開心，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和同胞打過交道了吧，齊澤心裏想。

直到聊天的最後，齊澤都已經發出了本想結束對話的告別之後，才想起來直到現在都還不曾知道對面那女生的名字，齊澤趕緊打出一行字，問道那女生的名字，發出去卻立馬就後悔了。雖然只是在手機屏幕之前互相發送著信息，但是就這樣直白地詢問對方的名字，似乎還是有些不大禮貌。

齊澤趕緊撤回那一條信息，但是對面的女生已經看到了齊澤的詢問。幾秒鐘之後，齊澤的手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你叫我Vega就好。」

齊澤不得不禮貌地表示歉意，然後再次和她告別。齊澤內心有些不安，不知道剛才冒昧的詢問是否冒犯到了對方，所以對方才只是告訴了自己她的英文名字。

帶着有些不安的情緒，齊澤記下了這個英文單詞，然後改掉了名片裏面的備註。齊澤按下手機側面的按鍵熄滅了屏幕，本想對着漆黑的鏡面看一看自己的臉，卻發現齊布斯基那張留着胡茬的瘦臉就在自己旁邊，臉上滿帶着好奇的神情。

「我靠！」齊澤被嚇了一跳，幾乎是跳了起來，抄起手邊的耙子，朝着齊布斯基打了過去，齊布斯基則一邊跑着一邊大笑着，看起來活像是剛剛從精神病院裏翻牆跑出來的重症病人。

「偷看別人聊天，你這吊人怎麼和弗林斯一般德行啊！」齊澤大喊道，但其實心裏很明白，齊布斯基這傢伙再聰明也還沒有到能認識中文的地步。

蓋爾森基興費爾廷斯競技場數據分析中心

「關鍵在於這個人。」

數值分析師把之前打開的所有文檔和視頻都關掉，打開了一個新的視頻。視頻並不是很清楚，看起來拍攝這段視頻所使用的工具並不專業，鏡頭也在不停地晃動，就像是網站上下載的槍版電影。數據分析師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意思讓大家湊合看一看。

視頻的內容是一段訓練賽，鏡頭主要跟隨着一個膚色偏黑的球員。數據分析師跟隨着視頻給坐在房間里的球員們「上課」，時不時還需要暫停視頻，來講解這名球員的技術特徵細節。

如果把一支球隊比作成一艘戰艦，那麼主教練毫無疑問是艦長，而球員們則是船員，隊長是大副，副隊長是二副，以此類推，而位於費爾廷斯競技場內的數據分析中心則扮演了戰艦上戰情中心的角色，數據分析師們為教練們和球員們帶來情報和數據，以便在戰前可以對他們的對手有足夠的了解。有時這些情報的來源也不一定都是光明正大獲取來的，比如說這一段質量並不高的視頻，就是俱樂部球探隊伍中的某位臨時客串了一把間諜的身份，跑到了法蘭克福隊在斯洛伐克的冬訓基地偷拍的。

法蘭克福是沙爾克04冬歇期結束之後的第一個對手，在第一循環首回合的較量之中，沙爾克在主場1-1逼平了對手。一周之後，沙爾克04將前往德意志銀行公園球場再次挑戰對手。外界普遍不看好沙爾克04，尤其是沙爾克04冬季轉會窗口在球員方面是只出不進，而法蘭克福則是有引入強援，從巴薩羅那租借來了19歲的左邊鋒法蒂，他正是剛才那一段視頻中的主角。

法蒂早在兩年半之前就已經從巴薩羅那的梯隊之中被提拔到一線隊中，在他的第一個職業賽季之中便已經是技驚四座，還入選了西班牙的國青隊出征了奧運會。但在之後卻因為被委以重任，過多的比賽反倒導致了疲勞性傷病，身體機能大受影響，出場比賽的時間直線下滑。在上半賽季，在與荷蘭邊鋒德佩的競爭中，法蒂完全處於劣勢，在巴薩羅那的一線隊中僅有六次出場，還都是替補登場。為了給他尋找到一個可以出場的機會，巴薩羅那即使在租借合同中需要負擔法蒂將近百分之八十的薪資，也還是決定把他租借到德甲聯賽中去尋找狀態。

對於沙爾克04來說，雖然一年未曾交手，但是法蘭克福的確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老對手了。法蒂的加入讓法蘭克福的陣容紙面實力大增，也讓沙爾克04的球員們壓力倍增。尤其是沙爾克04還在休賽期經歷了換帥，球隊的不穩定因素又多了幾分。俱樂部高層已經敲定了聘請前門興格拉德巴赫主帥舒伯特出任新帥，但他要在第一場比賽之後才能上任，對陣法蘭克福的關鍵一戰還需要史蒂文斯在場邊代勞。

尤其是齊澤。到了這個時間點，雖然冬季的轉會窗口還開着，但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俱樂部現在不可能再有人員上的變動了。從沒有哪個人當着齊澤的面告訴他，你下半個賽季可是球隊的主力右邊後衛了，即使是教練組裏的人也沒有說過，哪怕只是那種十分隱晦的暗示也沒有，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反倒讓齊澤感到壓力巨大，就像是每時每刻都被無數雙眼睛緊盯着，那些眼睛或許並不一定存在於看不見的角落裏，但是自己卻始終沒法把注意力從那裏移開，而一旦被這些東西攪亂了心神而犯下錯誤，從無邊的陰影中伸出來的就不再是目光而是扭動着的手，直到把自己拉入無底的深淵之中。